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伟
20世纪90年代初,哈佛大学教授约瑟夫·奈提出了“软实力”的概念,自此也开启了“软实力”研究与应用的潮流。从定义来看,“软实力”是指一国通过吸引和说服别国服从其目标从而使自己得到想要东西的能力,它是一种具有指示性、吸引性和模仿性的力量。根据约瑟夫·奈的分析,“软实力”可以分为国家的凝聚力、文化被普遍认同的程度和参与国际机构的程度等,而实力则主要源自文化(在其能发挥魅力的地方)、政治价值观(无论在国内外都能付诸实践)和外交政策(当其被视为合法,并具有道德权威时)。在过去十年间,伴随着新兴国家经济实力的快速增长及其与发达国家差距的不断接近,“软实力”在新兴国家崛起评估体系中得到更高的关注,而“软实力”建设也被这些国家提升至战略层面。
2012年4月,约瑟夫·奈在点评巴西时指出:巴西是很自然地发挥着其软实力,如果观察巴西文化及其影响,你就会发现这个国家的形象本身就是积极的,即便是在近期经济成就取得之前就是如此。或许这与足球有着很大关系,但实际上在于巴西在其他国家颇感棘手的问题上(如种族问题)发挥着引领作用。或者可以说,巴西是具有包容性价值观的代表。无独有偶,安永与莫斯科斯科沃新兴市场研究院在2012年春季联合发布的《快速成长市场软实力指数》着重指出,巴西是一个“上行”的国家,2005—2010年,巴西是新兴国家中软实力提升最快的国家,从2005年在“新兴国家软实力排名”中的第16位升至第4位。而在英国《单片眼镜》(Monocle)杂志主办的“全球软实力测评报告”中,巴西在全球软实力排名从2011年的第21位升至2012年的第17位,2013年排名第19位,成为排名位次最高的“金砖国家”。尽管不同的考评体系得出的结论不尽一致,但巴西的国际形象在过去十多年时间里的确给世人留下了“华丽转身”的印象,阐释出了不一样的国家崛起。
巴西文化:
高度包容的多样性
巴西堪称是一个世界民族的大熔炉,同时也可以称得上是民族融合的典范。从历史发展来看,葡萄牙殖民者、印第安人和非洲奴隶是构成巴西文化的三大要素,而几次大规模海外移民的引进进一步丰富了巴西文化的要素。经过长时间的历史融汇和沉淀,巴西文化形成了自己的独特性。
这种文化多样性的难能之处在于高度的相互包容,这种包容性首先体现在血统的融汇上。在巴西,人口的地域分布具有很强的民族特性。比如在东北部地区,受殖民时期奴隶贸易集散的影响,这里具有非常浓厚的黑非洲特色,从饮食到衣着,从音乐舞蹈到宗教建筑,无不折射出黑非洲文化在东北部文化中的核心作用。在巴西南部,因地理气候的缘故,西班牙、意大利、德国、波兰等欧洲移民多选居于此,从而造就了极具欧洲特色的南部文化,该地区很多城市的名字甚至直接援用欧洲地名,比如南里约格朗德州的“新南罗马”、“新汉堡”等等。巴西经济和文化中心的东南部则是巴西种族融合程度最高的地区,尤其是在人口最集中的圣保罗、里约热内卢这两个国际性大都市,当地民众的肤色几乎囊括了从白到黑的各个色调,民族和文化的多样性成为整个巴西的缩影。正因为如此,巴西的种族划分标准完全不同于美国的“滴血法则”,而是根据肤色的深浅程度,因为绝大多数巴西人或多或少存在白种、黑种、印第安等血统。这种划分标准甚至可能产生“子女因肤色深浅与其父母不属于同一种族”的情况。另外,巴西存在诸多介乎于白种和黑种之间的种族名称,如帕尔多(Pardo)、穆拉托(Mulato)和莫雷诺(Moreno),而事实上,这一种族才是巴西真正的主体和核心。
