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底层

2014-07-26 23:43许松涛
散文百家 2014年7期
关键词:柚子

许松涛

小角落

走到一处熟悉的路段,我无意抬头,忽觉异样,正在迟疑间,又感觉异样消失了。我又一次打量前方,原来确实有一处变化了,那是一处不起眼的门脸,不过,醒目的门脸被白色改装了,蓦然间冲击了我的视域。洁净的玻璃门,透明而简洁,我视力本就不佳,但这门内的柜子却被我远远地看清了大致的轮廓。随着走近,我进一步看清了里边的货架上摆放的衣物。这是一间刚开的投资不大的小衣物店,靠门的一边放着张条桌。人不在,我也不便踏足,只好回避。

不过,我倒是被那个很平常、很谦逊的店名所折服。小角落。稚儿体、斜、黑、活泼,调皮,有股童真之气,像面镜子,忽然映射出一个人的青春心情。我承认,这个店面确实小,而且看上去的确冷清,刚开张或还未开张。如果说有点寒酸,是有点,但我不觉得它寒酸,有了一份好心情,有了那份童真的期待,就是一个创业的起点,我不禁暗自替这个没有出现的店主叫好。

这个人一定是谦逊的,有着热情和向往的,该是个女孩,初出茅庐,是大学生?还是技校毕业生?有一点我敢断定,她是给自己谋份职业的,希望自己有尊严、有梦想地活下去。这样的追求根本不为过,在年轻人很难给自己找工作的今天,她能够给自己一次闯和试的机会,本该得到更多人的佳赏。

我不停地在心里否定这个店主对自己的评价。我同意她对自我的认知,那么小心翼翼,那么毕恭毕敬,但我一点也不同意她认为自己所在位置的“小”。尽管她不是大人物,也许永远成不了世俗眼光里的那个“大人物”,不过谁也不能剥夺她有可能成为非世俗眼光里的大人物的权利。只是她的起点不过如此,她的能力与力量不过如此。可是这不是妨碍一个人成就自己的理由,而且事实上也确实不是。每个人有自己的路,世上的路有千万条。何人能够阻挡你的去路,何人有能耐给他人的未来定位?

即使这个地方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落,你也该承认我们所拥有七十多万人口的小城市何尝不是个小角落呢?那么同首都比,同省城比,岂又不落入小角落的俗套呢?与世界级的都市比,与地球村的任何一个地方比,哪里算真正意义上的大角落?再说,我们所知的马克思、黑格尔、康德,还有爱因斯坦、牛顿、艾森豪威尔、巴顿、华盛顿、罗梭、托尔斯泰、毕加索、老子、孔子等数不尽的世纪伟人,他们所诞生的那个乡村、城镇,当初是多大个地方?从人口数量看,从文化起源看,从地域环境看,我们都不能把那些角落里的小看出特别的与众不同,只不过是这些伟大的灵魂和人类的精英出生地。他们以自己的智慧改变了世界历史的进程,他们所生长的地方、所颠沛流离的地方,被世人附丽了许多神秘的色彩,成为集聚旺盛人气的场所,随着时势更替,倒是不断壮大规模,在人们眼里显得瞩目,殊不清楚那些令人景仰的地方,原来都是世界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落”。

柜子的衣架上有若干件衬裳。是的,天气热了起来,马上要入夏了,总得进些透凉的衣服。这些衣服显然是女孩子们喜爱的,是爱美的女孩子有心选购的。这就进一层证实这个店的主人是谁了,就我猜测,不外乎是个女孩开的,她要把自己对青春的憧憬,附着于这个店里的每一细节,经营的还不完全是时尚,而是心情,是对青春彩色的曼妙之想。

没有梦的人是无可救药的。

这是人生的起步,我除了鼓掌,就是祈福。而日子里是有风浪的,风浪对任何一个有梦想的人都要给予冲击,风浪是生活的试金石。我也是从那艰难的日子走过来的人,我明白,在人生起航阶段,如果有人提一把,那将是个多么大的鼓舞!

