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推动消费增长,特别是推动消费增长需要推行哪些制度性改革,是开启经济新动力的关键
“我们不会为经济一时波动而采取短期的强刺激政策”、“我们有能力、有信心保持经济在合理区间运行”,在博鳌亚洲论坛2014年年会开幕式上,国务院总理李克强用如此表述铿锵作答。
新一届政府在持续强调“稳增长、调结构、促改革”三大经济任务后,进一步明确稳增长与调结构要相辅相成,做到“稳中有为”。2013年以来,中国经济运行总体上保持平稳,主要指标仍处于年度预期的合理区间,经济结构调整稳中有进,转型升级稳中提质。但经济环境更加错综复杂,有利条件与不利因素并存,经济既有增长动力,也有下行压力。
银河证券首席总裁顾问左小蕾指出,如何推动消费增长,特别是推动消费增长需要推行哪些制度性改革,是开启经济新动力的关键。
稳增长是转型的一部分
朱敏:2014年4月2日召开的最近一次国务院常务会议中,政府推出三项政策:暂免征小微企业的两种税、加快铁路建设投资以及棚户区改造,旨在刺激经济,被称为“微刺激”。如何看待这种寓“刺激”于“改革”之中、“向深化改革要动力”、规模不大但针对性强的政策措施?
左小蕾:如果经济增长突破下限,并持续下滑,采取刺激性政策措施是无可厚非的。但如果将这种“稳增长”措施,理解为刺激政策即将出台的信号,那是十分不妥的。如何正确解读“稳增长”,如何处理好平稳较快增长与经济结构调整之间的关系?这需要更高更广视野的决策,否则解决了近忧可能加剧远虑。
若把“稳增长”简单理解为刺激经济增长,那将是延续危机拯救的思路,即主张通过频繁下调存款准备金率放松银根的货币政策来“刺激”经济增长。2008年美国危机以来,全世界跟着美国陷入了“印钞票”的狂欢,美联储的资产负债表上印出了几万亿的“毒垃圾”资产,中国的货币供应量的余额是危机之前的两倍。印钞票是一个透支现象,如果未来实体经济创造1块钱的价值,但是提前印发3块钱货币进入经济运行,未来经济要平衡只能是1块钱的东西卖3块钱,通货膨胀是不可避免的。中国经济还未完全走出2009年、2010年流动性泛滥带来的高通胀的阴霾,再次推动宽松的货币政策,可能陷中国经济于大起大落的更加不稳定的境地。
朱敏:按此前李克强总理的表述,宏观调控要立足当前、着眼长远,使经济运行处于合理区间,经济增长率、就业水平等不滑出“下限”,物价涨幅等不超出“上限”。在这样一个合理区间内,要着力调结构、促改革,推动经济转型升级。那么,适当放缓经济增长速度,究竟是形势所迫还是一种主动调整?
左小蕾:这符合中国经济现在发展阶段的规律,也是转型战略的重要部署。
首先,中国经济高增长的必要条件已经改变。中国经历了三十年的高速增长带来长足的发展。但是中国经济进入新的发展阶段,劳动力红利逐渐消失;能源需求大幅增长,石油进口已经占到总需求的50%,发改委报告指出2015年将上升到60%;环境资源也被严重透支;危机时期和后危机时代外部经济增长在平衡方式的变化也将倒逼加工贸易的转型;完全靠低成本优势的粗放式增长已经走到尽头。增长方式的转型和转型过程中的增长放缓就是势在必行了。
其次,适当降低增长速度才更有效率。以2011年为例,24%的投资增长,9.2%的GDP增长,意味着2.6个百分点的投入实现1个百分点的产出,意味着中国经济步入属于经济学意义上的规模递减效应阶段。这个阶段,在短期内技术进步和制度性的改变不会发生的情况下,生产曲线不会向上移动。如果中国经济继续追求更高的增长,需要超过3个百分点甚至更高的投入才能带来1个百分点的产出,产生更大的没有效率的增长结果。如果适当放慢增长速度,中国经济可能处在生产曲线上2个百分点的投入带来1个百分点的产出的相对优化的位置,与现在投入产出比例比较,增长质量和增长效率将得到一定程度的改善。
朱敏:中国经济的潜在增长率已经发生变化?
