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青林
1
两岸咖啡馆没几个客人,姬米挑了正中央的厢座坐下。这个座位,能看到咖啡馆里任何位置。换句话说,咖啡馆所有的人都能看到姬米。姬米放下她心爱的LV挎包,抬腕看表,才4点10分,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20分钟。咖啡馆里,有八九个客人,分别坐在三个厢座上,再加几个服务生,总共不会超过十五个人。有点冷清,没有想象中那么热闹。但姬米的出现,让咖啡馆所有的人都把眼光投向她。姬米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瓜子脸,长头发,大眼睛,鼻子高挺,小嘴微翘,胸部高耸,今天穿了一身ONLY牌纯色长裙,又特意化了妆,整个人更具有明星范儿,举首投足间,无不流露出贵妇人的气质。她静静地坐在厢座上,成为咖啡馆最美丽的风景。
姬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她从11点就开始去做美容,敷脸、嫩肤、做头发、化妆、试衣服,一套做下来,花了她四个多小时。她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打扮过自己,从来没有,哪怕就是见他,都没有过。她有足够的资本和把握,把自己的青春和美丽尽情展现出来。姬米想,只要那个老女人跟自己坐在一起,就会让咖啡馆所有人明白什么叫相形见绌,什么叫黯然失色,什么叫不自量力。是的,从见面开始,姬米就要占到上风,必须要在气势上把她狠狠比下去。
服务生走过来,问她要点什么。姬米说,我在等人,来杯菊花茶。菊花茶祛火,这些天,漫长的等待,让姬米焦躁不安,身体上了火。
有点心急。姬米心里暗想,是的,确实有点,并且还有点激动。这些天,姬米度日如年,受尽了煎熬。离开车祸现场后,他的电话一直关机,又一直等不到她的电话。说是去广州开会,车祸却发生在惠州,她肯定有所怀疑,肯定会认真听那支录音笔的。姬米在心里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推来算去,觉得最有可能的是,她应该会先打电话来。或许,她会缠着他,一哭二闹三上吊;但可能性不大,毕竟他在车祸中受了伤。如果她真的缠着他闹,倒正合了姬米的心意。他就像樊笼里的困兽,越闹他只会越烦,冲出围城的欲望就会更强烈。姬米想,也许,她不会跟他闹,而是把矛头直指我,甚至会找几个烂仔,直接杀进我家里来,卸掉我一条胳膊,打断我一条腿,或者毁掉我的容貌。想到这些,姬米心里就害怕起来。就算现在,她约好来两岸咖啡馆,说不准她是以此为幌子诱自己出来,然后派一些烂仔来报复自己。那个女人,是一个很有主见、很会自我保护的女人。
咖啡馆的背景音乐正放着阿桑的《寂寞在唱歌》。阿桑那略带沧桑同时又不乏柔美的磁性嗓音,一直受姬米喜欢。可惜,这样一个有着美妙嗓音的女人,还没来得及展现给更多喜欢她的人,上帝就已将她召回。姬米一边喝着茶,一边在听音乐,眼前似乎出现一个影子,淡然中带着落寞。
谁说的
人非要快乐不可
好像快乐由得人选择
找不到的那个人来不来
我会是谁的谁是我的
你听寂寞在唱歌
轻轻的狠狠的
歌声是这么残忍
让人忍不住泪流成河
其实再幸福的人都躲不过被寂寞感侵蚀的空虚。阿桑是一个清高而又寂寞,孤傲而又自恋的女子,姬米亦如阿桑这般,一个人在自己的世界里,或安静,或喧嚣……
那天一早,姬米在地王大厦等他来接。
见到他的车滑过来,姬米很兴奋。钻进副驾驶室,她夸张地叫了一声,不会是在梦里吧?我们,真的出发啦?他笑了笑说,这三天,我完全属于你!说吧,我们去哪里嗨?