我同样是个小地方的人,可是,我在没有见到这个小店面之前,一直没有注意到自己所在的生存空间,环境是恶劣的吗?一切在于心情,在于想法和努力。这是我几十年来愈加笃信的道理。机会总属于有准备的人,这并非否定一个人要具备随遇而安的心态,如果是我,我有这个勇气和能力在此作一回拼搏?我不敢回答。

我对着那门脸上年轻的字体,默默在内心深处,怀抱祝福,希望平顺,给主人带来安逸,也给这个世界添一份诚实信用的资产。

我也是一个父亲,我的女儿也处在找工作的年龄,我是身临其境的感受者,那段日子,我常为之彻夜难眠,头发一下白了一片。我觉得这个世界,想获得一份有自由有尊严的工作是多么难,如果能稳定一些,还能有一份让自己体面的收入,就难上加难。

也许是感同身受的缘故,我便不想再看到一个希望的破灭。于是,有了本能的回避。

这也是一个角落,不被更舒服的人看见,只有自己懂,自己珍惜,自己爱,自己期盼,于他人,在心外,依旧是微不足道,是难言的小。

我没有见到这个女店主,先是想见到,现在很怕见到,我怕见到以后,那些不祥的感觉回潮,重新在某个人的命运里上演。

本不是闹市,又在一条横街上,街区人流稀少。有人在意这个小角落么?说真的,我没有一点把握。

我在回来的路上,心也轻轻揪紧了。

小货车

空气中还带几分湿气,街市上霓虹灯的光把夜涂上了朦胧的一层迷雾。

我在这湿气里走着。从一个朋友的聚会席上回来,正路过这条街。街上还是熙熙攘攘,人流络绎不绝。刚下过雨的天气,自然是这个样子,路面是潮湿的。走过那座桥头不远,就有一辆小货车停在路右边,那是一车卖到不足一半的柚子,车后箱的栏板一直敞开在那里。已经待了两天了,两天来只见到一个男人在张罗。车上一块硬纸片牌子,那是一只废弃纸箱的某个面,两尺见宽,走近的人能一眼看见纸牌子上几个歪歪斜斜的黑字:“陕西 10元4斤 柚子”。

我心里有种隐秘的冲动,汪了一泓清水。

孩子回家来,她喜欢吃水果,“柚子,不错。我何尝不买点儿?”这样想着,脚也就跟了上去。我对昏黄的路灯下那半车的柚子,既渴望又怀疑。它们是新鲜的吗?在这里都停了几天了,如果再不卖掉,恐怕要烂了;一烂,这个男人的辛劳可想而知,这个男人身后的那个家庭可想而知;何况这样的天气。我随手拣了几个,见那柚子皮上有细小零星的斑点,拿起又放下,迟疑着放下又拿起。“是不是霉了,烂了?”站在旁边的男人不正面回答,而是拿起车上一个早就剥开的半个柚子,用小刀划开一瓣,让一个正在拣柚子的小伙子吃,也让我吃。我不敢,小伙子比我勇敢,他伸出两根白嫩的手指,粘着一瓣柚子放进嘴里,牙齿与舌头急速摩擦,一边点着头:“可以,可以……没坏,味道正。”我算放了半个心。小伙子立即拣了一小袋,“是有点微苦……”,“吃后嘴里是微苦,吃时感觉不到……”,小伙子与那个男人对付着。我对柚子不懂,扭头问:“好好的柚子,怎么会苦?”在我的常识里,苦是霉变的现象。虽然我也知道,有些凉性的食物、饮品也是苦的,如苦瓜、苦丁茶、苦咖啡,但那是正宗的苦,苦得光明正大,人们喜欢这种苦,接受这样的苦,也喜欢这样的苦。而一些食物霉变了、一些饮料发酵过头了的苦,有毒药一样的风险,谁个敢去尝试?

“柚子味道有多种,品种不同,味道也就不一样,这是一种苦味的柚子,可以清火。”小伙子如果不是托儿,那就肯定是个吃水果的潮人,而且颇有研究。论年龄,论衣着,应该是这个层次里的人,风度翩翩,没必要来引诱一个并不看好柚子的过客吧,是有意在等我来还是一次偶然的巧遇?我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两个“我”在打架。另一个“我”在说服我,而且我也看了他刚才吃过的柚瓣,肉质晶莹透亮,丝毫没有变坏的迹象,小伙子玩那苦肉计,显然是不值得的。他那仪表堂堂的外貌和一个满身蓝缕皮肤粗糙、老态十足的卖硕果的农夫,有着雇佣不起的悬殊。

我不是为买不买柚子矛盾,简直是在为自己对一个柚子是否可信纠结不安,无所适从。我不该怀疑一个为生计日夜厮守在卡车边的人,他这样做不过是为过上一个正常人的日月,没有什么不正当的,也没有什么可诅咒的。作为诚实劳动者,何苦去坑害那些无辜的人,何况还在这样的大街上,大摇大摆的,有工商,有城管,有交警。