左小蕾:在短期内没有重大技术进步和制度性红利改变的情况下,按照经济规律,中国经济增长的潜在增长率应该是逐渐下降。相对前十年平均两位数有所放缓的9%的经济增长可能就是现阶段的潜在增长水平,也就是最合适的增长水平。经济学理论证明在潜在增长水平上,也就是在长期均衡水平上的经济增长是有一定的稳定性的。年度增长目标稳定在7.5%水平上下是符合经济增长规律的,不必有硬着陆的恐慌。
应重视流通领域的发展
朱敏:作为资深海归,又是美国名校的经济学博士,想必对海外经济亦洞若观火。鉴于当前中国经济发展中凸现的问题,海外尤其是美国的经验值得我们汲取,有没有一些启示性的东西愿意与国内市场共享?
左小蕾:那我们就不妨来谈谈美国的情况。
美国经济在流通领域的增长是GDP的重要增长因素。对纺织品和日常基本生活用品的“抽样”调查发现,只有非常少的美国本土制造,而绝大多数是外国制造的。南美的波斯维亚、哥伦比亚、加勒比海国家,亚洲的越南、印度、菲律宾、印度尼西亚和中国的台湾、香港、澳门地区,当然还有中国大陆,欧洲的意大利、英国等等,产品商标的产地让人眼花缭乱,稍稍孤陋寡闻一点,一些地名就不知“出处”了。
美国人在干什么呢?美国人在开车。美国四通八达、纵横交错的高速公路,每天就像巨大的移动停车场。特别是“门到门”的集装箱大卡车,是高速公路上最壮观的巨无霸,最有效地完成把货物送到每一个角落的使命。最后,你会发现,不论是中西部十几万人的小城市,还是纽约这样的大都市,同类同质产品的分布非常一致。不同城市的同类商城,卖的是一样的东西,不论你生活在哪里,一般生活用品的消费没有差异。美国人通过把货物搬来送去,制造了许多需求,实现了物品的使用价值,使最终价值大大超过生产成本或进口价格,实现了流通领域对GDP增长的巨大增值。
朱敏:美国人通过流通领域创造的GDP,实质含义是什么?
左小蕾:首先是,流通创造了就业。现代流通领域不是简单的物物交换,与交换相联系的市场与几乎所有的行业相关。运输业的就业,进口商、批发商、层层的销售代理商,广告推广,物流管理,供求信息提供,网路技术的使用等等,都为美国人提供了就业市场。美国人在纺织品和其他美国不具备比较优势的产品的流通过程中创造的就业机会,肯定比美国人自己去生产这些东西创造的就业机会多得多。
其次是,流通创造需求。如果一些可要可不要的东西,必须到一些特定的地方花费很多时间和周折才能买到,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放弃需求。但是,如果唾手可得、不费周章,又何不满足自己的愿望?特别是一些“时尚”、“流行”、“新产品”、“高科技”,本不是生活必需,但是当你能在任何一间购物中心买到这些“最新的概念”,人们就非常愿意去享受“时髦”。在美国任何一个偏远的小地方与纽约人的生活方式比较,穿衣吃饭几乎无异,而且没有任何奇装异服能让美国人觉得奇怪。从来只有大都市才能享受的“奢侈”专利完全平民化了,市场得到拓展,需求就被创造出来,规模效应得到发挥,GDP就增长了。
第三是,技术进步在流通领域得到的应用。现代发展的所有的行业和技术都可以渗透到流通领域,都可以在流通领域一展身手,大有用武之地。信息技术的发展推动了许多行业的发展,对市场供求信息的对称、物流的管理水平、定单采购批发经营、广告推广销售有效性等都有很大的提升。技术进步本身在流通领域得到广泛的应用,转换成生产力,对GDP产生了直接的贡献。
朱敏:这样一来,流通领域的发展,使美国整个完成了经济结构从低水平产品的生产比较优势,到较高层次的贸易服务和流通服务的比较优势的整体调整和转移。美国人不生产,但却可以享受全世界最佳的产品。相比之下,中国经济发展到现阶段,由于国际贸易中传统比较优势理论的一些假设受到强大挑战,比如世界消费市场的限制。
左小蕾:所以我认为,中国经济的长期发展,不可能依赖自身比较优势无限出口,而应该改变一些思路,重视流通领域的发展。流通领域的发展可以带动很多相关领域的发展,特别是启动和刺激国内消费这样一个几乎是中国经济发展的根本出路的重大问题。流通领域的发展,不论是从创造就业、增加可支配收入还是创造需求的角度,都是创造国内消费增长的必要条件。国内消费的增长能减少对出口初级产品的依赖,经济能更平稳地发展。
当然,流通领域的发展是一项系统工程,除了交通运输、供求消费信息系统、物流管理体系、销售代理机制等等技术上和观念上的改革和转变以外,统一的市场的形成是一个关键。
消费增长才是根本出路
朱敏:刚才通过分析美国的情况,我们专门谈了流通领域发展对经济增长产生的巨大影响。那么,美国作为一个消费大国,它的消费有哪些特点?
