与一个伟大的生命相遇——访《悲鸿生命:徐悲鸿的生前死后》作者傅宁军

2014-08-04 07:23王国平
博览群书 2014年9期
关键词:徐悲鸿纪录片

○本刊记者 王国平

7月19日,是徐悲鸿的生日。明年将是徐悲鸿诞辰120周年。由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南京市作协副主席傅宁军撰写的《悲鸿生命:徐悲鸿的生前死后》(人民文学出版社版),以细腻悠扬的笔触、翔实丰厚的史料再现了徐悲鸿动人的一生。作者将徐悲鸿作为一位画家、一位艺术家来描绘,更将其作为一个大写的人来还原。书中讲述了徐悲鸿的艺术生涯,解析了他的代表作品,评述了他的绘画思想;同时,作者还向读者真实展示了徐悲鸿坎坷的情感经历,彰显了他一以贯之的爱国主义情操。

王:读这部《悲鸿生命——徐悲鸿的生前死后》,有点欲罢不能,被人物跌宕起伏的命运历程深深吸引。后记中说,您是作为电视纪录片《徐悲鸿》的总撰稿,开始真正接触徐悲鸿。纪录片解说词的撰写和传记文学写作是不是两套笔墨?两者之间有何异同?

傅:在撰写纪录片《徐悲鸿》之前,徐悲鸿对我来说,是一个并不陌生却又很遥远的名字。说不陌生,因为徐悲鸿在中国几乎家喻户晓;说很遥远,因为我与徐悲鸿家族并无交往,不是“圈内人”,也非“家里人”。这使我天然地就有客观的视角,尊重史实,无牵无挂。我的唯一优势,就是我是一个报告文学作家。我进入了一个巨大的创作空间,远非一部纪录片可以涵盖的,这也促使我怦然心动,在做好一部纪录片的同时,甚至在完成纪录片之后,把我所感悟的一个真实的徐悲鸿写出来。

坦率地说,如果没有做纪录片的契机,以一己之力四处奔走,采访难度要大得多。然而,这只是提供了一种可能,关键是带着什么样的创作理念上路。纪录性并非随意性,主观意识不可或缺。人物的厚重与选题的恢宏,只是创作成功的一个前提,它们像一块含在岩层中的璞玉,需要千锤百凿的细心雕琢。比较两者的不同,纪录片受篇幅的制约,画面精确到分秒,结构讲究紧凑,语言必须凝练,而纪实文学,则可以弥补其不足,它像开阔无比的浩大舞台,能容纳更繁复的时代浪花、更丰富的人生况味。

王:由于参加了这部纪录片制作的全过程,您走遍海内外,到访徐悲鸿去过的地方,拜会跟他接触过的好友、学生与亲朋。所以说,您这是“现场”写作,尽量抵达历史的现场,还原历史的瞬间、点滴。也就是说,既有相关史料的“间接经验”,又有实地考察的“直接经验”。这对于把握人物的性格与命运轨迹有何具体的助益?

傅:如果说,纪录片是跑出来的,那么,报告文学或纪实文学,也同样诞生于脚下。这是我回顾这部书的创作的由衷感受。当初我确实面临着两种选择,一种是立足于现有材料,访问个别老人,用文字语言升华来弥补画面语言的缺憾,这样做可以省力而省时,虽然是一条老路,可也是一条近路。另一种则是沿着徐悲鸿的生命轨迹,寻访与之相关的故事,以身临其境的画面语言感染观众,也使我写这部书时有“在场”的感受。这当然是一条远路,却是一条新路。我最终选择了后一条路。因为徐悲鸿先生生前走过许多地方,没有实地采访和跟踪寻觅,纪实的初衷就会大打折扣。

比如,徐悲鸿是海峡两岸共认的艺术大师,也是在民族危亡之际挺身而出、共赴国难的爱国志士。以往对徐悲鸿到广西投身抗战一段,所接触的国民党将领语焉不详。此次旧话重提,我专程到广西,访问研究者与当年的知情者。徐悲鸿当时最重要的大幅油画《广西三杰》,也因为他画的人物曾被视作“敌对营垒”,长期不被重视。《广西三杰》中三位骑着战马的将军李宗仁、白崇禧、黄旭初,都是抗战时的著名爱国将领。徐悲鸿在他们的支持下,举办广西艺术培训班,呼吁抗战、培育人才。

