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失踪

2014-07-25 19:06黄开中
长城 2014年4期
关键词:王导小指小楼

黄开中

1

那个夜晚,没有风也没有电闪雷鸣,雨却下得狂躁,刀子似的往下扎。毫无节制的大雨激怒了沉睡的大山,泥石流轰然暴发,疯狂袭向石家村。天哪,吓死人!

正是半夜时分,石家村人睡得正香。只有村民石碰被吓得懵圈了!那个时候的石碰刚从小指家出来。吓懵圈的石碰就像叫鬼掐了一下子,狂喊疯叫起来。喊声不光瘆人,嗓子也喊出了血。

喊破了嗓子的石碰于是就成了英雄。

其实,应当成为英雄的还有一条野狗。

石碰完全没有当英雄的心理准备,就突然被英雄了,他很不适应。面对摄像机照相机男记者女记者,脸上大汗珠子直往下滚。这样那样的领导和他握手,手心直往外冒汗。县里两个大笔杆子帮他弄材料,弄完了又让他背,背得脑袋像斗一样大。反正刚当英雄的日子,石碰没有觉出光荣和自豪,懵懵懂懂,只想早点逃脱了事。

渐渐的石碰就适应了,习惯了。就不冒汗了,不紧张了,不结巴了,不心虚了。面对鲜花掌声赞美,石碰找到了英雄的感觉。那天,市里举行石碰英雄事迹报告会,面对台下两千多人,石碰动情动色地讲述,在泥石流袭击石家村的夜晚,自己如何舍弃妻儿于不顾,拼命呼救喊叫挽救了全村几百人的生命。台下感动得一片稀里哗啦,石碰自己也热泪盈眶。

石碰自己被自己感动的时候,他里边还有一个声音说:“石碰!你真他妈的!”这个声音尽管音量不大,石碰还是感觉到了。

还让石碰觉得亏心的是,哪一场报告,他都没有讲过小指。石碰能成为英雄,小指这个人也挺关键。

当了英雄,石碰就身不由己了。一场一场地作报告,这里也请,那里也请,从镇里讲到县里,从县里又讲到市里,再讲到省里,又讲到全国各地。

一次又一次地重述自己的英雄事迹,就像在一张纸上一遍又一遍地写同一个字,写到后来就越看越不像这个字了。终于有一天,石碰自己问自己:“这还是石碰吗?”

然而还是挺忙碌,很亢奋,甚至没来得及为死去的妻子和儿子认真地悲痛一下,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忽然有一天,是的,是忽然有一天。这一天石碰已经记不得自己被英雄之后过了多少天了,镇长亲自开车把他接回石家村。泥石流吞没了原本散漫的石家村,一个整齐的石家村新生了。一排排红砖红瓦的新房喜气洋洋,最东头还有一座二层小楼。

镇长把轿车直接停在小楼前,对石碰说:“这个小楼就是你的。”

石碰惊愕,木然地跟着镇长走进已经属于自己的小楼,没有说话。镇长又说:“石家村村民都说,你媳妇欢喜没少磨叨你盖座小楼,这次,我就做主给你盖了一栋二层小楼,算是奖励你。”

石碰的脑袋嗡的一声。

村主任像闻到味儿似的兴冲冲地跟进来,抬手照着石碰肩窝就是一拳:“你小子可回来了,还以为你当了英雄就不回来了呢!”又对镇长说,“要不是你小子,就不是给俺石家村盖新房,而是盖坟墓了!”镇长哈哈一笑,拉过村主任要说什么,村主任老婆进来了,嘴里嚷嚷着:“石碰你可回来了,大家都想死你了。”后边还跟着一群妇女和孩子,都嚷嚷着“石碰石碰”的。小指也来了,但小指没有进屋,她躲在后边隔着人缝往屋里看。很快,村民像得到了通知,一个个都赶来了,男男女女老少爷们,都争着往屋里挤,争着和石碰打招呼。屋里挤不下了,就扒着窗户往屋里看,往屋里喊。石碰又紧张起来,不知道答应谁好了,也不知道该说啥好了。村主任老婆说:“看你在电视里讲得那么好,咋回家了还哑巴了呢?”石家村年龄最大辈分最高的老石爷,扬了扬手说:“石碰这次积了大德,石家村的老少爷们,让我们一起下跪给石碰磕个头吧!”石碰急忙架住老石爷:“别,别,别!”镇长也赶忙止住大家。村主任趁机亮开嗓门:“大家都跟我到外边去,我有事和大伙商量。”说着像驱赶鸡鸭,把人们一个个撵出石碰的小楼。