左小蕾:美国的消费,具有两大特点:第一,美国的消费不是仅仅集中在大城市,不是部分阶层或群体的消费,而是全国性的消费行为,是两亿多人的平均消费;第二,关键是美国人的消费不是简单地满足“需求”,而是已经到了“我喜欢就买”的层面。美国人对经济学中非常抽象的、被解释成“满足的程度”的“效用”概念,做了最具权威性的诠释。美国人的消费已经不是满足生存需求,而是更高“幸福”的满足。
朱敏:这是两种不同层次的消费。
左小蕾:这种消费心态和消费模式,把美国人的消费完全拓展到传统的人口极限和市场供求关系的极限以外,最终创造了一个消费全球产品的市场,创造了一个全球的经济依赖的消费市场。也即美国的消费是美国经济增长的重要支柱,也是世界经济平稳发展的重要因素。
朱敏:对中国而言,我们知道,中国是一个人口大国,有消费市场最重要的人口条件。
左小蕾:所以啊,如果中国消费水平能保持15-20%的增长,如果中国在15-20年之内创造一个“十分之一的美国消费市场”,将是中国经济发展之大幸,也将是世界经济之大幸。
朱敏:中国要从生产大国变为消费大国,最根本的途径是什么?
左小蕾:消费水平的增长是与收入水平的增长相一致的,消费需求与收入水平直接相关。美国人“无所顾忌”的消费建立在稳定的收入预期基础上,生命周期理论是对美国人生活模式的经典表述。中国要做消费大国,最根本的是要提高农民的收入水平。中国的收入在城乡之间存在较大的差距,所以中国消费模式的发展,要把美国消费的两大特点分开来推动。
朱敏:城乡二元结构相对应的是,城乡之间的消费结构和消费能力存在巨大差异。如何推动广大农村的消费增长,是个非常重要的课题。
左小蕾:在城市,特别是在所谓“中产阶级”集中的大中型城市,平均收入水平可能进入“满足愿望”的阶段,而不是“满足需求”的阶段。城市的收入水平已经可以使消费增长沿着“喜欢就买”的方向发展,这将推动消费产品的结构调整,城市的消费增长会进入一个新跨度;而在农村,还是应推动基本生活水平的平均消费增长。如果9亿农民每年保持10-15%的消费增长,相信许多现在“过剩”的产品就不会严重“过剩”,通货不会严重紧缩,经济的持续增长将得到可靠保证。但这一切的关键在于农民的收入一定要持续增长。农民或民工这样的低收入群体的收入能够持续增长之时,才是中国经济真正走向消费增长推动模式的开始。
需要哪些配套制度改革
朱敏:无论是流通领域对GDP增长的巨大增值,还是消费增长带来的持续发展,无不启示:经济模式的转换对中国而言,不啻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那么,中国未来的经济增长动力究竟何在?
左小蕾:中国未来的经济增长动力,应当主要来自于消费增长。这样的安排,短期内与国内外的经济环境有关,从根本上来说,则是经济增长结构的一个重要转变。
朱敏:与此同时,出口与投资的稳定增长,也是不可忽视的配套举措。应该如何理解“稳定”出口和“稳定”投资增长?
