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霄
相比以前,马永红现在习惯穿西装,一身黑色的西服将他高瘦的身段显得更为挺拔。大学时期,他喜欢穿牛仔服,崇拜切·格瓦拉。第一次参加《鲁豫有约》 时穿一身灰色的牛仔服,眼神颇为执拗。当年就连拍结婚照、办喜酒,都是一身牛仔,他称穿西装不自在。
“妥协也是一门艺术”
马永红如今有好几个身份,其中之一就是西北政法大学应用法学与公共政策研究中心的秘书长,这被一些人认为马永红也当“官”了。其实,他更重要的身份是陕西益路人公益服务中心的负责人。从考上大学到休学支农,从竞选村干部到参加公益,10年过去了,他感觉自己变化太大。
振臂高呼、意气用事、从不低头是马永红大学那会儿给人留下的印象,当年竞选村主任屡屡碰壁,和镇政府打官司,据理力争。现在,因为身兼公益机构负责人的关系,不得不为了练达人情,应酬赴会,他对廉政瞭望记者说:“妥协也是一门艺术。”
这种观念的转变渗透在他对周围世界的看法里。前西北政法大学副教授谌洪果辞职时,马永红曾组织学生们声援谌老师,不过表现倒是很理性,他说:“谌老师不应该辞职的,不辞职还能有三尺讲台去影响他人,改变是一点一点发生的。”
马永红带领着一个42人专职、57人兼职的公益机构,13个子机构,有创业线生产茶叶反哺公益的,有学术线需要智力支持的,有资源线需要联络关系的。这些对于以前那个,一有看不惯的人和事就会充满敌意的马永红来说,是无法胜任的。
他有自己的办公室,和很多人认识,有时还需要和官员们一起吃饭。他需要接很多电话,打很多电话,利用人脉让自己的公益事业走得更顺。
其实马永红的公益之路,并非一帆风顺。2005年,马永红竞选村官开始,他就有一批志同道合,对公益充满热情的学生盟友,和他一起在村里支农支教,其中部分人成为之后益路人中的骨干。
2009年,马永红在西北政法大学对面的商业广场里租下一间房,组建“西安进步青年中心”,这是马永红的公益团队第一次有了实体。在农村种有机蔬菜试验田,探寻社会化企业的雏形,进优质种子卖给农民,组织学生徒步调研等。以大学为辐射,带动学生参加公益,成为了那时的核心任务。
随着社会问题多样化的呈现,公益服务门类的增多,进步青年中心拓宽了服务内容。这时,机构与政府之间的关系变得紧密。承接政府的公益服务项目,帮政府做课题调查,争取政府的支持也成为了机构的必修课。
2011年,在西北政法大学法学教师廉高波的介绍下,马永红被聘为该校新农村研究中心的秘书长。高校研究者的身份,为他的公益事业又开辟了新的天地。和政府亲近,以高校为基,人才队伍也开始壮大,做公益变得比以前单枪匹马容易了些。
和马永红私交甚好的校友肖鸿伟这样看现在的马永红:逐渐融入社会,不再理想主义,激情未减,一直在做对社会有意义的事情。
然而,对于农村、家乡,那片养育了自己的土地,乡村选举失败过的地方,他的感情也很复杂。“适应了城市的生活,现在回去长住几天也很焦人。”马永红说道。但他又说,自己50岁之后还是要回村里去,做个村医,在那里养老。
有人说,在大学里不愿“集体堕落”而休学,和年迈的父母争吵,在村主任竞选大会上不加掩饰地表达愤怒,将镇政府告上法庭,都是马永红在狂热的理想主义支撑下做出的选择。竞选失败后,他自己在博客里写道:“失去了合兴村,感觉像革命者失去了根据地,悲壮和失落远非新长征三字可以概括。”
现在,马永红自学中医,对佛教感兴趣,会向亲人主动表达自己的感情,不会轻易和别人发生争执,不像以前,有太多人侧目他。他说:“以前觉得为了实现理想,改变世界,连家庭、爱人都可以牺牲掉,现在想想,那种革命化的生活真是太愚蠢了。”
不再用激烈的方式去应对世界,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革命者,不再拔高理想,是马永红最大的蜕变。
不再觉得当上村领导就能改变农村
当年,休学回村选举的马永红,有着一批支持自己的村民,得到过认可,那时的他觉得实现了在大学实现不了的价值。而现在虽然离开了农村,但他始终感觉和农村有切不断的关系,他说:“我没有想着放弃农村,我现在只是以一个更大的视野去关注它。”
他的生命经历注定与农村不能分割。出生在洛南农村,大一时因为一次去蓝田农村的支教,励志要做乡野实践派,两次回乡选举,毕业后在南桑村做村长助理继续乡村“试验”,读研时又带领大学生志愿者徒步行走陕北近百个村子。离开乡村,他的公益机构里,“支农队”、“乡间里”、“龙图调查”和“工友汇”等多个子机构都和农村有关系,多数志愿者是来自农村的大学生。
