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一一
其实在逝世前的很长一段时间,
他早已罹患老年痴呆,忘记了一切。
他在《百年孤独》书中有句话一语成谶:
“生命中曾经拥有的所有灿烂,
终将要用寂寞来偿还。”
世界上有两种小说家,一种致力于反映世界与描摹人生,比如托尔斯泰,而另一种,却凭借一己之力创造了一个世界,比如马尔克斯。
长久思考一个问题,什么样的土地会生出什么样的文字,就像广袤寒冷的俄罗斯会生出托斯妥耶夫斯基,肌肤的深刻与托尔斯泰胸怀的广博,巴黎的阴郁开出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湖区的青翠细雨滋润华兹华斯的雍容洒脱,爱琴海的深邃托出盲诗人荷马的吟唱,而哥伦比亚热带的潮热湿润与生机勃勃,滋生繁茂的枝桠与无处不在的藤蔓,连绵的阴雨与刺目的阳光,在这样的土地上诞生了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娇艳的大丽花,无比华丽的外表下扎根在腐烂黝黑的泥土中。
一九二七年,马尔克斯出生于马格达莱纳省阿拉卡塔卡镇。父亲是电报报务员兼顺势疗法医生,曾经营药店。自小在外祖父家中成长。外祖父当过上校军官,性格善良倔强,思想比较激进。外祖母博古通今,善讲神话传说及鬼怪故事。马尔克斯七岁开始读《一千零一夜》,又从外祖母那里接受了民间文学和文化的熏陶。在童年的马尔克斯的心灵世界里,他的故乡是人鬼交混,充满着幽灵的奇异世界,以后,这就成了他创作的重要源泉。
一九四零年,只身赴波哥大北部的锡帕基腊寄宿学校读书,开始涉猎世界文学名著。一九四六年中学毕业。一九四七年入国立波哥大大学攻读法律,并开始文学创作。一九四八年因哥伦比亚内战中途辍学。不久他进入报界,任《观察家报》记者。一九五五年,他因连载文章揭露被政府美化了的海难而被迫离开哥伦比亚,任《观察家报》驻欧洲记者。一九六零年,任古巴拉丁通讯社记者。
一九六一年移居墨西哥从事文学、新闻和电影工作。作为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人物,马尔克斯以天才般的智慧将现实主义与幻想结合起来,创作出《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族长的没落》《迷宫中的将军》等作品。一九八二年,他凭借《百年孤独》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百年孤独》这篇巨作始于乱伦,结尾终于乱伦。七代人,五个名字循环利用。各种欲望风行,情欲、占有欲、扩张欲、进步欲、政治欲……毁灭每个人。作品中,涉及百年家族里的各色人等,他们充满自由与孤独精神,强盛的原始欲望,封闭而饱满。雷梅苔丝是他私心最怜爱的人物,她看上去不经世事,不谙男女之事,然上校说她是家里“最聪明的女孩”,她看的太透反而行事过分简单,她的孤独是与生俱来的宁静和天然,不像那些堂兄弟们,天生被打上家族烙印。她长时间地做某件事,比如洗澡,并不是她要干净,而是无处打发时间;她剃着光头,只因为长发麻烦,她是世人眼里的白痴,智者心里的最爱。
《百年孤独》将马尔克斯推向拉丁文学的顶峰,使他成为拉丁美洲的骄傲,也让他获得了世界级的声望。梅塞德斯是功臣,她是马尔克斯的妻子。
风和日丽的早晨,马尔克斯带着一家人准备去旅行,就在旅行的路上,他突然恍然大悟,他应该像他的外祖母讲故事那样写一本书,写一部拉丁美洲百年孤独的历史,跟着他这个想法而来的就是《百年孤独》著名的开头: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会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然后,他们放弃旅行,一家人的车停在马尔克斯写字台上。
马尔克斯为了写《百年孤独》,把几个月前买的一辆小车抵押了出去,把钱如数交给了妻子梅塞德斯,心里想着还够六个多月的——他认为他六个月时间能写完这本书。结果,马尔克斯用了一年半时间才写完这本书。钱用完了,梅塞德斯一声没吭。马尔克斯不知道妻子是怎么让肉店老板赊给她肉、面包师赊给她面包、房东答应她晚交九个月房租的——梅塞德斯瞒着丈夫把所有事情都承担下来了,每隔一段时间还给丈夫送来500张稿纸。——少了什么也不能少这500张稿纸。