种族的多样性在巴西并未造成种族关系的复杂化,自独立以来的将近二百年时间里,巴西从未发生过严重的种族冲突。相反,这种移民文化使各民族、种族之间具有更大的包容性,并且形成了“英雄不问出处”的社会和谐氛围。巴西因此成为国际上公认的种族融合的典范国家,巴西著名的社会学家吉尔贝托·弗雷雷(Gilberto Freyre)就曾表示,巴西是一个种族高度民主化的国家,完全称得上是“种族天堂”。甚至可以说,世界绝大多数民族均可以从巴西找到贴近自己的文化元素,这些元素或是形体肤色上的类似,或是语言、风俗传统上的接近。
更为重要的是,种族的高度融合造就具有独特魅力的巴西文化。从文化的表现形式上来看,巴西的传统文化标签,比如桑巴、狂欢节、波萨诺瓦(Bossa Nova)、卡波埃拉(Capoeira),无不体现出了巴西文化多源性的特征。随着全球化的加速发展,巴西文化不仅成功走出南美一隅,并且使世人了解到了巴西更多的文化名片,比如有着“建筑界的毕加索”之称的奥斯卡·尼迈耶、被誉为“世界第一美女”的国际超模吉赛尔·邦臣、凭借“If I Catch You”成功打榜Billboard Hot 100的民谣歌手米歇尔·特洛以及风靡欧美乐坛的巴西小天王古斯塔沃·利马、以《中央车站》和《精英部队》为代表的巴西电影、创办于1985年并成功走进欧洲的全球音乐盛典之一的“里约摇滚音乐节(Rock in Rio)”、体现巴西黑非洲文化元素的Back2Back节、世界五大时装周之一的圣保罗时装周等等。正如约瑟夫·奈所言,通过这些形式,巴西文化向世界传递出多元且开放的积极形象。
政治理念:
民主、平等及民众参与
自1985年军政府还政于民以来,巴西的民主制度得到了巩固和稳定的发展。在过去30年,即便是在经济最困难的20世纪90年代初以及政党竞争最白热化的本世纪初,巴西政治体制一直保持着正常有序的运转。另外,草根出身的卢拉总统和第二代保加利亚移民罗塞芙总统书写的人生传奇充分阐释了巴西民主制度的成熟和稳固。
随着20世纪90年代中期经济的稳定和开放,巴西进入了一个稳定增长的新周期。特别是自卢拉执政以来,消除贫困、促进就业、缩小贫富差距等民生问题一直处于政府工作的优先位置,并且有针对性地制定了社会政策,确定了“零饥饿”、“每人一日三餐”的政策目标。在八年执政期间,巴西在缩减贫富差距方面取得了令世界瞩目的成就:2003—2009年,社会政策惠及家庭达1100万户,受惠民众达2900万;年均新增120万个就业岗位;最低工资创下二十多年来的最高值;中产阶级的比例从2004年的42%升至52%;赤贫人口的比重从28%降至15.5%,基尼系数也从2001年的0.594降至2009年的0.539。如此执政业绩使得卢拉及其政府的民意支持率曾一度攀升至82%,创下1985年以来所有民选总统的最高民意支持率。罗塞芙执政后,进一步强化了社会政策的力度,并将卢拉确立的“温饱目标”升级为“根除赤贫”。另外,在推动贫困学生享受平等教育的机会方面,巴西政府自2004年便启动了高等教育改革计划,并于2012年8月颁布了“份额法”,规定在2016年8月之前,联邦高等教育机构必须将50%的名额留给中下阶层学生较为集中的公立中学。巴西的社会凝聚政策在国内外受到了相当广泛的好评,凭借着在民生问题上积攒的人气,卢拉所在的劳工党实现了在总统选举中的“三连胜”,而罗塞芙在2014年同样掌握成功连任的较大胜算。在国际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将2008年度“费利克斯·乌弗埃—博瓦尼和平奖”授予卢拉,以表彰其在寻求和平、对话、民主、社会公正和平等权利所采取的行动以及在消除贫困、保护少数人权益方面所做出的宝贵贡献。另外,巴西政府的社会政策还引起了广大发展中国家的高度关注和效仿,前南部非洲开发银行行长杰伊·奈都就曾表示“非洲应该复制巴西的社会政策”。目前,公共政策领域已成为巴西与非洲关系合作的重要内容。