姬米从手袋里,掏出几张纸给他看。纸上打印了线路行程,有去惠州的,有去梅州的,有去潮州的,也有去清远、肇庆的,每条线都排满了密密麻麻的景点。这是一次谋划了很久的旅行。他一直抽不出时间,而姬米,一直梦想着要与他出去玩一次。他许诺,一定会带她进行一次浪漫之旅,至少三天。姬米一直等啊等。今天,他跟她说去广州开三天会,暗地里却带着姬米出去旅行。姬米上网查了很久,列出了五六条行程线路。每条线路都想去,但只有三天,如何去得了?她难以取舍,只好全打印出来,让他来选。
我们去惠州吧。他一手抓着方向盘,一手拿着那几张纸,眼睛快速扫了一遍。他接着说,惠州的西湖、罗浮山、南昆山,多好的自然美景,三天都玩不够。说完,便侧过头来盯着她,似在征询她的意见。
好,就去惠州!姬米心情好极了。
其实,他早就想好去惠州。惠州近,开车也不累,再说,万一有个什么事,一个多小时就可以返回来,毕竟这是一次瞒天过海的出行。他做事,向来谨小慎微,考虑周全,任何蛛丝马迹都不愿留下。
但最终,他的车开进了那个充满异国风情的“奥地利小镇”。
车快到惠州时,高速路边的一幅T字形广告打动了姬米:“让您不出国门,就能感受置身于欧洲的著名小镇——哈施塔特奥地利小镇”。然后是一行小字“情侣们悠闲畅游的最佳场所,摄影爱好者争相摄影的好地方”。姬米立即掏出手机,上网搜索,被网上的美丽图片吸引住了。她叫嚷着要去惠州奥地利小镇——哈施塔特,一睹异国风情。
靠近小镇时,一幢幢漂亮的欧式建筑,突然出现在眼前。随着路牌的指引,才明白所谓的“奥地利小镇”,只不过是一个依山傍水而建的房地产项目,俩人有种被骗的感觉。想着既然来了,再怎么也要看个究竟。车沿着小山坡,驶进了这片欧式园林风格的小区,在保安的指引下,最后停在了一角山坳里。前面封了路。
翻过小山脊,视野突然开阔起来,山脚下有一个大湖泊,奥地利小镇紧贴着险峻的斜坡和宁静的湖泊之间建造,以具有哥特式屋顶的天主教堂和细尖塔的清教徒教堂为中心,散布着建于山坡斜面色彩斑斓的住宅、庭院以及花团锦簇的露天咖啡厅。还有那挂满花篮风情的铁桥,都透满了欧式风情,让人有种身处异国他乡的感觉。没想到这个房地产项目,居然会有这样一处风景如画的仙境。
阳光很好,风景很美,有十几对新人在这里拍婚纱照。看着这一对又一对沉浸在幸福中的新人,她的眼里流露出羡慕与企盼。他拿出相机,俩人相互为对方拍照。要拍合影时,只好找那些在一旁闲着的摄影助理们帮忙。
离开时,夕阳已西落了,整个奥地利小镇,披着一层金光掩映在青山树阴之间,湖水犹如熔金,一片潋滟。
吃过晚饭后,便人住酒店。
姬米一直沉浸在兴奋与幸福之中。冲完凉后,俩人兴致高涨,疯狂做爱。姬米的叫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销魂。姬米的喘息,特别柔媚,软软的,甜甜的,让他完全融化,无比亢奋。
一场爱做完,他有种被掏空了的感觉。
他迷迷糊糊睡过去了。熟睡中,他被姬米摇醒了。姬米手里拿着一个东西,一脸疑惑地问,你的箱里怎么会有这个?他揉了好一会儿惺忪的双眼,才看清居然是支录音笔。他吃了一惊,行李箱怎么会有录音笔?