石碰还愣在那里,也没有让镇长坐下。他似乎是弄不清自己到底是这里的主人,还是这里的客人。镇长说:“你先好好休息一下,我和主任还有事交待。”镇长走到门口又回头说,“最近一段时间,你哪儿都不要去,县长说,北京有个大导演这几天就要来,说要把你弄上电影,等弄成电影一演,你小子就更出名了,咱们镇咱们县都跟着沾光啊!”

2

上午的阳光很有感情,毫无保留地倾洒进英雄石碰的小楼。

石碰四下看看,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配齐了,大彩电端端正正地摆在客厅里,伸手摸摸,真的。石碰向楼上走去,踏着楼梯,一步一步,很慢很慢,踏上一个台阶,停一下,再踏上一个台阶,再停一下,等他认认真真地上了楼,才确定这真是一座二层小楼。他的脸上就泛起似哭非哭、像笑又不是笑的那种十分怪异的表情,嘴里咕哝道:“我住上二层小楼了,我他妈的住上二层小楼了。”

这一天来了,可是,媳妇欢喜没有等到。欢喜没少磨叨小楼,小楼有了,欢喜却没了。

石家村藏在大山深处,百十来户人家散漫地零落在山脚下。人散散漫漫,房子也散散漫漫,石块砖头随随便便地堆砌起来,能住人就行。只有村主任家前几年盖了栋二层小楼,惹人眼惹人馋。欢喜是个爽性子,当着不少人的面就说石碰:“你啥时候也能盖个这样的小楼,我跟你这辈子死也值了!”石碰一脸严肃地说:“值了也别死,你死了,我一个人住个二层小楼还有啥劲?”两口子就戗戗起来,欢喜还说:“我说死了也值就得死啊?你傻呀?”欢喜又说:“盖个二层小楼,把儿子弄楼上睡,省得一时半会儿的哄不睡他,怪急人的。”村民们听了大笑起来,有人就起哄:“石碰,快盖小楼,别急坏了媳妇。”

欢喜认真上了,石碰也让欢喜弄得动了心:盖小楼,他妈的盖小楼!两口子一商量,石碰就跑市里投奔磙子,打工挣钱去了。

石碰和磙子是铁哥们儿。磙子跟他舅舅学了一手木工活,脑子又灵活,结婚第二年就扔下媳妇小指,一个人跑城里挣钱去了。眼下磙子在一家装修公司干得不错,手下还管着几个人,见石碰来投,自然高兴:“你小子早就该出来了!”时候不长石碰就成了磙子的得力帮手。这些年城市疯了一样盖楼,疯了一样装修,装修就挺热门,干装修就好挣钱。可是干了一年,欢喜就扯石碰的后腿了。

欢喜说:“你别去城里干了。”

石碰问:“你不想要二层小楼了?”

“我熬不住。”

“人家小指咋能熬住?”

“我不是小指。”

“人家小指不是女人?”

“小指是小指,我是我。”

石碰说:“磙子在城里干四五年了,小指也能熬住。”

欢喜说:“小指能熬住,我熬不住。”

“你就没人家小指有出息。”

欢喜急了:“你别老是小指小指的,我不是小指,我是欢喜!

石碰笑了,伸手在欢喜屁股蛋上抓了一把:“有你这话,我早就跑回来了!”

