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过农历的日子(外一篇)

2014-07-26 23:48余继聪
散文百家 2014年7期
关键词:竹篾野鸟蓑衣

余继聪

近日,总有全国各地的文友和学生给我发短信、发生日贺卡祝我生日快乐。其实,我的生日还没到,我的生日是农历五月十八日,新历与农历出入着一个月左右。我习惯像家乡人一样,按农历记生日。乡村人,都习惯按农历计日,按一个个节气过日子,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这么样过日子。

这样在城里按农历过日子、按节气过日子,很容易想到乡间、乡村、瓦房、庄稼、溪流、山脉和牛羊,想到耕田犁地、撒种栽秧、收割晾晒、收藏囤积。这样在乡间按农历过日子、按节气过日子,就把日子过得很有秧田泥土味、苞谷麦苗味、豆叶花草香、桃花梨花香,就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韵味绵长。

我出生于乡间,一个小山村里,一九七一年的农历五月十八日。那一年的楚雄,雨水很好,我出生前几天,已经阴雨连绵,龙川江暴涨。当时我父亲不在家,外婆借了一驾手推车,与都只有七八岁的二姨、小舅一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疼得在手推车上翻来滚去的母亲推到楚雄城里。当时,大河水已经滚滚滔滔,河底泥沙很深,而且坑坑洼洼。如今难以想象外婆和小姨小舅是如何咬着牙,跌跌撞撞,才把手推车推到了河对岸的。没有外婆,没有小姨小舅,我可能活不成。

我母亲说,我命好,属猪,是农历五月十八日出生;农历五月份,属于雨季,雨水丰沛,满地野草野菜丛生,肥嫩水灵;五月份的猪,不愁吃,不愁冷;而且我是下午五点左右出生的猪,吃晚饭前后,那时候,正是喂猪前后,猪已经吃得饱饱的,或者即将吃饱、即将有食物吃,就是饱猪,谐音“宝珠”,所以我的命很好。

朋友们都说,原来你是宝珠(饱猪)啊,怪不得那么有才华。我不敢说自己有才华,但是起码在中学里教书、混碗饭吃不比别人差。

我们乡村人,就是习惯用农历记生日,记一切大事小物,记整个人生。比如二弟,母亲就清清楚楚记得,他是农历三月出生的,属牛。母亲说他命不好,苦命,农历三月,还不到雨季,野草青草都很少,缺乏食物,吃不饱;而且当时正是春耕,驾牛犁田的节气,所以二弟一生都是劳碌命,而且是吃不饱的命。

现在,我倒是不会因为自己属猪、农历五月十八日吃晚饭前后出生的“猪”就觉得自己真的命好。不过因为母亲这么说,这么经常说我命好,我们村里人、我们附近村里人、我们家亲朋也都经常这么说,无意之中,就坚定了我的人生信念,坚定了我的信心,使得我一直能够信心百倍地读书和奋斗。因为母亲和乡亲们对我的命好的确信,因为母亲和乡亲们对我的厚望,我一天都没有大意过,也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命。

其实,我出生时候正是阴雨连绵、雨水丰沛、野菜遍野、庄稼疯长、随便从地上抓起一颗野草野菜都可以吃的农历五月来看,我确实命好;但是,从我正要出生、父亲却不在家、外婆六神无主、满村子借不到住院要的钱、大河水又暴涨、推车很难推过河去来看,我又命很不好。

而且,闷热的农历五月,母亲生我,得了产褥热,卧床期间很不好受;而我生于五月,炎热流汗,也很不好受。此时还阴雨连绵,猪关在潮湿闷热的猪圈里,也并不好过。一出门,到处烂湿潮潮的,人也很不好过。出生在炎热潮湿的农历五月,对于大小便还不能自理、只能整天躺在床上的婴儿来说,并不是好事。

农历五月十八日,正是端午节之后不久。端午节,屈原跳汨罗江的日子。我觉得自己出生在这个日子,好像就与大诗人屈原有了很近的联系,也许冥冥中注定了我要得着他的一点点灵气,接着他的一点点文气,承接到他的一点点文学才华。我今天写散文取得了一丁点小成绩,总觉得是因为出生于端午节之后,沾了屈原的一点灵气,得到了屈原的一点文学灵气或者说衣钵。