姬米说她睡不着,无聊中发现他的行李箱很漂亮,她很喜欢,便打开行李箱仔细欣赏起来,却在箱底的一个暗槽里发现了这支录音笔。
他每次出差,行李都是她清理的。他明白这支录音笔肯定是她放的。这么说来,她已经怀疑他了。姬米也明白了,这支录音笔肯定是她藏的,她原来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他按下播放键,他与姬米在房间调情、嬉闹、说话以及做爱的任何声响全被录了下来!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有股冷气从脊梁骨冒出,“嗖——嗖”直往后脑勺蹿。
他没料到她会跟自己来这一手。他越想越气,越气越狂躁。他恨不得要摔烂这个录音笔,才能消气解恨。姬米主张他立即打她电话,揭穿她藏录音笔这事,抓住她不信任他这个把柄,趁此机会逃出围城,然后再与她共筑爱巢,修成正果。
他没有打电话。姬米催了三次,他仍然不愿打。姬米觉得是他不愿与自己修成正果。你的承诺呢?你的承诺被风吹走了?被狗吃了?姬米质问他。
是的,他曾给过姬米承诺,但那是被她逼的。比方说,做爱正在兴头上时,姬米要他给个承诺,否则,就要把他从身上推下去。这个时候,他只能随口答应了。这种应承就像酒席上喝多了酒的人说的醉话一样,当不了真。可姬米却记在了心里,在一起就时不时提起他的承诺。他只好说,给他些时间,他会找机会的。现在,机会真的来了,就摆在眼前,他却在躲避,姬米怎能不生气?
他喜欢姬米。青春、性感、主动、温柔……漂亮女人该有的,姬米都具备。跟姬米在一起,他有说不完的话题,觉得自己就年轻了,就有了激情,浑身充满了力量。姬米也离不开他。最初,姬米离他很远,是他公司的文员,后来,姬米被调到写字楼,再后来,成了他的助理,后来就在一起了。再后来,姬米从他的公司消失了,住进了他为她买的房子里。姬米深深地爱上了这个男人。他就这样纠缠在两个女人之间。三年了,没有任何风声。他的生活,风平浪静。
现在,录音笔的出现,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想了很久,终于说话了。他说,先把证据删了,然后再录一些无关紧要的声音,以此证明我没有任何问题,然后再与她摊牌……
姬米表示同意。她非常害怕失去他,可怜兮兮地扑进他的怀里,哽咽着说,我就知道你不会离开我的,我知道,你不会抛下我的……
他抱紧了姬米,满眼潮红。
看看表,才九点多。他想了想,把录音笔重新格式化了。这录音笔功能先进,在录音状态中,如果周围没有声响时,会自动停止录音,一旦有声响,就能立即启动录音功能,这很适合无人操作情况下的长时间偷录需要。他对她说,今晚要录些音才行。
他出了酒店,把录音笔开了,然后再走进酒店,穿过大堂时,见前台有客人,就故意靠了过去,站了好几分钟,然后再乘电梯回到房间,把电视开了……
姬米和他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十多分钟后,他拿出她的手机,拨了自己的号。手机铃声盖住了电视声音,响了七八声后,他才接电话,还特意将电视机关了。他大声说,陈总啊,近来还好吧……刚才在冲凉……开会坐那么久,累啊……那笔生意,我们改天谈吧……好好,正准备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挂了电话,他故意弄出一些声响,然后才走进浴室打开花洒水龙头。最后才小心翼翼地把录音笔关了。
2
一个人坐在厢座上,姬米有点落寞和清凉。