变了的是,马永红不再觉得当上村领导就能改变农村,他想利用新兴的公益形式支援农村。
他说:“现在已经不像以前了,组织一堆大学生志愿者去乡里支农支教,那只能让大学生得到锻炼,对改变农村没多大作用。”农村新的深层次问题并不能只通过一腔热血支农支教去改變。
乡村社会生态的变迁,让马永红这个地道的农民子弟忧思。
这几天,马永红接待了一个老乡,是以前在选举中非常支持他的一个村民,是镇上财政所的公务员。此人妻子已经40多岁了,跑到西安一家火锅店做服务员,每天工作时间很长也很辛苦。他很郁闷,两人在一起喝了酒,马永红心里不是滋味。
类似这样的例子太多了,马永红认为离开了传统熟人社会的农民,男的进城就去了工地,女的就去了工厂和餐馆,在大城市里看什么都新鲜,两个人又不沟通,孩子又见不着,情感的撕裂往往会成为必然。
马永红还曾经历过这样一件事,自己以前在村里搞统购统销合作社,和他一起办合作社的大爷的儿子、儿媳为了挣钱都进城打工去了,留下孩子在农村。马永红拿手机给孩子爸妈打电话,爸妈说回不来,马永红问孩子,爸妈为什么回不来,孩子说:“爸妈在城里给我挣奶粉钱。”
对此,马永红对廉政瞭望记者说:“据我这几年对农村的观察,最大的体会就是,谁能把农村富余劳动力转化,让农民就地就业,不用出去打工,家庭关系能够稳定,三农问题就解决了。”
马永红希望能用专业能力和城市资源帮助村民,他计划让家乡村民在村里酿醋,利用绿色有机产品的理念,有些人脉的他,可以帮助在城市里推销。他还有一个想法,自己办一个大一点的工厂,人性化管理,只接受农民工来打工。
对于那些在选举中不支持自己的村民,马永红当年还很生气。他觉得村民没骨气,没眼光,也不争自己的权利。但现在,他感慨那时的选举失败对自己来说未尝不是好事,他有了更广阔的公益舞台,带领了这么大的团队,是他前几年未曾想过的。
在一次采访中,马永红表达了这样的想法: “他要做农村与城市之间的桥梁,用更宽容的心去看农民,更专业方式去一点一点改变农村。”
“我并非不再想改造社会,只是换了方式”
一路以来的成长,有一意孤行走过的弯路,也有果断行动带来的收益。这些经验,被马永红提炼,以一个带领者和过来人的姿态,带给益路人团队里更年轻的同行。
马永红总结了自己的心路,从亲历乡村建设,到接触偏左思想变得比较激进,再到现在的左右兼听并蓄。他道:“我的经历告诉我,年轻人不应该那么早确定自己要信什么,应该广泛的听取不同派别的观点,经过底层实践后再说要去信什么。”
他的公益团队里,有两个骨干志愿者,一个信奉民主自由,一个信奉国家主义,两个人经常因为政治观点的不同而辩驳。争辩归争辩,马永红说让他们一起做事,还是会配合得很好。
正因如此,益路人团队请来做讲座的老师们,有乌有之乡的韩德强,张宏良,也有死磕派律师等。马永红坦言自己左派右派的朋友都有。
公益成为了马永红现在最大的事业,民间公益组织近年在国内的兴起和发展,让他坚信未来的社会变革正始于此。
马永红旗下的益路人公益联盟,触及到了社会的各个领域。龙途调查负责深度社会调查项目,如土地调研,合作社问题调查等,为政府和企业提供服务和咨询;“工友汇”这个团队曾经在西安的比亚迪工厂做劳工生存状况调研,志愿者们在工廠附近租了一间宾馆,轮流请了300多个劳工做访谈;“社区坊”介入社区自治中去,为业主委员会提供咨询;“绿卫士”关注热门社会问题环境保护;“心声坊”团队则为弱势群体提供心理咨询和情绪疏导服务。
前不久,益路人刚刚在陕西省民政厅注册了民办非企业,这意味着,在中国兴起的“公益潮”中,益路人和其他众多公益组织一样,拥有正当的法律地位,且更具社会信赖度。
竞选村主任受阻时,马永红说过一句话:“我改变不了社会,我改变一个村还不行吗?” 以前,他想做一个救世主,现在,他觉得用社会推动者这个词来形容他,更为贴切;以前他想通过做官改变农村,利用权力为村民做事,但现在他把这种感情倾注到公益事业中去了。如今的他涉世变深,更懂人际世故,正如肖鸿伟所说:不再理想主义,但理想尚在。
拨打马永红的电话,手机彩铃是一首名叫《劳动者赞歌》 的曲子,是农民工自己改编过的合唱,激昂向上,像是一首革命歌曲。他说,他想改造社会的愿望并没有变,理想并没有消解和褪色,只是改变了实现的方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