石碰就不在城里干了,也不再想二层小楼了。磙子说:“石碰,你真屌没出息!”石碰回应:“谁鸡巴难受谁知道!”磙子:“城里小姐有的是,你屌榆木脑袋,非得一棵树上吊死啊?”石碰:“我就屌榆木脑袋,就得在欢喜这棵树上吊死。”

石碰不想小楼了,小楼却到手了。石碰想在欢喜一棵树上吊死,欢喜却没了。

欢喜死了。小楼是用欢喜的命换的。石碰忽然觉得这小楼有点儿不真实,远没有欢喜真实。石碰站到镜前,干干净净的白衬衫,干干净净的灰布裤,干干净净的黑头发,干干净净的国字脸,镜子里的石碰也有点儿不真实。石碰冲到楼下,近乎疯狂地扒掉身上干干净净的白布衫灰布裤,去找那件汗渍斑斑看不出颜色的背心,找那件屁股磨出窟窿的短裤。可是他很快就清醒了,他想找的一切,都被泥石流吞没了。过去的一切都无法找回了。

有人敲门。石碰慌忙把白衫灰裤又穿在身上,村主任两口子过来了。

村主任说:“走,到我家吃饭去!”

石碰说:“我不饿,等饿了,我自己弄一口吃的就行了。”

村主任老婆说:“欢喜说过,你什么都会干,就是不会做饭,有一回她回娘家住了两天,你就躺在炕上吃了两天黄瓜。”

石碰低了头没吭声。

村主任说:“以后你不用做饭了。我跟大伙都商量好了,从今天起,全村每家请你吃一天,一天三顿,轮到谁家就到谁家吃。什么时候你屋里有了做饭的人什么时候再说。”

石碰说:“不行不行不行,这哪行!”

村主任老婆说:“有什么不行的?大家都说,咱石家村把你打板供上都不为过。”说着伸手就拉住石碰胳臂,“快走吧,我们家头一天,我给你炖了小河鱼,欢喜说过,你最喜欢吃小河鱼。”

清炖小河鱼,尖椒炒鸡蛋,烀土豆茄子,小葱蘸酱,村主任打开一瓶老白干。村主任老婆拿出三个酒杯:“嫂子也陪你这个大英雄喝一杯!”五岁的小儿子伸出小手抓住一个酒杯嚷道:“我也要喝!”老婆白一眼村主任:“这孩子像你,和酒亲。”村主任:“还不是你惯的。”老婆说:“谁让你弄出这么个小东西来?”

村主任还有个儿子,小学四年级就送到小姨家,到市里念书去了。送走了那个儿子,有些寂寞,村主任心血来潮,就又弄出这么个小东西。这个小东西和石碰的儿子同年同月同日生,当时村里人就逗石碰:“你是和村主任商量好了,同一时辰弄的吧?”石碰挺谦虚:“向村主任学习呗。”石碰媳妇欢喜觉得这事儿有点意外,说石碰:“也没看见村主任老婆肚子挺呀,怎么我一生,她就跟着生了呢?”石碰说:“她那大身板,一胎怀仨,也不会像你大肚子鼓得吓人。”欢喜笑了:“她儿子生下来几斤?”石碰说:“没问。”欢喜:“她儿子白不?”石碰:“没看。没看我也知道没我儿子白,我儿子他妈白呀!”石碰的儿子脸皮像欢喜,白,眉眼像石碰,俊。石碰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搂着欢喜:“我这儿子,一点儿都没掺假呀!”儿子过百日,和村主任儿子照了一张合影,两个小家伙瞪着滴溜溜的黑眼睛互相看着,像是老友重逢,很是好玩。

村主任的儿子闹着要酒,老婆给他倒了一杯饮料,小东西举杯要和石碰碰杯。石碰一把将小东西揽在怀里,眼圈就红了。村主任赶忙对老婆使个眼色:“孩子饿了,你去给他喂点饭,我和石碰兄弟好好喝几杯。”石碰把孩子紧紧搂住:“让他和我一起吃吧。”

3

那天,石碰说要去市里。

欢喜说:“才去市里没几天,你又去干啥?”石碰说:“我去买飞机。”欢喜:“你就那么惯着他?”石碰:“儿子做梦都要飞机。”欢喜:“三百多块呀!”“三百多块就三百多块,说啥我也要给儿子买飞机。”欢喜说:“看把你能的,你是磙子呀?”石碰说:“我不是磙子,磙子没儿子,我有儿子。”“你有儿子你就惯着吧。”“都怪你,上次要是买了,就不用我再跑一趟了。”上次在市里那家叫华联商厦的大商场看到一架飞机,能在空中飞,还能翻跟斗,儿子喜欢得抱在怀里不松手。欢喜嫌贵,硬把儿子拽走了。