姬米抬腕看表,时间才过去10分钟。她终于感觉到了时间的慢。以往,跟他在一起,每次只能有三四个小时,每次都来去匆匆,意犹未尽。所有的时间都像飞箭一样流逝,时间远远不够用。
再过10分钟,她就来了。10分钟后,这里将成为战场,两个女人的正面交锋便要正式拉开帷幕。这场战争,是姬米向她下了战书。不对,应该是她,是那位黄脸婆,首先向我下了战书:那支录音笔,就是对他的一种挑衅,对我的一种示威。姬米狠狠地想。
是的,就是那支录音笔,点燃了这场战火。
根据行程,第二天是去南昆山,晚上住温泉酒店的。可一想到录音笔,姬米一脸沮丧,旅行的兴致全无。上了高速,看到巽寮湾的广告牌,心想,去看海吧,一望无际的大海,也许会让人的心胸变得宽阔。
赶到巽寮湾,已是中午了。他和姬米正在一个客家餐馆吃饭时,她打来电话。他示意姬米不要吭声,然后才接电话。他本能地把姬米的手机拿了过来。
他有种预感,她打这个电话,是为了探听他的行踪。她说,儿子的航模在省里获了奖。儿子真棒!他说。他快速把姬米的手机声音调到最高音,并进入音频文件夹,选中了那个文件。扯了几句后,她问他在干什么?他说,跟陈总他们几个在吃饭,说完,他就点了一下音频播放键。手机里的陈总说,嫂子,我们在吃饭哩,放心吧!他装模作样地笑了笑,对着手机说,开这种会,无聊透顶了,难得几个哥们聚一块瞎吹吹。他又选中另一个音频文件,这个是王总的声音,哈哈,嫂子,别查岗啦,我们在干正事哩……他笑了两声,似对着电话那头的她,也似对着座位对面的姬米说道,好了好了,我挂了啦。说完,狠狠把电话按断。
周围吃饭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和她。姬米不无讥讽地说,你这个专家,现在又成明星了。
他苦笑了一下。
他准备有好几段这样的录音。是从网上学来的。有个小品,说男人在电话里喜欢骗老婆说跟朋友谁谁谁在一起,老婆要跟谁谁谁说上几句,老公找借口说朋友上洗手间了或接电话了,老婆为揭穿老公,便一一打那些人的电话,谎话一下子就被揭穿了。有人就在网上支招,说事前准备好几句朋友调侃查岗的录音,待老婆查岗时,就放在手机一边播放,制造出跟朋友在一起的假象,老婆们听到朋友现场说话的声音,自然会信以为真,便不会再查岗。他害怕她查岗,偷偷录下几句朋友的话,并作了降噪音的技术处理,存进了她的手机,以备不时之需。有好几次,他跟她在一起时,她例行查岗,他没有使用这招,搪塞过去了。今天,毫不犹豫地用了,他不想让她再起疑心,他要让她深信不疑自己是在广州开会。
吃完饭后,两人在小鱼村转了一圈。银色的海沙绵延十几公里,一波又一波的浪花涌来,不断轻吻着沙滩,偶尔有成群的海欧飞过。俩人拍了很多的照片。下午4点多住进酒店。有点累,便睡了一觉。
他是被姬米摸醒的。醒来时,姬米的双手正在轻轻摩娑他的腹部。他轻声说,想要吗?说完,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姬米呻吟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姬米的叫声,一直让他销魂。可现在,他想起那支录音笔,突然就觉得这叫声太大了。他分神了,动作没有先前猛烈。姬米感觉到了变化,问他怎么了?他没吭声,想了想才问,那个录音笔——关了吗?应该关了吧,姬米回答。不行,得确认是不是关了。说完,他立即从她的身上爬下来。从行李箱摸出录音笔,看了又看,确实是关的。他吁了口长气,重新上床。
姬米又叫了起来,声音比先前更大更娇喘。那支录音笔仍然在他脑里浮现。他的动作越来越慢。他觉得,房间里不只有录音笔在监视着。还有什么呢?