正是由于巴西具备如上所述的种族高度融合、成熟且稳定的民主体制、促进平等的政治氛围等特点,巴西民众具有极高的政治参与热情。2013年6月,针对公共票价上涨问题,巴西爆发了声势浩大的民众游行抗议活动,而抗议中体现出来的民众诉求包罗万象,包括反腐败、反种族歧视、增加对教育和医疗等公共服务投入,反对政府斥巨资筹办世界杯和奥运会等等。尽管大规模抗议活动折射出了巴西国内体制的诸多弊端,但从另一个角度向世界呈现了巴西民主自由的政治环境以及巴西民众积极的政治参与态度。
外交政策:
多边参与及发展援助
在全球主要的大国(包括新兴大国)中,巴西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国家。在独立的将近三百年时间里,巴西甚少被卷入战争中。事实上,与俄罗斯、中国相似,巴西也是世界上邻国较多的国家,在南美洲与除厄瓜多尔、智利之外所有的国家都接壤。早在20世纪初,巴西通过和平谈判的方式就已解决了所有边界问题。不仅如此,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南美洲总共只发生了三次战争,而冷战以后,仅仅只经历了一次常规性战争(1995年秘鲁和厄瓜多尔战争),与非洲和亚洲较为频繁的武装冲突相比,南美洲是一个地缘环境相对较为和平的大陆。这种和平的地区环境一方面使得国防军事建设未成为巴西政府的优先目标,另一方面则促使巴西通过积极参与多边机制的方式来实现其外交目标。巴西外交部发言人努内斯就曾表示:“巴西是新兴国家中唯一只有软实力(而不具备军事硬实力)的国家,巴西是非常自然地选择了非军事化道路。在整个世界上,甚少有国家像巴西一样选择一位外交家,而非一位将军作为民族英雄。我们没有其他选择,巴西的历史本身就是一种软实力。”
正是基于巴西特殊的历史及地缘环境,巴西国际战略的目标主要包含三个层面:通过广泛的国际参与为本国经济发展创造有利的国际环境,争取国际社会对巴西国际身份的认同,巩固南共市和南美洲一体化。在国际参与方面,巴西一直是多边主义的呼吁者,并且巴西外交决策者一直强调多边主义原则是巴西外交的“名片”,通过国际多边机制的平台,巴西可以向世界展示自己对国际事务的看法和诉求,并尽可能地利用多边机制推动有利于本国利益的国际秩序的建立。另外,巴西外交决策者一直强调,巴西追求的是建立一个没有任何霸权、所有国家都遵守国际法并以和平手段解决争端的多极世界,这是巴西外交部的行动指南。在过去十年间,巴西在外交领域展现出了积极、自信、自主的形象,而对“不干涉”和“多边主义”外交原则的恪守以及勇于协调国际争端给巴西的国际形象加足了“分数”。首先在伊拉克战争、叙利亚和利比亚危机、伊朗核问题、棱镜门丑闻等国际重大事务上,巴西恪守非干涉原则,在和平解决国际争端中努力发挥协调作用。与此同时,巴西通过金砖国家、印度—巴西—南非三国对话论坛、基础四国、二十国集团(贸易和金融领域)等重要多边机制平台积极参与诸如气候变化、能源和粮食危机、国际维和行动、贸易谈判、国际金融体系改革、联合国改革等事关全球治理的重大国际事务,有效地提升了巴西的国际形象,增强了国际社会对巴西国际影响力的认同和重视。
另外,巴西加大国际援助的力度向国际社会展现了巴西外交“积极作为”的转变,这也是新世纪以来巴西外交的重要特点之一。巴西外交部国际合作司是具体履行国际技术合作的机构,该机构核心宗旨是,通过加强与发展中国家的技术合作,改善巴西的国际形象,提高巴西的国际感召力,强化巴西的软实力。自卢拉第二任期(2007—2010年)以来,巴西在接受援助的同时,逐渐加大了对外援助的力度,以服务于其“开拓外交空间”的目标,而非洲是巴西对外发展合作的重点。从合作形式来看,技术合作和经济援助是巴西对非援助的主要手段。其中,在技术合作方面,根据巴西外交部的统计,非洲约占巴西2010年实施技术发展合作资金的57%,而2010年对非技术合作资金是2009年的三倍。