那个小伙拣好柚子,付了钱,人也就汇入人流中了。我还在迟疑,我也没有因为警觉想潜心观察,跟这个男人的“伎俩”拼一把,或者向工商、消协举报,做一个315志愿者。我不敢说完全吃了定心丸,我多少还是要买一点。我不清楚复杂的动机是哪个占了上风,是同情一个卖柚子的男人呢?还是怕他半车水果烂了可惜,损失太大?或者有心给他分担一点风险,就当是做了点好事,替他减轻一点压力?我连查也不查,随手就拣了一些放在袋子里。男人随车有个电子镑,价格和斤两都是调好的,数字、金额都一齐迸出。我心里还是在说服自己:“少一点,对味的话再来……”,这想法还是成音了,被男人听到,他老实地点了点头。

对这条街,我并不陌生,走了十多年了嘛,一些店铺、岔道、路口、横街、机关单位所在地,几乎不用过脑子也能说个子丑寅卯。其实,我在路过一车柚子前就在一车菠萝前停过几分钟。菠萝,这热带水果,简直就是海南的象征。昏黄的路灯下,一对年轻的夫妇也在一辆很矮的机动车边做营生,他们分工协作,女的坐在一只小马扎上刨菠萝刺,男的用白塑料袋装刨好的菠萝,小的三只一袋,大的两只一袋,每袋10元一份,随给钱随拿,看来需要耐心。我见没什么人,想想孩子刚回家,还没带水果呢,就顺手挑了一袋。如何让菠萝更好吃,路边的小贩早就教会了我们,大不了用盐水浸泡半小时即可食用。我平时在小贩处买,一只也差不多10块钱,撇去大小上的差别,三只菠萝多少不比小贩的两只少。

我来到他们摊边时,几乎不要交流。他们是沉默的,除了那个女人在低头不停地刨,男人蹲在一边看摊外,他们就是夜晚里两个活动或着僵滞的木偶。我深感来自不同地域或不同行业间的人们,由于环境的差异,是多么格格不入。精神世界、物质需求、劳动感觉,这些都是陌生的,难以进入的世界的一部分。

生活里有许多风险。

这是我很多年以后体味得越来越深的一个简单问题。有人卖水果,有人买水果,有人吃水果,有人种水果,而买、卖、吃、种的人,都有自己的当心和顾虑,都有自己的快乐标准和价值诉求,都有在别人看来神秘或简单、可喜或误解的一面。我作为一个买水果的人,并非就是一个真正的享受水果的人,即使我肯定要吃上一点,那也与享受一种生活的意义相距甚远。而卖水果的男人、那对夫妇,自然有各自的梦想,也有自己的担忧,保鲜如何,价格如何,纳税如何,产量、品质如何……这些,都成为各自心里的痛,生活里的忧。我脑海里的水果车,卖菠萝的夫妇,卖柚子的男人,我必须依靠他们帮助我恢复对这个世界的信任!

我呢?日子剩给我的就是咀嚼时间。我与所有生命体一样,在貌似平静的庸常下,感受着许多隐隐的危机,还有意想不到的波折。时间,有时是苦味的,就如我怀疑的柚子,随时都可能告诉一个人,美丽的未来随时都可以变质。

我走着走着,行道树在夜晚托举一个潮湿的天空,关注着一个城市维生素的补给。城市,在吞吐着现代人的消费观念里,文明的名词令我惊异,我手里的袋子渐渐沉重起来。

小菜市

星期天,我穿过一个摆着几个小菜摊的瓦砾场,那浅黄色的卷毛狗老远就狂吠起来“汪汪汪”这狗东西,记性怎么这样孬,一周前我还来过,见到我兴奋地在地上打滚,还撒尿,尿液喷射状,不小心能喷到人脸上,不知是故意撒野还是真的狂欢。

小狗不认得我了?我立即喊起来:“小狗,小狗,忘记啦?”叫停了,小狗一定觉得耳熟,不敢造次。也许它仔细盯我看过,经过越来越近的影像核实,是故人,立即摇头摆尾,表示道歉。是有点那种有眼不识泰山的后悔吧?

这是村庄拆迁后的一片废墟,日积月累,也许有人见空下的场子有些可惜,应该做点什么,也就来了几个摆菜摊的人。伴生物?这个是我近年来经常听到的时髦名词,听得实在不觉新鲜了。不过,在这个地方——一个村落的原址上,还是觉得有点针对性。人,就是这么容易顺应外部世界的力量左右。村落,形成于大自然的规律,在外力的作用下,很容易在生产力的幌子下,接受摧枯拉朽的淘汰,乃至毁灭。