小声点,别让人听到了。他对身下的她说。
怎么啦?她问。
我觉得,房里有什么在盯着我们。说完这句,他彻底软了,整个人如泄气的皮球,从姬米的身上滚了下来。
他再次起床,把房间所有的灯光都打开,连封得严实的窗帘也拉开了。房间里没有什么异样。窗外可以看到海、沙滩,可以看到民居别墅。窗户将巽寮湾剪成了一幅风景画。
晚上,他和姬米去了海边。海边的风比较大,也有点冷。偶尔能见到一两对人在沙滩上听海。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拿出一看,他露出一脸紧张。是她的,他说。正准备接,猛然想起手机会把海涛的声音传给她。他攥着手机,看了看四周。然后,抬腿就往海堤那边跑,跑了几步,见姬米没跟上来,他慌忙转过头,边跑边喊,快走吧,我先到那边接电话。
他几步就跨过了海堤,进入了海边大道。海堤和大道上种了绿化树,几乎挡住了海滩的声音。三五成群的路人从他身边走过。他这才按下接通键。手机里立即传来她劈头盖脸的质问,干什么啊?怎么不接电话?他尽量屏住喘息说,哦,没听到,开会时手机设成静音,没调回来……她打断他的话,问在做什么,怎么气喘吁吁的?他说,正在住的酒店旁边的小公园散步哩,快步走,想运动运动下。他边说,边往人多的地方走,电话这边不能太安静了,不然她会起疑心的。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跟你商量个事,阿标要借80万,借五年,你同意,我明天就划给他了。阿标是她的弟弟,想回老家承包造纸厂。他不看好这个项目,原本不想借的。现在,他不想惹她不高兴,觉得亏欠了她。他说,行,你划给他吧。接着,就聊了十几分钟杂七杂八的事。
挂了电话,才发现,姬米没有在身边。他立即打她的手机,通了,却没有接。打了十多次,都没接。刚才好像见到姬米在身边闪了一下的。她去哪里了呢?他突然想起,她会不会回了酒店?想到这里,往酒店方向看过去。酒店的霓虹灯招牌在闪烁,客房窗口有的透着亮光,有的一片黑暗。
回到酒店,姬米的衣服脱在床上,浴室传来水流声。推开浴室虚掩的门,他看到姬米躺在满是泡沫的浴缸里,头顶圆形的淋浴花洒喷着热气腾腾的水线,整个浴室水雾缭绕。他关了花洒龙头,轻声问,你没事吧?
姬米瞪了他一眼,几乎吼了起来,我冷,我没意思,我烦,不行吗?!
他说,对不起,是我不好。然后脱了衣服,也进入了浴缸。
他想抱姬米,姬米避开了。几秒钟后,姬米突然站了起来,不吭一声地打开花洒龙头,冲净身上的泡沫,出了浴室。
他的心,一下子空了。
冲完凉,姬米已睡在被窝里。
他满腹心事地呆坐在椅子上。他很想跟姬米解释一下,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觉得有点累,从身体到心灵都累。
他记起,今晚也要录下自己回酒店的声音才对。他打开录音笔,然后,开房门,关房门,开电视,搬动椅子,声音都弄得比较大。做完这些,便给一个朋友打电话,真打。电话里朋友说在上海,他就说,苏董啊,我在广州开会,好久没见了,明天咱一块吃个饭聚聚。苏董说,吃你个头,你飞上海来吧。他说,呵呵,也是,也行……然后再说了一些别的,才挂了电话。
他刚把录音笔关了,姬米发疯似地翻身坐在床上,大嚷着,受不了受不了,我受不了你个懦夫,受不了你个伪君子,受不了你个没用的男人。说完,姬米蹿过来,把录音笔抢了,狠力一摔,录音笔砸在房间的地毯上,弹了两下,滚在一边。他在心里惊叫起来,这录音笔,可以成全自己,也可以毁了自己。他捡起录音笔查看,万分庆幸,没被摔坏。姬米没有消气,在一旁盯着他。他如重获至宝一样将录音笔放进了行李箱。
我要回去!姬米被他的漠视激怒了,大声叫道,什么旅游,什么浪漫出行,什么三天全属于我,全他妈放狗屁,全他妈狗屁不如!