也许,徐悲鸿手中只有画笔,比不得手握兵权的武将,但他在民族危难之际,没有明哲保身,而是倾注了一腔热血。站在当年旧城墙旁培训班旧址,我仿佛能听到悲鸿先生慷慨陈辞,能看到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怎能不激动万分!这些抗战义举重新得到肯定,不是我眼光独特,而是历史原本如此,是历史在诉说。实地考察的“直接经验”,激活了相关史料的“间接经验”,人物的性格与命运轨迹也呼之欲出了。

王:从某种意义上说,您的这次写作始终“在路上”,一路充满了艰辛,也有着不期的惊喜,不断地有“发现”的乐趣。有哪些“发现”超出了您的预期?

傅:对于我采访和认知徐悲鸿的写作方式,丁晓原教授的评论中提出,是“以‘行走’书写历史人物本真”。这与您所说的“在路上”,是同样的意思,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不断地会有新的发现。发现就是一个从不可能到可能的过程。

每每超出预期的“发现”,总是伴随着锲而不舍地“寻踪”。以往被忽略或被边缘化的人物与事件,在历史喧嚣的潮水中逐渐浮现,证实徐悲鸿的成功并非一种偶然:人生的启蒙老师父亲徐达章,怀揣中西渊博学识的康有为,聘请徐悲鸿到北大任职的蔡元培,为其争取留学名额的北洋政府教育总长傅增湘,在法国相识的江苏同乡周恩来,后来与徐悲鸿有君子之交的李宗仁,甚至是“夺妻之恨”的张道藩,许多顶级大师与风云人物,都对徐悲鸿产生过深刻影响,并与之碰撞。

不停追寻的采访过程一言难尽。从寒冷的冬天到酷热的夏天,从塞外的边城到南国的春城,苦苦寻找的足迹,叠印在徐悲鸿生前的行旅图上:南京、北京、上海、重庆、广州、桂林、台湾,法国、德国、意大利、新加坡、印度、日本、俄罗斯……可以用“大海捞针”来形容,有时一个线索引出另一个线索,一个人物引出另一个人物。我相信那句老话,功夫不负有心人,真理往往最朴素也最简单。述说人所共知的人物、鲜为人知的情节与细节,在于付出的努力与发现的结果,还是成正比的。

王:通过对徐悲鸿一生经历的寻访与探究,他身上有哪些品质让您印象深刻?

傅:别以为今人比先人时尚,徐悲鸿在上世纪20年代,可谓近代中国的时尚一族:离家出走、私奔、最早的留洋学生、大学堂教授,民族贫弱的刺激、学习西方的理想、现代美术教育的实践,时代、个体、责任、命运……徐悲鸿几乎勾连着一部中国近代史与现代史,他的名字背后是跨越世纪的丰厚遗产。

应该说,在徐悲鸿身上,既有传统儒家思想的传承,又有现代西方观念的汲取,其一生追求所蕴含的弘扬中国文化、凝聚民族精神、融汇中西精华的深刻内涵,体现着民国大师的素养与风范,让今天的后人高山仰止。

比如,徐悲鸿是怎么做学生的?又是怎么做教师的?他又是怎么做画家的?直到晚年,徐悲鸿早起提笔,给许多素不相识的人回信。其中,最著名的是刘勃舒,一个喜欢画马的小学生,接到徐悲鸿认真的回信,发奋苦读后来考上了中央美院。徐悲鸿学生谈起当年,无不热泪盈眶。为什么徐悲鸿是艺术家或文化巨星,而其他画家很多只是一个教授或者美术工作者呢?这么多人怀念徐悲鸿,绝不是偶然的。说到底,当今不缺少一个画家,也不缺少一个教授,就是缺少像徐悲鸿那样的人格力量。

王:历史人物的传记写作,难免涉及一些恩怨。比如,徐悲鸿与蒋碧微之间的爱恨情仇、是是非非,与孙多慈之间压抑而复杂的情感距离。我感觉,您在写作过程中,总体上坚持的是“各打五十大板”的方针,对历史人物的言行展开相对而言比较客观、中立的评点。但我相信您从内心上应该对传主徐悲鸿有一些偏爱。具体写作时,您如何处理好这之间的关系?此中的分寸如何拿捏?