石碰到市里直奔华联商厦玩具城,掏钱就给儿子买了飞机,一点儿没含糊,像磙子那么有钱似的。买了飞机,就去找磙子。石碰每回到市里都看看磙子。

正是该吃午饭的时候,磙子说:“走,咱去三和粥店!”石碰:“大中午喝粥?”磙子:“你就跟我走吧。”到了地方石碰才知道,这三和粥店不光是卖粥,还有粤式晚茶。敢情这晚茶也不是卖茶呀。石碰咕哝一句:“操,屌城里人真能弄。”磙子要了烤乳猪、煎黄鱼,还有卤鸭掌、卤鹅头什么的,两人就喝上了。酒是冰镇啤酒。石碰说:“磙子,你小子还开洋荤了?”磙子:“喝吧!”两人就开吃开喝。

喝了挺多。

磙子没有石碰酒量大,三瓶啤酒下肚,舌头就有点大。磙子大着舌头说:“你给儿子买飞机,我有了儿子,就给他买火箭。”石碰说:“你现在多牛呀!”磙子说:“你说我啥时候能弄出个儿子?”石碰:“早晚的事儿,小指不是天天吃药了吗?要弄儿子你小子也得加把劲儿,你十天半月也不回去弄一次,光让小指喝药就能喝出个儿子?”

磙子听了嘿嘿嘿一笑,笑得有些邪性,越笑越难听,有点像哭。笑着笑着,猛地抓起酒瓶,仰脖灌了半瓶啤酒,把酒瓶狠狠往桌上一蹾:“我一天弄八次,也弄不出儿子!”

石碰安慰:“别急,小指不是天天喝药了吗?”

磙子:“我他妈是个废物,小指就是喝仙汤也生不出孩子来了。”

石碰愣了:“你说什么?”

磙子随即就痛苦万状起来:“我是个废物。去年我就去医院检查了,两家大医院都查了,都说我没治。”

石碰瞪圆了眼,像看一个怪物看着磙子,愣看了好半天才说:“你有病,让小指吃药?”石碰又有点不依不饶地问:“闹半天是你小子有病!你有病怎么不告诉小指?”

磙子又灌下半瓶啤酒:“不能告诉小指,你小子也得给我把嘴闭紧了。”

“为什么?”

“你傻呀?告诉小指我……反正是不能告诉小指。”

石碰:“那……你也不能总让小指喝那些中药汤子呀!”

磙子:“反正也药不死人,还得让她喝。”

磙子把小指扔在石家村陪着他老娘,每月回去给小指带一大包子中药,说是一个老中医给开的方子,坚持喝下去,一定会生出孩子。小指就天天在家熬着喝,弄得屋里院里都是中药味儿。小指很听磙子的话,药熬得认真,喝得也认真,可喝了几年了,还是没喝出个孩子。小指就觉得很对不起磙子,对不起婆婆。磙子老妈去年春天走了,石家村人都说,磙子娘没抱上孙子,眼睛都没闭上就走了。小指就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羞于面对石家村父老,连院门都不敢出了。整天呆在家里,身边只有一只大黑狗做伴儿,可怜兮兮的。

石碰在肚里骂了一句:“这个屌磙子,真不是东西!”嘴上说:“我真不明白,你小子明知自己有病为什么还要让小指喝那苦药汤子?”