我母亲还说,我长得高大,脚也大,脚大江山稳,很像我爹,命好,古话就说“儿像爹,穿皮鞋,儿像娘,苦断肠”。很多年长的乡亲也这么说。我们乡村人,用穿皮鞋来形容城里人,命好;用穿布鞋来形容乡村人,命不好。而二弟长得像母亲,个子比我矮得多。后来,我考取了师范大学本科,进城教书和生活,跳出了农门。母亲和乡亲们更加相信广泛流传在我们老家乡间的那几句话,说事实证明了我生于农历五月十八日,属猪,命里注定不辛劳;而且是下午五点左右出生的“猪”,饱猪,谐音“宝珠”,命好,富贵命,不愁吃;长得又像我爹,所以说我命好。二弟长得像我母亲,又属牛,农历三月的牛,是劳碌命,所以“苦断肠”,后来才读书不成器,当了农民。

我母亲父亲,都习惯按农历和一个个节气来过日子,习惯按农历和一个个节气来记住一年、记住一生、记住人生中的一件件大事、记住一生中的一件件喜事坏事。现在,每年到了农历五月十八日,我母亲总还是会给我送进城来一小箩土鸡蛋。这使我想起来,小时候,每年到了农历五月十八日,我贫穷的母亲总是要想方设法给我煮一个鸡蛋,二弟三弟跟着沾光,每人也都有一个。到了二弟和三弟的生日,母亲同样也会给我们三兄弟每人煮一个鸡蛋。

我也一样,进城生活了二十多年,至今依然固执地记着农历,牢牢地记着一个个节气,固执地按农历过日子、按节气过日子。我的心里,就总是还有一个个村庄的影子,就总是还有一块块庄稼地的影子,就总是还有一个个乡亲的影子。

我清楚、固执地记着农历,牢牢地记着一个个节气,其实是因为我牢牢记着一个个村庄,牢牢记着我们的瓦房、庄稼、河流、山野和牛羊,牢牢记着我们的乡亲,牢牢记着我们的童年,牢牢记着一段贫穷艰难却不乏美丽的生活时光。

我的乡亲们,喜欢过农历生日,习惯过农历生日;喜欢过农历的日子,习惯过农历的日子。我同样喜欢过农历生日,习惯过农历生日;我同样习惯过农历的日子,喜欢过农历的日子。

棕、蓑衣

很喜欢棕树,它总是长满我童年的每一个村庄。它们一般长在村外路边,菜地边,水沟边。我觉得,棕树是很喜欢南方、喜欢温暖、喜欢雨水、喜欢雨季的一种树,是一种很江南、很有江南韵味的树,它却甘愿为我们永远站在风雨里。

总觉得棕树是一个个调皮淘气的孩子,伸出那么多美丽可爱的绿手掌,张开那么多美丽可爱的绿手掌,像千手观音一般,玩杏花春雨,玩金风玉露,玩白天的阳光,玩夜间的月光,也玩蜜蜂飞、蝴蝶舞。春风一吹,它们就像小姑娘,张着无数的手掌,穿着棕色古典的裙裾,在油菜花、蚕豆花、豌豆花、小麦花、桃花、杏花、梨花的海洋里,翩翩起舞。

棕树的一枚枚巨大叶子,像一柄柄巨大的折扇、很多褶皱的折扇,也像一只只张开的手掌,墨绿里透出透明的黄绿血液的手掌,褶皱和指缝里都夹着一缕缕春风、花香和雨丝。我都喜欢看雨打芭蕉、雨打棕树,看棕树的扇子状、手掌状叶子,把晶莹的雨滴弹成一颗颗珍珠飞溅起来。我喜欢看棕树的手掌,张开手指,细细梳理雨丝阳光,细细数漏下的雨滴阳光。