3
四个男人,叫嚷着进了咖啡馆。
姬米感觉这四个男人有点异样。他们在咖啡馆门口站了好几秒钟,个个都黑着脸,眼露凶光,把咖啡馆扫了几遍后,才叫嚷着进来。路过姬米的厢座时,其中一个胳膊上露出半条黑龙的男人,看了姬米好几眼。然后,他们才在不远处的一个厢座坐下。姬米要看到他们,必须侧转一下头,而这四个男人随时都可以看到姬米。
姬米有点沾沾自喜,认为那个男人看自己,是被自己的美丽吸引住了。但随后又感觉不对,被美丽吸引的男人,眼神大部分是呆滞的,而那人的眼里,除了震撼呆滞外,还透着一种凶狠。这四个男人身上有一股匪气,那种粗野的言行,与咖啡厅的氛围格格不入。姬米无来由地感觉到了害怕,这才意识到赴她的约,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他们似乎在争论什么,仔细听,居然是在讨论马航失联的事,围绕是劫机还是航空意外争论不休。姬米想,应该是自己多虑了,如果他们真是她找来的混混,一进来就会对自己动手了。现在,他们跟正常的普通老百姓一样,也在谈论人们关心的话题。
姬米这才放下心来,她留意到,咖啡馆的背景音乐已换成了阿桑的《叶子》。看来,咖啡馆老板也是阿桑的粉丝。阿桑的歌,充满了悲伤、孤独和寂寞。姬米看着咖啡馆玻璃墙外纷繁的世界,耳边回响的是阿桑那哀伤的曲调,心里突然产生一种此岸与彼岸的错觉,心底的某种感伤也被一点点地牵引出来。阿桑的歌,姬米听了无数遍了,每次她从中听出和体验到的,都是实实在在、几可触摸的寂寞和孤独。
4点半已经到了,却没有见到她的影子。难道她不会来赴约?不会的,时间地点,都是她定的,她肯定会来。难道她后悔了,还是害怕了?也不会的,她给自己电话,就说明她接下了那份“挑战书”。
姬米认为,面对她的挑衅,自己必须要下那份“挑战书”。
姬米与他回来时,在高速路上发生了车祸。
当时,姬米正在与他争吵,焦点还是那支录音笔。姬米要他回家后,在她面前装模作样突然发现这支录音笔,然后,以她不信任为由闹离婚。他仍然不同意,一边开车,一边跟姬米解释。前面一辆重型货车突然刹车,他的车一下子撞上了货车车尾。
姬米醒来时,发现车横停在高速路中间,车头被撞烂变了形。货车没了踪影,该是逃走了。他伏在方向盘上,似睡了过去。姬米胆战心惊地叫了声老公,他没有任何反应。姬米大着胆子,用手去摸他的头,这才发现,方向盘上沾满了血,自己的手上也沾满了血。他的头和脸都在流血。姬米浑身发抖,缩成一团。高速路上不时有车开过去,胆大的司机会探出头来察看状况,但随即又缩回去,关上车窗扬长而去。
姬米摇着他的肩膀,连声哭喊老公你醒醒,老公你醒醒。喊了两分来钟,他沾满血的眼睛终于动了一下。他醒来后急切地问姬米伤到哪了,姬米哭着说,一点皮外伤,我没事儿,可你满头满脸的血。他痛苦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意识到自己伤得不轻。他忍着疼痛,示意姬米拿出相机来。姬米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想法,她从摄影包里,拿出相机,打开,把这次旅行的所有照片删除了。他费尽力气对姬米说,对不起,现在,连我们的相片都不能保留了……我欠你的,以后再还了……姬米说,我不要你还,我只要你没事就好。他的脸苍白如纸,对着姬米惨笑了一下,挣扎着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报了警,然后对姬米说,你快离开这儿,交警很快就来了。姬米说,我不能抛下你,我不能走!他忍住疼痛说,别傻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姬米抱住了他,哭着说,我要跟你在一起,我不能离开你。姬米是真的想跟他一起应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甚至还想跟他坦白自己在录音笔上做了手脚。他忍着剧痛推开姬米说,别犯傻了,避过这道坎后,我们再……