这是没有围墙的菜市,来卖菜的人很少,已经有些时日了。忙的时候,大约有十几个菜摊,从路口向内一溜儿纵深;稀少的时候,就像我今天来的这样,路口边三个年龄都五十开外的老妪,坐在自己的小马扎上,面前摆着自家地里剩下的菜,莴笋、菜苔、蒜、鸡蛋还有黄豆,每一种份量都不多,完全是有多少卖多少的那种。我见那黄豆粒粒滚圆的样子,特喜欢,是我很多年前见过的土黄豆,味道好极了,无论是炒了喝酒,还是浸了磨豆腐,都是非常难得的食料。豆子的颜色纯正,圆润饱满。我蹲下来,老妇人立即要我买下,介绍这豆子的好处,我尽管早就清楚,可还是愿意耐心地再听一遍。我在豆子上摸了摸,体验曾经种豆子的久违的感觉,那是美滋滋的。可惜,我的村庄被拆迁了,我种过的地也没有了。即使送给我一把豆子,除了立即炒熟吃掉,不可能有其它选择。如果吃了这点豆子,我于心不忍,因为我听到老妇嘴里冒出的另一句话:“明年也许就没有了——我的村子也拆了”。她们不认识我,我原来就是这被拆村庄里的一员,我与这个村庄有十几年的起居关系,在她们得知我就是这个村庄的人时,就再不把我当顾客吆喝了。

我无事的时候,没处去,就拿一块钱,爬上公交车,几站路,我就回到了从前的村庄。村庄被拆了,似是而非,但一时还没有被新的建筑物覆盖,至少还有一部分我认为在的东西,譬如那一块被老人重新开垦出的土地、那一个简易的漏雨的猪圈棚、一间没有人住居的破窗冷灶的锅台,是昔日里的一对老头老奶奶丢下的。他们也在前两年相继去世了。现在,还有一条小狗,几个月,被遗弃的,在街上被女儿拣回来,送到这儿。城里没狗的份儿,成本太高了,只能暂时送到这里。给搭了个小矮棚,买了条狗链子,栓在一块废弃的楼板下,防止被人带走,也不想它乱跑。乱跑是很危险的,时髦昂贵的狗肉火锅在等着它唱主角。以后怎么办,我没底,就像我不知道明天的自己。

这就是不确定性。现在的人不比从前,可以知道明天和几十年后的事,而今你不可能。市场,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可以一夜富翁,也可以一夜倾家荡产。摆幅与震荡,有时分不清。原来这里几百年、上千年都是村落,起码也得几十年一个变动。眼下,由村落到市场,也不过四五年光景,这里的田地就被水泥盖住,屋舍就被清理得面目全非。而空出来的价值很快被精明的人读懂了,见缝插针进来了。人们为了实现劳动的价值,也是为了更好地生存、在物质层面上获得更多的满足,很快,开起了溜冰场、露天衣服卖场、水果摊、炸米锅和一袋袋待沽的成品,不用店铺,不用挂牌,一切都顺理成章,一切都水到渠成。就在从前的秧苗上、梨树下、芦苇下、芙蓉花下、狗窝猪棚鸡埘下,这些东西的到场,而最重要的是人,轻轻就要完成自己的华丽转身,就要破茧而出,鸡变凤凰。

一个灵敏的山里小伙,星期天就开来一辆三轮车装满的鸡、鸭、鸽子等活物,顺带一只血红的大塑料盆子。那是他的屠宰场,盆子里是殷红的血水,忽淡忽浓。一只桶,桶常空的,也是血迹模糊,整个场上气温一高,就被他乱扔的家禽内脏弄得臭气冲天,苍蝇乱飞。这个菜市是他延伸向城市边缘的一个触须。他的精明处就是出售家养的禽类,价格有时卖得比城内要高,但行情就是好。他那滚圆的兴奋的脸,我忘不了。

如果放在过去,小伙子有什么道理来我们村庄这样大摇大摆出售自己的家禽呢?谁又需要这样的东西呢?有的要不起,有的家里养着,不会买。有人买,是由于不得不买。他还要卖环保绿色之类的,那时,这个名词也没出现。可是,今天的人们注意到生活的质量、食品健康的安全,已经害怕雾霾这个危险物。人们忽然像发现自己丢了不该丢的东西,有点走错路的懵懂。哪里有赚头,他就埋头在哪里去赚,一脑子就钻进了市场给予的甜头里了。我对这样的土地在水泥催逼之下的另一类用场,能说什么?

在人们已经过惯了过去的农耕生活甚至厌倦了那种自然封闭的生活方式之后,总觉得要跳出来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试试身手,过把富足的瘾,待到人们被市场的势力算计和伤害到找不到谁是破坏环境的罪魁祸首、谁是利益最大化的盘剥资本家和分配不公的制造者时,怀念那个曾给予自己婴儿般睡眠和月光、狗吠、鸡鸣的美好时光时,追寻那个麦苗招展的油菜花金黄的村落,已经无迹可寻了。

一个人属于一个时代,而时代在渐进性地推进,会只顾它的向前,人,似乎总被扔在它的后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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