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耶喀恰是大地方,在那里能遇到许多稀奇事。比如我曾遇到一匹马,屁股长得跟鹌鹑蛋似的。不晓得得了老年斑还是牛皮癣。还遇到过一个骑摩托车的人,脸上一圈一圈地缠着白布条,只露出眼睛和嘴。还以为受了什么重伤,一问,才知道家里没头盔。还有一家小杂货店,大约生意好,室内的泥地被踩得瓷实又平整。店主便用废弃的金光闪闪的啤酒瓶盖细心地镶嵌在这样的地面上,还拼出许多漂亮的几何图案。这也是一种“装潢”吧?
从耶喀恰到吾塞的那条山路,我一共走过四次,但到了第四次,还是会迷路。妈妈和斯马胡力他们觉得很不可思议。我自己也很纳闷。好在鼻子底下还有嘴,在路上一旦遇到骑马人就赶紧问路。而那些人因为有马,走得比我快,会迅速把我问路的消息传递给其他路人。于是乎,往后一路上再遇到骑马人了,往往还不等我开口,他们就会主动说:“这条路没错,一直往下走就到了。”
七月初,正是这一带的牧人们开始小转移的季节。高处的人家纷纷往下挪,靠近边境的毡房开始往回退。但挪动的距离一般都不算远。我第一次经过这条山谷时,从头走到尾,空荡荡没有一户人家。而在最后一次,沿途的每条岔沟的沟口几乎都扎有毡房。远远路过这些人家时,主人若是没看到我也就罢了,若是看到了,必定会使唤孩子们追上来邀请我过去喝茶,不管认不认识。这是古老的礼俗,不能放走经过自家门前的客人。对此,我虽然感激,但一般都会拒绝,怕天色晚了,走夜路害怕。但其中一家是我们过去的邻居,比较熟识,忍不住跟着去了。当时也实在饿了,这家女主人冲的茶额外香美,本来打算多喝几碗的,但这个女人很无聊,突然说:“听说你妈妈又结婚了?”大怒,只喝了一碗就走人。
在温泉边,还遇到一户额外富裕的人家,共三顶毡房,都很白,尤其是中间那顶最大的,还蒙了帆布,墙脚处还画了大团的蓝色羊角图案,像领导住的房子一样花哨。主人远远地招呼我:“进来看一下吧?”我进去一看,原来也是间山野旅馆,干净舒适,一共有七堆缎面的被褥,沿着墙架子环绕了一大圈。主人自豪地说:“骑摩托车来钓鱼的人都知道我!都住在我这里!”
我赶紧说:“我不住!我不是来钓鱼的!”
他说:“我知道。给我照个相呗!”
于是,我从各个角度把他和他引以为豪的“招待所”摄入镜头,令他非常满意。
一次半路上躲雨时竟撞进了刚搬到山脚下的卡西姐夫家,结果正赶上他家刚宰了羊,煮得满室肉香,女主人在擀面条片,满屋子的客人都在等待,躺得横七竖八。
卡西的姐夫有一个不足一岁的小女婴,雪白、娇柔。刚睡醒,于是爸爸把她抱出摇篮,为她穿衣服。但一看就知道爸爸不常干这活,笨得要死,把小婴儿颠来倒去的,左塞右塞,怎么也塞不进衣服里。小婴儿似乎也习惯了,无论被折腾成怎样,也不吭声。当爸爸给自己扣扣子时,出其不意地捡起小鞋子,捧到嘴边啃了起来……等终于穿好衣服,宝宝都累坏了,爸爸更是累坏了,他把孩子往花毡上一放,跑到远远的角落躺直了开始休息。孩子孤零零坐在花毡中央,左顾右盼,颇为茫然。对了,在山野里,见过那么多的婴儿,却从没见过一个瓜子脸的,全是胖圆脸。
山里的雨一般下几分钟就停了,可那场雨足足下了一个小时。于是,在他家一直等到肉出锅了才离开……
还有几次漫长的行走,远远偏离吾塞和石头路,去往完完全全的陌生之处。那些永无止境的上坡路,连绵的森林,广阔的天空……然后突然降临的小木屋,屋前绿草地上的红桌子——多么巨大的一场等待!
走进木屋,炊台一角挂着锅盖大小的奶酪,似曾相识。又看到圆木垒砌的墙壁上历历排列的宽大缝隙,这墙壁挡住了一切,但又什么也不能挡住。四面林海苍茫,床塌静静停在木屋一角,铺着浓墨重彩的华美花毡,是最孤独的等待……站在这样的木屋里,既陶醉,又不安。突然搞不清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像做梦一样,总是像做梦一样。尤其是在这些陌生之处,看着陌生人的眼睛——看多了永恒不变的美景的眼睛,温柔又坚定,安静又热烈,无论多么粗糙的面孔,多么苍老的容颜,都不能模糊这眼睛的光彩。“眉冠日月”,真是眉冠日月……
还有执着马鞭,牵着马从远处缓缓走来的妇人,肩披白色的大方巾。身材高挑,穿着长长的裙子……她是最沧桑的,也是最宁静最优雅的。她侧身坐到了我旁边,抬起下巴,恭谦又矝持。对于我这样东游西荡,不知所终的人来说,她是最遥远的等待。
还有吾塞山下那块白色大石头,高二十多米,方方正正,远远望去像个石头门。每当远远看到这块白石头,就知道快到家了。就在石头后面,藏着回家的路,是最令我感动的事物。它是我的石头,也是孩子们的石头,在孩子们的童年里巨大地深藏不露。有好几次,靠近它时,看到孩子们在石头最上端闪动着鲜艳的衣服,锐利地尖叫不止。好像看到了孩子们长大后一一离去后的寂寞。这石头也是一场等待,最固执的等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