一番生离死别后,姬米爬过高速路防护栏,隐藏在灌木丛中,直到警车来了,看着他被抬进救护车后才离去。姬米费了不少周折终于找到省道,拦了个长途的士回了家。后来,他的电话一直关机,像突然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样。姬米怀着一颗不安的心,忍受着万千煎熬,直到今天上午,终于等来了她的电话。
手机响起来的瞬间,姬米预感到这个电话是她的。按下通话键后,姬米轻轻喊了声“喂”,声音里居然有一丝胆怯。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足有十秒,然后才说了一句话:下午4点半,城北路的两岸咖啡馆见。她的语气沉稳,没有姬米想象中的那样气急败坏。姬米来不及说话,她就把电话给挂了。这是姬米向她宣战后,两个女人的第一次直接交手。姬米有种挫败感,想进行反攻,立即将电话回拨过去。手机里传来的却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姬米这才意识到,这老女人是个老奸巨滑的对手。
姬米以咄咄逼人的姿态向她下了“挑战书”,没料到,她轻轻一个电话,便又占回了上风。那天回家前,姬米看着他把录音笔里的内容从头到尾放了一遍,认为没有任何纰漏后才小心放回行李箱。姬米终于忍无可忍了,但她没有露出任何声色,而是趁他不在身边时,偷偷将录音笔取出,在最后面录上她的一句话:我没必要躲着藏着,想知道我是谁?你,就来电话!姬米说“你”时加重了语气,还拖着长音,有种挑衅的意味。这句话,就像开战宣言,势必会让那老女人气得跳脚,缠着他吵闹,让他后院起火……
让姬米料想不到的是,回来的高速路上出了车祸。车祸的发生,削弱了开战宣言的杀伤力,让那个老女人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疗养他的伤上,也有足够的时间去考虑如何应对姬米这位入侵者。
4
4点40分时,一个女人出现在咖啡馆门口。
女人目不斜视地朝姬米走去,然后坐在她的对面。这个女人比黄脸婆要年轻,身材也要苗条。姬米在他的公司时经常见到黄脸婆,身材胖得走了样,那时姬米也叫过她两次老板娘。自从跟了他后,就有意回避她,在心里叫她老女人或黄脸婆。姬米打量着来者,感觉这女人有黄脸婆的影子。三年不见,难道这黄脸婆整容或者保养得如此成功?哼,就算你成功,跟我一比,你一样还是黯然失色。
女人坐下后,将侧肩上的粉红色小羊皮LV包放在桌上,然后不言一语地盯着姬米。
姬米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也把自己的LV包放在桌上。姬米的LV包,是那种限量版的鳄鱼皮铆钉肩挎包。两个LV包像争奇斗艳一样摆在桌上,鳄鱼皮的奢华大气一下子把小羊皮比了下去。姬米有种获胜的喜悦,她乘胜追击道,是他特意帮我去香港买的,全球限量1000个。
这个包,姬米非常喜欢,她经常带在身边。那是去年,这款包在香港举行首发仪式,姬米硬缠着他去了趟香港,专程为抢购这款包。他因此失去了一个大订单,虽然找了个去香港的理由骗黄脸婆,但仍不容原谅。对于生意人,能有什么事比大订单重要?黄脸婆臭骂他头脑进了水分不清轻重。姬米事后才知道,他居然能放下生意并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去满足她。姬米感动得不得了,无比珍惜这只挎包。
不要脸!女人狠狠骂了句。
姬米反唇相讥道,我不要脸,因为我要的是人!
女人气得浑身发抖,从LV包里取出一支录音笔。姬米一眼认出,正是藏在他行李箱的那支。女人一边摆弄录音笔,一边说,怪不得我姐,不屑来会你这种不要脸的人。说完,将录音笔掷在桌上。
原来是黄脸婆的妹妹。黄脸婆安排她妹妹来,让姬米有种被歧视和侮辱的感觉。四个多小时的精心打扮,就如此轻易地浪费了;今天的青春和美丽,竟然就如此轻易地落了空,失去了意义;精心筑就的防线,兵不血刃就被瓦解击溃了……姬米不战而败,恼羞成怒地对着女人吼道,叫那个黄脸婆来谈!我只和黄脸婆谈!
女人淡定地说,你不配跟我家的任何人谈!我来这里,是专程放这几段录音的!
