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业水准差异在“业余”形成

吴非

现今中小学教师绝大部分接受过高等师范教育，每年还要接受“继续教育”，应当说，起点相同或相近。为什么教师专业水准会出现很大的差异？这种差异是怎样形成的？

课堂教学所要落实的是课程基本要求。教科书的教学设计，依据的课程标准要求，编写者要考虑全部使用者的状态，要预见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而不能依据个人经历主观臆断。

编者认为教科书千锤百炼，经过试用阶段，应当没有什么问题了，但一部分教师拿在手里，仍觉得内容生疏，不会教；另一部分则觉得太浅，纯粹浪费时间；还有些老师，稍稍浏览一遍，便会发现有常识错误。教师专业水平差异大，往往被错误地认为是“众口难调”。

中小学各科教学内容有些是交叉的，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划出边界。小学生问语文老师：“课文中的‘水压是什么意思？”语文老师说：“你长大就知道了。”其实，这个语文老师很可能“长”到退休仍然不知道，他不过是托词罢了。同样，数学课上，小学生想知道题目中“锦标赛”的“锦标”是什么意思，可是老师说“你自己回家去查一下”。学生希望老师无所不能，儿童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往往是被老师的“万事通”“有办法”激励出来的。学生想知道的知识，教师至少要粗通一些，不能用“这不是我的专业”来推托——儿童并没有“专业”，他要去了解世界，结果发现教师除了自己的“语文”或“数学”，对其他所知甚少，那他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必要去学那么多呢？教师的教学能力差异，往往可以在“非专业知识”方面找到原因，教师的综合素养是专业的背景，这种综合素养体现在教师的“学习力”上。

我认识的一些老师，都有自己的“业余”。有位数学老师，善行楷，他的硬笔书法出过字帖；有位英语老师，摄影达到专业水平；有位语文老师，对中医药很有研究……还有些老师，找尽一切办法了解百科知识，经常去听其他学科的讲座。有个学生在美国读博士，听无机化学课，教授借用莎士比亚《李尔王》中的一句台词来说明一个现象，顺便说起莎士比亚戏剧，一说就止不住了，说了两个小时。来自世界各国的博士生，没有哪个不吃惊的，没有人认为他“上课跑题”，而是认为“化学太了不起了”。“尝一脔肉，而知一镬之味”，即使一节课，也在体现教师的智慧与修养；所谓“一辈子备一节课”，也就是这个意思。

近年接触到不同学校不同学科的很多老师，我求教于大家，老师们与人为善，不大愿意批评同行，但大家都认为教师的专业修养和文化素质不足，对教学、对学生会产生不利影响。同样，很多人也提出，教师的“准入”门槛也应当有统一的最低限度标准。但是，不会有哪个行业会制订业者的“业余”或“非专业”要达到什么标准。这只能是教师个人的认识与追求。

基础教育是普通教育，作为教师，他的修养和趣味应当高于社会平均水平。遗憾的是，在一些场合，人们已经很难从文化教养上认出教师群体，他们在文化精神上被社会同化了。去佛罗伦萨，旅行团中大部分人受过高等教育，还有一批大学教师，整个旅行团像着魔一样挤在两百平米的皮货店里，虽然那些箱包在世界任何地方都可以买到；而离这家皮货店一百米，是但丁和米开朗基罗的长眠之地，却无人问津，竟有教授不知道（或者不想知道）但丁和米开朗基罗。

“文革”前和“文革”中，批判“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和“小资产阶级情调”，唱歌听音乐，吟诗作画，品茗喝咖啡，都属“不务正业”。如果你经常看世界地图，或是对工业知识感兴趣，有可能说你图谋不轨或是刺探机密。总之，除了“又红又专”，你不能有“业余”的兴趣。这样的意识极可能影响了一两代人，造就了“宁可庸俗，不找麻烦”的不良风气。有什么样的价值观，就会有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文革”毁灭了“业余”，最终造就物质化的两代人，而文化观念的扭曲与毁灭，严重阻滞了人的和谐发展。

无论专业水平高低，人们通过“业内劳动”获取生活资源，然而这不是他生活的全部，他的生活品质还在于有什么样的“业余”。很多人都发现了“业余”的重要。判断一名教师教学修养，要多看他“业余”在做什么，他有没有阅读的习惯，有没有钻研“非专业知识”的趣味。如果学校和家长们把教師有限的业余时间占据了，教师本人也懈怠了，认为没有“业余”了，那这个问题也就无从谈起。

周有光先生回忆青年时代与爱因斯坦的会见，写道：“爱因斯坦空闲得不得了”，“爱因斯坦有句话对我很有启发。他说：‘人的差异在业余。据计算，一个人到60岁，除吃饭睡觉，实际工作时间不很多，而业余时间倒是更长。通过业余学习，你可以成为某方面的专门人才。”我能想象爱因斯坦想找人聊天的心情。可不可以这样说呢——因为爱因斯坦知道很多物理学之外的东西，所以他成了爱因斯坦。

问同行业余时间怎么安排，有人回答“忙，没有业余”。这显然不是对自己负责的态度。想起曾问老师们读了些什么书，有老师说“学校没发”。二者如出一辙。也许更重要的是教师对自我的认识，有时，我们谈的是教学工作，但体现的其实是生活态度，是对生命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