一到雨季,楚雄人家就会想起棕树,想起蓑衣。没有雨季,棕树就可能会被人们忘记了,也体现不出价值。楚雄雨季长长,常常阴雨绵绵,人们不会忘记棕树和蓑衣。

童年的乡间,几乎没有雨伞、阳伞,即便有些稍微殷实的人家,有一把大黑伞,也很难看。下雨的时候,可以打着这样的大黑伞、木柄的大黑伞,去做点轻巧的事情,比如雨季里到菜地里摘两个南瓜茄子,摘一把辣椒一把菜,擗几包嫩苞谷,就可以打这样的大黑伞。但是,如果要到地里干重活、干较长时间活,打伞就不方便。这时候,就得披一领蓑衣,戴一顶篾帽或者说斗笠出去。

棕树,应该是一种生长在多雨的南方的树。不多雨,不雨水绵绵,棕树就失去了灵性。雨中的棕树,那么清新润泽,那么有灵性,那么婀娜,那么婷婷玉立!当然,雨后的棕树,每一枚叶子的手掌间,洒下的都是金灿灿的阳光。是阳光的雨滴,是阳光的谷粒,从棕树的指缝间,细细流下。它梳理着一缕缕冬夏阳光,细数着一缕缕春风秋风。棕树手掌状的一枚枚巨大叶子,好像是在弹奏一曲曲交响乐,或者是在指挥乡间的众多野鸟、野花、野草等等弹奏一曲曲阳春白雪或者下里巴人的交响乐。

童年时的乡间,家家几乎都有几领蓑衣。雨季来时,正是春末夏初,汉子们披着蓑衣,戴着竹篾斗笠,驾着水牛,扶握着曲辕犁,忙碌在水田里,像翻阅一页页、一卷卷古书一样犁田,或者雄赳赳地站在回字型的耙田工具“耙”上耙田,任水牛把“回”字写满一块块泡满水、泡化了泥巴的水田里。有时,我觉得,站在回字型的耙田工具“耙”上、跟在水牛屁股后面回来回去的农家汉子们,很像一只只披着一身棕色羽毛的大鸟、一只只古典的野鸟,那么悠然,那么宁静,那么宠辱不惊,任世间纷纷扰扰,我自悠然回来回去,把喧嚣与嘈吵、把红尘俗事拒绝在无边的绵绵雨外,拒绝在棕色温暖厚实的蓑衣外,拒绝在黄色高耸的尖尖竹篾斗笠外。

弓着腰栽秧的女人们,也纷纷披着一领棕蓑衣,戴着一顶竹篾斗笠,像一只只古色古香的野鸟,站在白白的水田里,低头觅食。

每年采割一次棕,每次只可以采割几页,不能贪心。采割得太多,太伤棕树,棕树可能就会死。

一层层、一页页棕衣,我觉得很像古色古香的一袭袭裙裾,使得绿色的棕树、亭亭玉立的棕树显得有了动态感,显得舞姿翩翩,婀娜可爱。一页页的棕衣,也很像一页页古色古香的发黄宣纸,很像一页页丝绸的、整整齐齐逐行下行的古诗句。一卷卷的棕衣,很像一卷卷、一册册的古书,卷着唐宋南国的蓝天白云,卷着明清云南的杏花春雨。长期不采割棕衣,棕树就如同被太多的一层层的裙裾束缚住,显得呆板,显得缺乏生机,显得缺乏灵动感,失却了亭亭玉立美、舞姿翩翩美、婀娜美。采割着棕衣,感觉如同翻开、翻动着一页页书香尘味浓烈、古色古香的古书,如同翻动着一卷卷写在古丝绸、古纤维上的文字。

儿时,居老家乡间,经常披着棕蓑衣出去放羊,放牛,到庄稼地里做活计。就觉得,我好像也是一个古人,也成了一个古人,很接近古人,轩辕氏、神农氏好像就在我旁边耕作。就觉得,我很像一只一身棕色长毛的猴子,或者很像一个棕色长毛仍然密布全身的原始人、元谋猿人、北京人。我们家,用烂了好几领棕蓑衣。我采割过棕衣,像帮这些绿色女子脱掉裙裾一般,一袭袭、一页页、一层层,小心地剥下她们的古雅清新、古色古香的裙子,一丝丝芳香就流溢了出来,也露出了她们鲜嫩的肌肤。