磙子又咧嘴笑了,笑得更邪性。“你不明白,就慢慢明白去吧,反正还得让小指喝药。”磙子还说,这个月他不想回去了,让石碰把下个月的药给小指捎回去。

石碰:“我不给你捎!”他有点赌气。

磙子:“石碰,你小子是个男人,早晚就会明白。来,喝酒,喝酒。”

那天磙子把药交给石碰,还不忘强调一句:“记住,给我保密!”看来这小子舌头喝大了,脑子还清醒。

坐在回石家村的汽车里,石碰一直在想给小指送药的事。这点事本来很简单,石碰却想得很复杂,思想斗争比较激烈。石碰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过这么激烈的思想斗争,思想斗争的结果是石碰对媳妇欢喜撒了谎。石碰回到家对欢喜说,因为磙子正好认识一个老中医,自己就给二舅抓了两服治风湿症的中药。石碰指着小指的药包说:“这药治风湿症特灵。”欢喜对药并没在意,一把抢过飞机说:“你还真买了?三百多?”石碰说:“三百五十八,打折,三百一。”吃了晚饭石碰就要给二舅送药去,欢喜说:“这么晚了,天又不好,改日再送呗。”石碰说:“这些日子老下雨,二舅风湿病犯得厉害,两腿都不能走路了,得赶快送过去。”石碰就走了。儿子拉着欢喜玩飞机,欢喜就没再理石碰。石碰走到院门口,回头对欢喜说:“晚上不用等我,早点和孩子睡吧。”

石碰家在石家村沟里头,地势最高。石碰拎着药,沿着山村小路往沟口走。小指家在沟口。石碰没有直接去小指家,因为天还没有大黑。他想等到天黑透了,石家村里的人都各回各家关门上炕了再去小指家。这是石碰早在心里算计好了的。石碰路过小指家,只往紧闭的院门看了一眼继续往前走,出了沟口拐向右边的山路。石碰二舅家就在山那边。石碰真的走在去二舅家的山路上,走出很认真很努力的样子。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不知是看后边有没有人跟着,还是担心跑出头野兽来。这一带大山里常有野猪、熊瞎子出没呢。

走到半道,石碰停下来,抬头看看天,然后扭头往回走了。天已经黑得不行了。不知是阴天还是怎么的,今天的天黑得特别。这样的黑天,好像最容易发生一些骇人之事。他的脚步有些慌乱,也急促起来。走回沟口小指家院门口,他的手心里就满了一把汗。

石家村已经淹没在可怕的黑色里。石家村人没有夜生活,唯一的夜生活在炕上。吃了晚饭收拾收拾就上炕,早早闭了灯,开始炕上的夜生活,弄得一身汗水,然后喘几口粗气,转过身美美地睡去。

虽然天黑得彻底,虽然石家村人早都关门闭户,石碰抬手要敲小指家院门的时候,还是四下里看了看,像是做贼。

小指出来开门,大黑狗像保镖,忠实地跟在小指身旁。黑狗对石碰并不欢迎,摆出随时攻击的姿态。石碰举着手里的药包说:“我今天进城了,磙子让我给你捎的药。”石碰又说:“磙子说他忙,回不来了。”小指接过药,没有让石碰进屋的意思。石碰有些尴尬,但也没有转身离开。“磙子还有些话……捎给你。”小指:“那就进屋说吧。”

石碰跟着小指进了屋。小指没有让黑狗进屋,黑狗被关在门外很不情愿,嘴里呜噜呜噜地表示不满。

小指的屋子里充满了中药味儿。石碰吸吸鼻子,皱了皱眉。小指在石碰对面坐下来,问:“磙子有啥话,就不能回来说?”石碰说:“这天真热。”石碰脸上真的滚着大汗珠子。小指投了条湿毛巾递给他,石碰用力地擦脸,又说:“这天真热。”小指说:“磙子半个多月没回来了。”石碰说:“磙子忙,磙子说他挺忙。”小指伤感,没再说啥。石碰也不知说啥好了。两人都低了头看自己的鞋。

良久。石碰忽然说:“我该走了。”但并没有站起来。小指说:“你还没说,磙子有啥话捎给我?”石碰说:“磙子说……说……磙子说让你好好吃药,坚持住,这药特灵。”

小指长长叹了一口气:“坚持,我已经坚持五年了,喝了五年的苦药汤子,把心都喝苦了。”

石碰看一眼小指,也叹了一口气。石碰本来下决心把磙子有病的事告诉小指,面对小指又张不开口了。

小指说:“我真的不想再喝下去了。”

石碰不知怎么竟慌慌地说:“喝吧,喝吧,磙子让你坚持喝。”

小指自语:“再坚持喝,怕也是喝不出孩子了。磙子越来越不愿意回这个家了,越来越不把我当事了。唉,也不怪磙子,谁让我不能生呢?哪个男人愿意要个不生孩子的女人呢?”说着,心头一酸,泪就出来了。

石碰一被刺激,脱口而出:“不,不怪你,是磙子有病!”