当前巴西在非洲的技术合作遍及40个国家,共计约有150个技术合作项目。技术合作范围主要包括热带农业、热带医学、职业技术教育和社会政策推广等四大类。在债务免除方面,卢拉政府和罗塞芙政府均对非洲部分国家的债务加大了免除的力度。比如,卢拉政府先后免除了莫桑比克(3.15亿美元)、尼日利亚(8310万美元)、佛多角群岛(400万美元)和加蓬(3600万美元)等国债务;罗塞芙则利用2013年5月出席“非盟50周年纪念会”时宣布免除12个非洲国家所欠的8.977亿美元的债务。巴西外交部国际合作司司长费尔南多·阿布雷乌在介绍巴西的国际经济援助时表示,传统援助国一般是将资金用在特殊项目上,有时这些项目是他们预先设定好的,而实施起来会与受援国的非政府组织发生冲突,而巴西的援助模式是根据受援国政府的要求来开展的,是绝对基于不干涉原则,甚至在管理和透明度上不给受援国硬性的要求,因为这些事情属于主权范围之内。另外,巴西模式也有别于其他新兴国家的做法,不附加任何条件,比如在工程承包上,巴西在材料、设备和务工人员等问题上不设任何前提条件。巴西模式的发展合作在非洲收到了非常明显的效果,布基纳法索驻巴西大使阿兰·让·古斯塔维·伊布都(Alain Jean Gustave Ilboudo)曾表示“巴西感觉距离非洲很近”。美国智库布鲁金斯学会非洲项目主管金恩亿(Mwangi Kimenyi)也认为,巴西更贴近非洲,非洲国家在投资上对巴西比较偏爱。特别是在非洲的葡萄牙语国家中,巴西正在成为这些国家对外政策的优先目标。比如,从重要性和影响力来看,巴西在安哥拉外交处于前三的位置,而在安哥拉未来外交优先国家中也处于同样的位置。在莫桑比克,巴西的影响力居第十位,而在未来优先伙伴方面,巴西则将上升至第五的位置。
巴西驻英国大使罗伯托·雅瓜里贝在分析巴西软实力建设时曾强调,巴西的形象正在发生着从“虚幻和狂欢”向“经济、环境、民主和社会凝聚的大国”的转变。随着巴西经济实力的壮大以及国际影响力的上升,巴西政府在最近十年间加强了公共政策的针对性,积极推动公共和民间外交,促进巴西软实力的强化和提升。但与其他国家相比,巴西目前尚缺乏一个促进巴西文化传播、强化巴西国际影响力的专门机构。对此,伦敦经济学院拉美经济史教授科林·里维斯认为,殖民大国在实力下滑且需要促进贸易的时候往往会在海外建立相关机构,推广其文化以维护自身的影响力和号召力,而巴西则是一个上升中的国家,虽没有一个专门的机构设置,但它反而可以保持辐射的多源性,但同时也可能面临“无法聚焦”的风险。在这一点上,巴西政府一直坚持自己的软实力发展模式。巴西外交部甚至提出了“西方”软实力建设的巴西模式,指出西方元素只是巴西文化的构成部分,而这种文化的特质性需要巴西运用另一种向世界展示的方式,因为巴西绝不是微不足道的国家。
不管是从国家发展,还是从软实力建设方面,巴西都在尝试着一种不寻常的模式。究其原因来说,独特的种族结构、和平的国内和地缘环境、多文化的高度融合不仅是促成巴西“不一样崛起”的根本所在,同时也正是巴西软实力的最核心内涵。正如巴西一位评论家所言,巴西最宝贵的财富之一就是它的文化和人民,不管本国经济和国际政治局势风云变幻,它们都能够泰然处之。尽管巴西在最近20年间整体呈上行趋势,但客观地分析,目前它尚处在向世界推介和被世界发现的阶段,正由于此,即将到来的2014年世界杯和2016年里约热内卢奥运会为巴西,同时也为世人提供了难得的机会。更为重要的是,它们同时也为巴西软实力创造了新的增长点。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拉丁美洲研究所副研究员,巴西研究中心秘书长)
(责任编辑:魏银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