左小蕾:“稳定”出口既包括短期应对外部经济低迷的措施,也是转型的既定战略的一部分。外部经济低迷、外需市场萎缩确实对中国出口增长不利。不过中国出口结构仍然以一般消费品和低端制成品为主,在危机时期生存的刚性需求与可支配收入下降共存的形势下,满足生存基本需求的低端制成品出口未必会大幅减少。整合一些出口市场份额,通过规模效应提升竞争力,继续“稳定”一般制成品领域出口的增长应该是应对外部经济低迷的措施之一。另外,多元化贸易伙伴,增加对新兴市场国家,东南亚国家和非洲国家的出口,是应对美国欧洲市场下滑的有效方法。
更重要的是,美欧外需市场的收缩可能不是暂时的现象。发达国家过度消费的增长模式,是引发全球经济不平衡和经济危机的重要原因之一。不说走出危机尚需时日,消费增长大规模恢复还没有预期,即使在后危机时代,美国和欧元区的过度福利化的制度和增长方式都不得不改变,借钱借债过度消费的模式可能一去不复返。中国经济不可把增长的筹码过多寄望于外需市场恢复到危机之前过度消费的水平。以内需增长来应对危机时期和后危机时代外需市场的变化,可能是具有前瞻性的战略举措。
朱敏:降低出口增长的目标,可以看作是逐渐降低对外依存度,推动内需增长,把外需市场的萎缩变为转型的机遇,培养持续增长动力的部署。
左小蕾:“稳定”投资增长也是转型的重要一步。三十年的发展,投资增长一直是经济增长的主要推动力。经济增长方式向内需转变,有效投资需求仍然是内需的重要部分。不过当经济走进规模递减的经济增长状态后,继续靠更大的投入维持经济增长,可能恶化资源和环境,加剧经济严重失衡和不可持续。适度平稳投资增长,调整增长结构的必要性凸显。
朱敏:消费增长逐渐成为主要经济增长动力,是一个可良性循环的增长结构。
左小蕾:是的。在经济运行流程图中,“消费—再投资—再生产—再消费”的流程明确显示,有效消费需求增长拉动投资生产的循环。要保证经济的持续平稳运行,合理的经济增长结构应该是消费增长超过投资增长。近几年投资增长、消费增长和顺差增长对经济增长的贡献度数据显示了增长结构从外需高依存度向内需调整,从投资向消费的逐渐调整的迹象。
朱敏:从收入分配的角度,如何改善消费?
左小蕾:第一次收入分配即工资收入的增长需要金融体制改革配套。首先获得工资收入需要充分就业;然后要在劳动力与资本收益之间做出合理分配。基本就业机会的创造,以及制造偏紧的劳动力市场,通过供求关系市场化使收入占比在劳动力与资本之间改变;都必须促进最能吸纳就业的小微企业的发展。因此与之配套的专门为小微企业服务的民营银行的准入金融体制改革就至关重要。第三步是要不断提高劳动生产率,单位劳动生产率不断提高,劳动力的工资才能不断提高。因此鼓励技术革新的机制要被高度重视。第二次收入分配需要加大国企利润分配机制的改革。国企利润分配增加财政转移支付的能力,不断增加财政在社保医保的投入,逐渐解除老百姓增加当期消费的后顾之忧。财政增加保障性住房建设投资,降低买房或者租金的支出,支出的减少也是收入的增加,也可以释放消费支出的能力。
朱敏:与此同时,服务业的发展可以创造巨大的服务消费需求。
左小蕾:中国的消费文化对一般物质商品消费增长有较多的关注。随着经济的发展,养老保健、家政保姆、文化娱乐、旅游度假、医疗卫生等服务性消费需求开始增长。因为收入水平的不同,服务性消费出现不同层次的需求。但是严重缺乏“服务”的供给,服务需求得不到满足而不能被实现,当然就不能成为经济增长的驱动力。如果服务业能够得到全面发展,各类和各层次的服务需求就会被“创造”出来。推动有利于三次产业转型相关制度性改革,将创造服务业发展的巨大空间。
朱敏:我们已经分析了推动消费增长的两大关键问题,一是收入增长,二是服务性消费的创造。在您看来,这两方面的改革是否值得期待?
左小蕾:如果能加大收入分配机制和促进服务业发展的制度改革的力度,中国经济应该可以大规模提升以巨大人口为基数的一般有效消费需求,也将释放巨大的不同层次的非物质的服务消费需求。未来实现以消费为主要驱动力的平稳增长的经济目标需要制度改革的保证。成功转型对于资本市场来说,可能产生一大批价值稳定上升的消费类和服务业的上市公司;对于投资者来说,获取稳定价值回报的投资增加了新的选择。
(智库支持:智石经济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