傅:读者完全有理由知道徐悲鸿的情感世界,我不想回避,就得面临一种挑战。既然描述徐悲鸿的一生,你就逃不脱这一个话题的“寻踪”,如实地写出他的婚姻与恋情,有助于人们对于徐悲鸿的整体认识。蒋碧微、孙多慈和廖静文,徐悲鸿一生当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她们与徐悲鸿有过怎样的真实故事?蒋碧微和廖静文都写过徐悲鸿,性情迥异,各执一词,似乎是南辕北辙。她们写的徐悲鸿哪一个更接近真实?

在我看来,她们笔下的徐悲鸿都是真实可信的,而且并不矛盾。一个是血气方刚的才华青年徐悲鸿,另一个是稳重宽厚的画坛宗师徐悲鸿,只不过是在徐悲鸿不同的人生阶段罢了。蒋碧微遇到的是一个未被认可的艺术家,廖静文遇到的则是一个功成名就的绘画大师。同一个人物在不同的时段,呈现出两种不同的真实,绝非仅是表达者的个人好恶。至于孙多慈,她没有写过有关徐悲鸿只言片语,却成为台湾著名画家,她的后半生用她的画笔,不辜负恩师的希望,书写了深刻的情感寄托,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猎奇,不戏说,占有大量的史料,此乃拿捏历史人物情感分寸的关键。处理恰到好处,有助于拓宽读者的思索空间。我提醒自己,要跳出对某个人的偏爱,从尊重事实出发,一切源于缜密的考证,这样才能有冷静客观的态度。

王:何建明先生说过,考古、考古,其实考人的“古”很有意思。结合这本《悲鸿生命》,您觉得,历史人物的传记写作魅力在哪里?

傅:有一点,纪实文学与纪录片共同特征是相通的,那就是寻找真实,用事实说话。当然,只要有志于纪实文学的作家,谁都知道真实的重要,没有人会说,要写一部虚假的东西。但是,什么叫真实?是不是用摄像机看到什么都拍,这就是真实了?是不是把采访的经历一点一滴地记住,那就是真实了?

其实,这就是历史人物传记写作的难题。你首先面对的,是一大堆已经定位的概念与符号。徐悲鸿并不是一个封尘已久的历史人物,他是被人熟知的一位艺术名家,他画的马和鹰曾经绘在五六十年代的家用品上,有关他的宣传断断续续几乎没有停止过。我随意问画展观众和路边游人,谁都能说出一二三来:他是画马的,他是教育家,他爱国,他的人格受人尊敬。不同年龄、性别和职业,却都知道中国有个徐悲鸿。

在人们对一个历史人物较为熟悉的情况下,如何在这种熟悉中寻找陌生,寻找人们重新认识的视角?我发现,人们对徐悲鸿所熟悉、所了解的,正是那些概念与符号,而人们不熟悉的,恰恰是作家能大展身手的空白地带。熟悉并不是坏事,作家可以在这种公众的熟悉之上,搭建一座通向人物的陌生元素的桥梁。于是,我就由公众印象中的徐悲鸿进入,在今天寻找徐悲鸿身影,每一个难点都是一个起点。

而这,也是历史人物传记写作的魅力所在。从已知到未知,从当下到往昔,那些被历史风尘掩没的故事浮现了,探求、体验、思索。

王:历史人物写作,往往能在不经意间打捞出很多的历史细节,成为独立的存在,让人顿生感慨。比如说,您提及当年中国美术学院聘请研究员,徐悲鸿拟定的聘请标准有三条:须有可以见人之作品50件以上;文笔流畅;须有利人之事实,至少有人知其倾向。我觉得这三条有着强烈的现实针对性,令人回味。我供职于报社,编辑稿子是一件日常工作,所以对“文笔流畅”这一点感同身受。而且,看时下的一些美术评论文字,云山雾罩,佶屈聱牙,面目可憎,更见徐悲鸿先生的卓识。您在写作过程中,是否也经常有这样额外的收获?