小指的泪眼一愣:“你说什么?”

石碰回答:“磙子有病。磙子今天喝多了,亲口对我说,市里两家大医院都检查了,他有病,没治!”

突然静了下来。

院子里哗哗的雨声,一下子涌进屋里。

石碰和小指才知道下雨了。雨挺急,挺大,比前两天的雨还大。

小指慢慢转身走到窗前,看雨。

石碰像犯下可耻的大错,对着小指的背影怯怯地说:“磙子让我替他保密,磙子不让我告诉你。”

小指像没听见,两眼看着哗哗响着的窗外,看雨,看得很认真。

石碰说:“我对不起磙子,我不该告诉你,我不够哥们儿。”

小指还是认真地看雨。石碰便不再吭声。

看了好长好长时间的雨,小指转过身,摇着头说:“磙子,啊哈,磙子,真有你的啊……”

小指的眼神有点怪,石碰紧张。

小指走到石碰跟前,站住,两眼直直地盯住石碰的眼睛:“石碰,帮人帮到底,我想再让你帮帮我。”

石碰:“帮什么,你说吧。”

小指:“帮我生个孩子,给磙子看看。”

……

石碰走出小指家,雨下得正急。小指要给石碰拿雨衣,石碰没要。石碰说:“城里人时兴洗淋浴,我今天也让老天爷给我洗个淋浴。”

石碰一头扎进雨里,大雨豪爽而热情,雨丝皮鞭一样狠狠抽在他身上。石碰“啊啊”像撒欢的叫驴低吼了几声:“爽,真他妈爽!”

回家的路是上坡,石碰行走艰难。两条腿本来健壮有力,让大雨缠着,每走一步都很困难。

石碰头向前倾着,如一头负重的牛,一步一步往家走。

陡然,耳边就有轰轰隆隆的声响。石碰停下来,那轰隆声似从遥远的天边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石碰猛的意识到什么,扭过头撒腿就跑,撕心裂肺地号叫起来——

“逃命啊!逃命啊!快逃命啊!”

石碰疯狂的号叫,第一个被叫醒的是一只野狗。这只没有主人的野狗正蜷在谁家柴垛里,被石碰疯狂的举动惊醒,以更大的分贝狂吠着奔石碰而去。但是这只狗并没有扑向石碰,只是跟在石碰后边,一路狂吠。

石碰在前边奔跑着号叫——“不好了!逃命啊!不好了!逃命啊!”

野狗紧追在石碰后边狂吠——汪!汪汪!汪汪汪汪!

石家村的狗一个接一个迅速响应起来,汪!汪汪汪汪——

石碰的号叫和狗们的狂吠,叫醒了危险正在接近的石家村。

4

北京那位大导演果然来了。

石碰回到石家村的第三天,县长就亲自陪着导演来了,后边还跟着镇长和镇办公室的女秘书小刘。

大导演是位女士,高挑个儿,沙宣短发,很有范儿,看不出三十多岁还是四十多岁。

县长叫女导演王导。县长说王导拍过好几部有影响的影片,还得过什么熊奖。县长说这次王导要把石碰拍成电影,是石碰的光荣,也是全县的光荣。王导说,她在报纸上电视里看到石碰的事迹,立刻就产生了创作冲动和创作灵感。王导说,她打电话给一位曾经合作过的法国同行谈起石碰,法国同行大受感动,两人决定再度合作,拍一部纪实风格,原汁原味的英雄石碰。还说,那位法国同行过两天就从法国飞来。

村主任说:“好家伙,石碰这是要英雄到外国去了。”