也就是这500张稿纸,一个文学巨作诞生了。它以不可掩盖的辉煌立于世界。《百年孤独》出版后,立即被评论家誉为一部杰作,被译成多种文字,并为他赢得各类奖金,并使马尔克斯终于可以全身心投入写作。
马尔克斯得奖当天,哥伦比亚街头的汽车几乎全都停下来按喇叭。记者访问一名妓女,知道我国谁获诺贝尔文学奖吗?她说:“当然知道,我读过他的书”。“什么时候知道他获奖消息的”。“刚刚我床上的一个客人告诉我的”。这话被认为是对作家最伟大的恭维之一。
但他仍是孤独的。就像他的作品的名字一样,百年孤独,有一百年那么久的孤独。多年以后,当回忆自己早年在巴黎的生活的时候,他常常不自觉地谈到与海明威的那次相遇。那天他在大街上发现了自己当时的偶像——欧内斯特·海明威。在潮水般的行人中,他看到海明威时,人已在走远了。他聚拢双手在嘴边,大声叫道:“大师——!”海明威回过头来,显然知道这喊声指向的是自己,就冲这个年轻人挥挥手,高声道:“再见了,我的朋友!”通过这个多少显得有些煽情的场景,他其实想要表达的,是自己后来对海明威那种巅峰之后的孤独的理解与领悟。
对于作家这个注定孤独的行当,他显得比他的前辈海明威要清醒,也没有海明威那么天真好胜。在一次访谈中,当被问及如何理解作家这个行当及其成功的时候,他引用登山运动员作为例子,认为写作跟登山运动一样是个孤独的工作,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能帮得了你,而当你成功地攀登到顶峰之后,最明智的选择就是体面地下来,然后再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他跟海明威的经历有些相似之处,都在巴黎当过记者,在未出名前生活得很是艰辛,后来都成为著名作家,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并且代表作之后的一些作品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批评,都跟卡斯特罗是好朋友……所以尽管他深知海明威长篇小说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可仍旧愿意著文为这位孤独的前辈、为那本倍受批评和嘲弄的《过河入林》辩护,在他看来,那些不遗余力挖苦海明威江郎才尽的批评家们,根本就没有看懂海明威对孤独的深刻领悟与表述。
他说,作家这个职业,要求他的技巧,他的构思才能,甚至细腻而又难以察觉的巧夺天工般的描述,在青年时代都应该完全掌握。我们作家是些鹦鹉,年纪大了就学不会说话了。
他又是非常有正义感的作家,并发表了许多公开的政治宣言。他是一个地道的左派,并与古巴的菲德尔·卡斯特罗有很好的私交;但他经常提醒采访者,他从来不是一名共产党员。他坚认,拉丁美洲人应该有寻找解决自己问题的方式的自由。一九七五年,他为抗议智利政变举行文学罢工,搁笔五年。
一九九九年查出他患了淋巴癌,他无比忧伤。“如果有一刹那,上帝忘记我是一只布偶并赋予我片刻生命,我可能不会说出我心中的一切所想,但我必定会思考我所说的一切。”这是他一九九九年被检查出淋巴癌时写给读者的句子。
十五年后,四月十八日凌晨,他终于因为疾病在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城去世,享年八十七岁。他回归到了只是一个布偶的简单纯粹,留给这个世界没有终点的解读和真诚透明的怀念。在他位于墨西哥城的住所周围,人们摆满了作家生前最喜爱的黄玫瑰,与他在作品里写到的死亡到来时的场景几乎一样。
而其实在逝世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他早已罹患老年痴呆,忘记了一切。他在《百年孤独》书中有句话一语成谶:“生命中曾经拥有的所有灿烂,终将要用寂寞来偿还。”
除了死亡,还有什么是让人真正平等的?孤独感。
一只暴怒的兽隐藏在体内,它叫百年孤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