傅:您所举的聘请标准,是徐悲鸿筹备中国美术学院时所定的,其中没有几级英语,也没有高级职称,但这三条却是硬杠杠,既有“50件以上”作品的才华,又有“利人”的不自私的品质。其中强调“文笔流畅”,对于美术研究者也不可偏废,提出了美术家所具备的文学素养。徐悲鸿身体力行,不只是油画与中国画都卓尔不群,还有一手遒劲的毛笔字,能写韵味地道的旧体诗,他的书信与评论也文采飞扬。

看看如今,陈丹青先生招研究生,优秀学生通不过英语而落榜,他愤而辞职,为什么中国培养美术学生,却要用另一个国家的语言来衡量?把主要时间用来学习英语,自己的母语学得怎么样呢?徐悲鸿作为美术教育家,对于“文笔流畅”的重视是一贯的。我采访台湾陶艺家吴让农,他是徐悲鸿任校长的北平艺专的学生,他告诉我,他的语文程度原来很糟糕,给徐悲鸿校长写信常常错字连篇。看到他写错的地方,徐悲鸿并没有训斥,而是把他有错字的地方,用剪刀剪下来,把改正的字写在边上,夹在下一封信里寄过来。吴让农读后“五雷轰顶”,此后发誓要学好中文,而不仅仅成为一个匠人,终于成为陶艺大师。名满天下的徐悲鸿,这样对待自己的学生,这是什么样的师德!

王:徐悲鸿先生说:“写生可以帮助创作,创作又要摆脱写生。”张大千先生说:“写生要能摆脱真景的限制。”您在总结的时候写道:“写生求其真,创作求其意。”这是很到位的总结,不仅是“画论”,也是“文论”。就拿传记文学而言,写出传主的真实面貌,是“求其真”;而进一步的高度应该是“求其意”。您觉得,传记文学写作如何处理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就《悲鸿生命》来说,您在这些方面有哪些得与失?

傅:与电视片不一样,这本书写了徐悲鸿的“生前”,也写了徐悲鸿的“死后”,这突破了常见的传记体例。1953年徐悲鸿去世,虽然是人生落幕,但在书中不是句号,而是逗号,此后的政治风云变幻,以及与徐悲鸿有关的人与事,我仍然在寻求,尽可能真实地写入其中:批评徐悲鸿的党委书记被打成“右派”;与徐悲鸿接头的学生冯法祀也在反右斗争中受到冲击;徐悲鸿画的骑兵一直是工农兵代表作,而骑兵英雄却遭受不公待遇;“文革”中徐悲鸿画作险遭毁灭,幸亏周恩来亲自过问被藏入故宫……

陈丹青先生说,徐悲鸿生得其所,死得其所。这句话听起来有些残酷,其实许多徐悲鸿弟子也说过类似的话。大意是,徐悲鸿英年早逝,却有幸免于“反右”和“文革”浩劫。否则,性情耿直的徐悲鸿会有怎样的命运,实在难以预料。

如实的追述,深刻的反思,使文化传统的重新回归,显得更为不易。就像我在书中表达的那样,徐悲鸿生前传奇,死后仍然传奇。徐悲鸿身后的故事仍然具有令人回味的意义。徐悲鸿的自然生命中止了,艺术生命仍在旺盛地延续。比如徐悲鸿受到海峡两岸推崇,形成一种具有民族性的文化现象。徐悲鸿昔日同事、友人与学生,在台湾传承徐悲鸿教育思想与艺术观念,将徐悲鸿尊为“画圣”。第一本在台湾出版的大陆画家传记、第一个大陆画家赴台展,就是徐悲鸿,体现了超越政见的情感认同。

我深知,历史人物的写作,切忌就事论事,好题材不等于好作品。是捡拾一地鸡毛,还是聚集重磅能量,区别就在于立意的高低。离开了思想火花的烛照,你可能对最生动的细节视而不见,也可能对最有力的佐证十分麻木。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伴随着寻踪的深入,作者的思考也在深入。沉下心来,我凝望着我所描述的人物。穿越岁月尘埃的徐悲鸿,是一位奋力前行的艺术先驱、一位从太湖乡村走向世界的文化巨星,更是一个关于艺术与人生的纷繁话题。徐悲鸿生命之河源远流长,昭示着一位文化人,一种文化精神,对于一个民族文化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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