姬米这才注意桌上的录音笔。这录音笔里传来了他和黄脸婆的对话。姬米耐着性子听了下去。这些对话,全是她与他在拉家常,应该是这几天她在陪他养伤时录下的。都是一些回忆,诸如两人是如何认识的,结婚那天请了多少客,发生了哪些趣事,她坐月子时没条件忌口和休息好,儿子第一次叫爸妈的感受,来广东如何讨生活,两人创业没钱发员工工资找人借钱时遭遇白眼等等。概括起来就是,这个黄脸婆在向姬米秀恩爱。潜台词就是她跟他感情好,婚姻很稳固。
还以为黄脸婆会出什么高招,秀这样的恩爱能说明什么?我也可以偷偷录下一大段我和他卿卿我我的恩爱!姬米在心里无比鄙视黄脸婆。
录音笔里,最后才是她说给姬米的话:他的背叛,是一场灾难,是对我的侮辱,某些不要脸的人,咄咄逼人的样子吓不倒任何人,她任何目的都不可能得逞,我每餐仍然准时吃东西,比以前吃得更有营养,面对这场战争,我不需要力气,但需要智慧!我有信心,有实力,让他当着不要脸的人的面,说他真正爱的是他的老婆!她说话的语气异常平静,可以看出,这番话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姬米感觉黄脸婆的声音,像一把把尖刀,急促而又尖锐地扑面飞了过来,深深扎进了自己的脸和胸口,觉得自己整个身子被刺穿了。姬米禁不住对着录音笔大骂起来,她妈的,你个黄脸婆!有种就别躲在录音笔里,有种就跟我面对面,真刀真枪分个高低!然后伸出右手去抢录音笔。
胳膊上纹了黑龙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站在姬米身边。他嘴里叼着一根烟,伸手把姬米的手挡住了,满脸堆笑地说,靓女,借个火。姬米拨开男人的手,想继续抢录音笔。男人不慌不忙地捉住她的手,低声说,靓女,借个火。这个男人的力气很大,姬米感觉手快要被捏碎了,试着想挣脱那铁钳似的手,却越挣越痛。姬米一脸苍白,因为痛,也因为气愤,她气呼呼地对男人说,借哪门子火?想揩油还是怎么的?男人握手的力越来越大,眼睛盯着姬米说,你别发火,我想借个打火机,抽根烟。姬米再次感觉到了痛,想用劲抽出手来,嘴里说,你放手!我不抽烟,找我借什么火!男人邪恶地笑了两声说,哦,对不起。然后用了一把猛力,才放了姬米那被握得惨白的手。姬米痛得差点叫出声来。男人转过头,冲那个女人说,你呢?你有吗?女人从LV包里拿出打火机递了过去。男人点燃烟,把打火机还给女人,说了句谢谢,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姬米,便回到他的厢座。
右手还在火辣辣地痛,姬米用左手轻轻揉了又揉,脸上挤满了委屈和惶恐。姬米再次感觉到了危险,猛然觉得自己该找个援手,头脑里首先冒出的是他,可他手机关机。看来,他已被那个黄脸婆控制住了。除了他,偌大一个城市,居然找不到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别的朋友都只是场面上的朋友,只有他才可以交心。姬米顿时有种孤立无援的痛苦。
姬米歇斯底里地对着女人大喊,我要见他,你们把他怎么了?我要见他!
没人理会姬米,任由她喊了一句又一句。那些客人包括服务生,停下喝咖啡,停下手里的工作,都在看姬米和那个女人,看一会儿,然后又窃窃私语一会儿。
女人拿起录音笔,用鼻孔朝姬米“哼”了一声,起身走了。紧接着,那四个男人也吵吵嚷嚷地离去。争吵的主题好像还是马航失联这件事。
姬米在座位上如坐针毡,有种快要崩溃的感觉,整个人全然没有刚来时的那种精气神儿了。周围的人似乎都在悄悄议论刚才发生的事儿。他们看自己的眼神,也不再是先前那种仰慕的眼神了。是什么呢?是鄙夷不屑,他们看过来的眼睛里,都流露出那种鄙夷不屑的神情。输得很没有尊严,输得很惨。姬米心里突然就有一种莫名的揪心的痛。
咖啡馆的背景音乐,又是阿桑的《寂寞在唱歌》。姬米受了刚才的羞辱和蹂躏,整个人神情憔悴。她明白,接下来,自己会有很多的事情要去做,要去面对。
找不到的那个人来不来
我会是谁的谁是我的
你听寂寞在唱歌
轻轻的狠狠的
歌声是这么残忍
整个下午,咖啡馆都在放这种伤感的音乐。姬米突然有点恨这家咖啡馆,不想再呆在这里了。买单的时候,她对服务生说,我是来喝咖啡的,不是来喝寂寞的,以后你们别放这种音乐。服务生看了看清单,对姬米说,小姐,你没喝咖啡,你喝的是祛火的菊花茶。
责任编辑石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