石碰没有说话。王导说话时一直看着石碰,看得石碰眼睛不知往哪儿看才好。县长镇长村主任的眼睛片刻也没离开王导那张看不出三十几还是四十几的生动的脸。县长说:“要不是市长到县里,晚上真想陪王导好好喝几杯。”临走握住王导的手,一再嘱咐村主任安排好王导的食宿。镇长说秘书小刘这段时间就陪着王导,为王导服务。县长说“好好”。

村主任想把王导和小刘安排在小指家,认为小指爷们不在家,三个女人住一起方便。王导主动要求住进石碰家,说这样和石碰零距离,交流方便,有利于深入了解挖掘英雄灵魂深处的东西。

晚餐吃在村主任家,挺丰盛,绝对石家村特色。村主任还特意跑到镇上弄来两瓶铁刹山老酒。王导很喜欢铁刹山老酒,拿起酒瓶看了看,自己倒了一杯,抿一口咂咂嘴:“好酒,好酒,好烈性的酒,东北汉子的性格,我喜欢。”王导喜欢,酒就喝得痛快,村主任连连和王导干杯,王导来者不拒。村主任心里说:操,这北京来的娘们儿,这么能喝。石碰也喝,也和王导碰杯,只是很少说话,好像当了英雄到处作报告,到处接受采访,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回到石家村一下子冷静了下来。小刘不喝酒,小刘喝汽水,喝着汽水不时地用眼睛看王导。王导说小刘别担心,她醉不了。小刘夸王导真了不起,怎么看到她心里了。王导自负而又自嘲:导演的眼睛么。

很快,王导一双好看的眼睛让铁刹山老酒染上红色,村主任的大舌头也让铁刹山老酒泡得发硬了。村主任硬着舌头和王导碰杯:“你真的要把石碰弄成电影?”王导:“是的。”王导看着石碰:“我还想让英雄自己演英雄。”石碰端起酒杯躲避着王导的目光。村主任打了一个酒嗝:“好你小子,又当英雄,又当明星,可美上天了。”说着又干了一杯,含糊不清地嘟囔,“要是欢喜娘儿俩还活着就好了。”

小山村的夜晚静得出奇,风不吹,草不动,狗都不愿叫一声。

王导和小刘睡在石碰小楼的楼上,石碰睡楼下。王导很会享受小山村的这份安静,很快就传出熟睡的信号。

石碰睡不着。住进这个小楼以后,石碰没睡过一个好觉,老做梦,有一次还梦到儿子开着飞机把小楼撞倒了,一家三口埋在小楼里。

王导的呼噜从敞着的窗口飘进来,很有节奏,很有韵律,像王导的人一样有范儿。不像欢喜的呼噜,欢喜的呼噜有点儿乱七八糟。但听着欢喜乱七八糟的呼噜,石碰很快就会睡着,听着王导这么有韵律的呼噜却睡不着。

石碰很想像王导那样打着呼噜死死睡去,忘掉一切。但王导的呼噜一直飘在石碰耳边。王导的呼噜竟让石碰又想起那天夜里的轰隆声……石碰怎么也想不明白,当时听到轰隆声,为什么扭头就往回跑,而没有往自己家的方向跑?石碰不敢想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偏偏老是缠着他,回到石家村这几天,白天晚上缠着他。

石碰不敢把这个问题想明白。

起身到院里撒了一泡尿。小楼里有了卫生间,石碰还是喜欢站到院里冲着黑夜撒尿。痛快。痛快,弄出的哗哗声就很响亮,响亮的哗哗声把石碰吓了一跳,立即调整力度和角度,控制哗哗声。石碰怕响亮的哗哗声弄醒了王导。

痛痛快快撒了一泡尿,还是睡不着。王导有酒量,呼噜打得也好。那么有范儿的女导演,睡觉也打呼噜。

石碰只好闭上眼睛享受王导美丽的呼噜。王导似乎意识到英雄石碰在享受她的呼噜,呼噜打得更精彩,节奏感韵律感越来越美。

越来越美……

“打呼噜的女人是谁?”欢喜问。

“北京来的王导。”石碰回答。

“她怎么睡在我床上?”欢喜说。

“她来给我拍电影。”石碰说。

“给你拍电影?”欢喜不信。

“我当英雄了。”石碰说。

“你当英雄了?”欢喜更不信。

“不当英雄,能住上小楼?”石碰说。

“天天光屁股睡觉,你还英雄?”欢喜还是不信。

王导说:“光屁股睡觉不是关键,关键在于石碰听到轰隆声,没有往自己家跑。”

欢喜:“他怎么不往自己家跑?”