很遗憾,我至今不会缝蓑衣。我们家的蓑衣,都是我外婆和母亲缝。密密实实,一页页、一层层缝织棕蓑衣,我的外婆和母亲认真、沉浸、享受得像正在一页页写精美的大书一样。密密实实,一页页、一层层缝织起来的棕蓑衣,阴雨连绵的雨季里,披着出去干活,经得住风雨吹,经得住风雨钻。缝蓑衣的线,也得用棕来捻搓而成。用棕线缝织的蓑衣,才能滤水,才牢实,禁得住风雨吹打。

我喜欢穿着这样的一领棕蓑衣,上山去牧羊牧牛,与山野大自然和谐融洽,融合成一体。我像一只披着一身厚厚棕色羽毛的大鸟、野鸟,站在山林间,站在山坡上,看见一树树野花静悄悄开,一只只野鸟飞飞落落,一条条山溪潺潺而下,我都感到很幸福。我披着蓑衣,静静地欣赏山野大自然的宁静,欣赏山野大自然的勃勃生机。披着厚厚的棕蓑衣,风雨中,我也感到很温暖,很惬意,任凭我的羊群也静静沐浴清新洁净的雨水。

我喜欢穿着这样的一领棕蓑衣,在绵绵春雨、夏雨、秋雨中,扶握着曲辕犁,使唤着水牛,驾驾驾地,很得意、很惬意地翻犁一片片的希望,任凭雨滴像珍珠一样静静地从我的棕蓑衣上一枚枚滚落,任凭犁铧深深扎进黝黑肥沃的希望深处,任凭野鸟们在我的牛背上起起落落、跳舞、梳理羽毛、啄食牛身上的虫子。

我喜欢穿着这样的一领棕蓑衣,戴着这样一顶竹篾斗笠,在绵绵春雨、夏雨、秋雨中,雄赳赳地站在回字型的耙田工具“耙”上耙田,任水牛把“回”字写满一块块泡满水、泡化了泥巴的水田里。我喜欢穿着这样一领棕蓑衣,戴着这样一顶竹篾斗笠,一趟趟来来回回于开满油菜花、蚕豆花、豌豆花的美丽乡村里。

我喜欢这几句披着蓑衣的古诗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我就像一只披着一身棕色羽毛的大鸟、一只野鸟,那么悠然,那么宁静,那么宠辱不惊,任世间纷纷扰扰,我自悠然回来回去,把喧嚣与嘈吵、把红尘俗事拒绝在无边的绵绵雨外,拒绝在棕色温暖厚实的蓑衣和黄色高耸的尖尖竹篾斗笠外。

在没有现代阳伞、雨伞、雨衣的古代,在雨水绵绵、雨季绵长的南国,棕蓑衣和竹篾斗笠、油纸伞一样,与南国人的劳动、生活息息相关,为南国人的生存做出过巨大贡献。特别是遮挡大风大雨和保暖,棕蓑衣的作用,没有其他任何雨具可以取代。棕树、棕衣、蓑衣,几千年来所给予中国人的温暖和慰藉,特别是给予多雨的南方的人的温暖和慰藉,无法计算。南国人在家靠火,靠火塘火炉取暖;外出干活,只能够靠棕蓑衣和竹篾斗笠遮风挡雨,保暖。

雨季里,上山放羊、牧牛、去庄稼地里做活计,南方的农民们喜欢挎着一领棕蓑衣。雨来,风来,都可以穿着蓑衣,遮挡风雨。疲劳时候,可以垫坐着棕蓑衣,在地上、田埂上歇一会儿,晴天里甚至可以把棕蓑衣垫在山坡上,躺一会儿,睡上一觉,做上一个蓝天白云、野花飘香、蜂蝶飞舞的美梦。

猜你喜欢
竹篾野鸟蓑衣
NaOH碱处理浓度对毛竹篾及其环氧树脂复合材料性能影响
从蓑衣到现代雨披
老手艺人能用竹篾编二维码
野鸟与笼中鸟
竹篾簸箕上的花菇
野鸟
题蓑衣鹤育雏图
蓑 衣
蓑衣龙树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