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国平
即使脸上有疤痕
◎ 周国平
午夜的北京,空旷的街道,灯光暗淡,车辆和行人稀少。
我出差刚回,下了民航大巴,朝前走去,一路和妻子通话。她开车来接我,前方是一条宽阔的横马路,我们约定,她在对面的路口等我。我开始过马路,左方停车线外有一辆汽车打着强灯,十分晃眼,看不见马路上有别的车影。走了几步,绿灯变成了黄灯,于是我加快脚步,但此时发生了意外。
我突然感觉到脸部遭到猛烈的撞击,立即倒地了。我本能地捂住脸,两手全是血。眼镜掉了,眼前一片模糊,但仍能察知身旁有一辆翻倒的电动车,一个人影站在车边,我知道自己是被这辆电动车撞了。它从左方疾驶而来,撞上我后急刹车。我对那人说,请帮我找一下眼镜。那人找到了眼镜,递给我,我戴上,站起来,看清他是一个小伙子。他一脸惊慌,不停地问我怎么样。我们退回路边,路灯下看他,农民工模样。他是个老实人,四周无人,他并没跑掉,仍是一脸惊慌,不停地问我怎么样。看他这个样子,我心里就一点不恨他了,甚至生出了一种共患难的怪异感觉。
妻子到了,要和小伙子论理,我说让他走吧,我们赶快去医院。
急诊室里,医生为我缝针。他说伤口很深,里面5针,外面11针。他叮嘱我明天来拍片,颧骨很可能骨折,要手术。
离开前,医生问那个肇事者呢,我说我让他走了,医生很惊讶。我解释说,我无意让他出医疗费,还加上一句:他在旁边,我看着还心烦呢。医生说你真宽容。
我在微博上发布了事故消息,网友们十分关心,阅读逾千万,转载逾万,留言近9000。对于我放走肇事者,多数人夸我宽容,少数人责备我纵容。其实,事情无关乎境界,我只是比较理智。受伤后,我明白要做的只是一件事,立即去医院止血,为此必须排除任何干扰。即使肇事者不是农民工,有赔偿能力,我的态度依然是不纠缠。吃多大的亏,我也不愿与人纠缠,这几乎成了我的本能。
拍片的结果是,左侧颧骨一处骨折,颧弓两处骨折,有移位。我住进医院,做手术。
主刀医生憨厚,斯文,有些腼腆。凑巧的是,他喜欢我的书,我觉得太有缘了。这种手术一般是切开头皮做的,避免脸上留疤痕,我听了觉得恐怖。鉴于我脸上已有伤口,医生决定采用不同的方案,把已缝合的伤口切开,通过这个口子操作。我感谢脸上的伤口,是它帮我躲过了切头皮的恐怖。
手术很顺利,醒来一身轻松。生平第一回全麻,预警的种种副作用在我身上并未出现。
脸上留疤是免不掉的,凡免不掉的事,就平静地接受吧。妻子调侃道:以后要不酷也难。我说:文弱书生也能酷,难得。一位女友安慰说:男人不靠外貌,靠精神。我说:是啊,以后只好全靠精神了。
今年以来,我这个肉体老出毛病,受了许多罪。前些日子做胃镜检查,让我决定是否选择无痛,就是全麻。我忽然意识到,是时候了,应该练习忍受肉体痛苦的能力了,就选择了有痛。人到老年病痛会逐渐增多,这个年龄的一个任务就是学习忍受肉体痛苦,把它当作客观之物接受。这实际上是在有意识地和肉体拉开距离,从而变得精神化。我相信,人生最后一个阶段的主要使命是精神化,让灵魂上升到肉体之上,淡然于肉体的遭遇,为诀别肉体做好准备。
许多次回想事故发生的那个时刻,我发现自己是幸运的。可以断定,我是被电动车的金属把手撞击的。如果被撞击的部位往下一点,口腔里的众牙齿就会遭殃,留下长久得多的痛苦和麻烦。如果往上一点,左眼失明几乎是必然的。如果再往上一点,被撞击的是头颅,恐怕就性命不保了。相比之下,颧骨创伤,脸颊留疤,算不了什么。
朋友们也一致认为,这是不幸之中的大幸。还有的朋友断定,这是小灾去大灾。
话题一涉及命运,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件已经发生的事情,有无数复杂的因果关系导致它发生,我弄不清楚并且不想弄清楚。一件已经发生的事情,也许是命运图谱中的神秘符号,从而影响未来,我也弄不清楚并且不想弄清楚。我的认识仅限于这件事情已经发生,情况还不算太坏,那么,就让我带着这件事情的小小后果,好好地活吧。即使脸上有疤痕,活着也是美好的。
(摘自 《新华日报》 图/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