王导:“石碰是英雄。”

欢喜:“英雄就不顾自己的老婆孩子?”

王导:“舍己救人,这正是英雄的高尚之处。”

欢喜:“光屁股睡觉也能上电影?”

王导:“光屁股睡觉也能上电影。”

欢喜:“那我和儿子也要上电影,我们一家三口都上,少一个也不行!”

王导:“好啊,一家三口都上,全家福!”

欢喜:“我儿子的飞机坏了,够不着你们呀!”

石碰高喊一声:“我去接你们——!”

石碰喊着猛然坐起来,一头冷汗。

王导从楼上下来,问石碰:“你在喊什么?”

石碰红了脸问:“天亮了呀?”

5

石碰失踪了。

石碰怎么会失踪呢?

石家村人怎么也弄不明白,当了英雄的石碰会突然失踪。

石碰失踪的头天晚上,王导对石碰说,明天她的法国同行就到了,一起来的还有一位法国记者。石碰当时什么也没说,漠不关心的样子。晚上石碰照例睡在楼下,王导和小刘照例睡在楼上,王导的呼噜照例韵律优美。第二天一早,王导照例走下小楼来,石碰不在了。

王导以为石碰早起到山里呼吸新鲜空气去了,并没在意。

吃早饭的时候,石碰还没回来,村主任说:“咱们先吃,不等他。”

上午,一辆黑色奥迪轿车开进石家村,县长陪着两位金发碧眼的法国女人到了,石碰还是没有回来。

“这是跑哪去了?”村主任熊字不离口地骂着,一边打发村里人分头去找。

中午,县长在酒桌上问:“石碰呢?怎么没见石碰?”村主任说:“石碰……去后山看他二舅去了。”

晚饭前,打发出去找石碰的人陆续回来了,谁也没有找到石碰。村主任有点急了。

“他二舅家没有?”

“没有。”

“欢喜娘儿俩坟头去看了?”

“看了,没有。”

“去山里头喊喊没?”

“喊了,没有。”

小指最后一个向村主任交差:“石碰没去市里找磙子。”

这时,有个村民又折回来对村主任说:“刚才我忘说了,欢喜坟前有纸灰,像是这两天才烧过的。”

村主任说:“你咋不早说呢?走,看看去!”

村主任领着两个村民来到欢喜坟前,抓起坟前的纸灰看了看:“又不是初一,又不是十五,烧的哪门子纸呢?再找找!”

几个人就在欢喜坟头周围,边找,边喊。

“石碰——!”

“石碰——!”

“回来吧——!”

“快点回来,县长等你呢——!”

“快点回来,法国人等你呢——!”

……

暮色里,大山一声声回应着石家村人的呼唤,像在喊魂儿。

但没有喊回石碰。

石家村人胡乱猜测起来。但这时候还是没人想到石碰会失踪。

一天过去,石碰没回来。

两天过去,石碰没回来。

三天过去,石碰没回来。

村主任慌了,向镇长作了汇报。镇长立刻向县长作了汇报。县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和县委书记一起跑到市里作了汇报。市里马上作出部署,千方百计寻找英雄石碰。市委书记特别强调,一定要找到英雄,但不要声张。

十天过去,仍然没有英雄石碰的踪影。

石家村人这时候才意识到:石碰失踪了。

救命恩人失踪了。石家村人一个个像丢了魂儿,吃不香,睡不好。男人们不死心,没事就到大山里转悠,好像石碰一定不会离开这片大山。女人们在家里烧香磕头,祈祷神灵保佑恩人石碰。

小指一直闭门不出, 闷坐在家里想心事。那只大黑狗天天围着她,呜噜呜噜哀声低泣。

……

石碰怎么就失踪了呢?

英雄石碰怎么会失踪呢?

石碰的失踪给石家村人留下了无尽的疑问和猜测。

责任编辑 杨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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