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爱为何让他痛苦不堪

晓林

经常听人说，母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情感，而且佐证的例子要多少有多少。对此，我不敢苟同，尽管我也是一个母亲。母爱与父爱、友爱、爱情一样，有无私的，也有自私的，有理智的，也有愚昧的，母爱可以滋养孩子，也可能伤害孩子。

棍棒之下出逆子

2014年2月初，春节刚过，孙女士就找到我咨询。她自我介绍说，她在上海市徐汇区某皮具市场经营一家小店，今年37岁，是一位单亲妈妈，儿子小康今年14岁，在一所私立贵族学校上初二。

在进一步沟通中我得知，孙女士的皮具店生意并不好，淡季里更是惨淡，连付房租都困难，但她坚持让小康就读学费昂贵的贵族学校。“儿子是我最亲的人，是我唯一的希望，再难我也会坚持。”她告诉我，她20岁那年来上海打工，结婚、生子、与丈夫一起做皮具生意，两年前丈夫有了外遇，她愤而提出离婚。离婚后，她在上海举目无亲，很孤独，生意和生活的双重不如意让她感到沉重的压力。“有时我想，干脆回蚌埠老家算了，起码那里有亲人，我可以喘口气，但一想到小康，我又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我要在上海坚持下去，让小康接受最好的教育，将来上中国最好的大学。可是，小康就是不争气……”

小康上小学时性格阳光，成绩优异，架子鼓也打得有模有样，顺理成章地进入了现在就读的这所贵族学校。开学前，小康得知父母4个月前就离婚了，大哭大闹，但木已成舟，他只得目送爸爸提着行李离开家。

初一的时候，小康的学习成绩依然拔尖儿。孙女士经常严肃地提醒小康：“别人以后可以拼爹，你不可以，所以你要加倍努力学习，给自己拼出前途！”小康听妈妈的话，一心苦读。班主任说，小康是班上学习最踏实的学生，孙女士也列数了儿子的各种优点，但是，孙女士没有在意，小康不再打架子鼓了，脸上的笑容少了，周末也很少出门玩。

这期间，孙女士相了两次亲，因为小康的存在，对方见面一次就不再联系了，让她情绪很低落。有一天晚饭时，因为小康不肯吃青菜，她动手打了小康一顿，还怒不可遏地让小康滚出家门。小康又怕又恨，坐在门外死活不肯进门，却也不敢走远。“孩子在门外坐了整整一夜！想起来我就心疼，我是他妈妈呀！妈妈怎会不爱自己的儿子？儿子怎么会记妈妈的仇呢？可我想错了。”孙女士说。

初二开学考试，小康发挥欠佳，未进入年级前100名，受到了班主任的严厉批评。令班主任和全班同学没想到的是，原本性格温顺、少言寡语的小康突然发作，歇斯底里地辱骂班主任。孙女士接到班主任的电话，火速赶到学校，不由分说就给了小康两记耳光，才算让班主任消了气。从那以后，小康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用功学习了，他流连网吧，疯狂玩“红警”游戏，还学会了抽烟。孙女士发现了儿子的劣迹，更频繁地动粗，下手也越来越狠。打儿子的时候，孙女士总是怒斥道：“你对得起我对你的爱吗？你不配我爱你！”

上周，孙女士发现小康正在偷偷看时尚杂志上的半裸美女，大怒，抬头把手里满满一杯橙汁泼到小康脸上。小康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抢过妈妈手里的玻璃杯摔在地上，然后捡起一片碎玻璃，架到自己脖子上，冲妈妈大叫：“你再侮辱我，我就死给你看！让你的爱见鬼去吧！”吓得孙女士脸色苍白，连连摆手劝小康冷静。

述说一周前的事，孙女士仍心有余悸：“真是吓死我了！您说说看，我怎么这么倒霉？别人家是棍棒之下出孝子，我家怎么出逆子呢？”

我问：“谁家的棍棒下出了孝子？”

孙女士理直气壮地回答：“虎妈、狼爸、鹰爸，还有郎朗的爸爸，不是都用棍棒培养出了优秀、孝顺的孩子吗？溺爱只能养出废物！”

我笑着说：“我猜，您一定读过不少家庭教育方面的书吧？”

“我还在网上看过很多教育专家的讲座视频，大受启发。”孙女士脸上得意的神情稍纵即逝，“可是现在看来，不怎么管用啊！”

我没有马上纠正孙女士的偏激观念，我要先和小康谈一谈。

我的家不是港湾

第二天小康如约来到咨询室，他表情冷漠，不肯开口讲话。我猜，他一定是对我有所戒备，因为前一天我刚和他妈妈有过一场谈话。于是我说：“昨天听你妈妈说，你有许多优点，比如学习刻苦、生活节俭、爱干净，还乐于帮助同学。是这样吗？”

小康怀疑地抬头看看我，又低下头，继续沉默。

为了引导小康宣泄心中愤怒，我提议：“这样吧，你来说一说妈妈都有什么缺点，怎么样？”

“爱唠叨、爱面子、脾气坏、粗暴、不理解我、不尊重我……”小康一口气说出10多条。看来，他对妈妈的怨恨很深，在心里憋了很久。

我问：“那么，家在你的印象中像什么？我给你10个选项，你只能选一个：温馨的港湾、坚固的堡垒、雨中的小亭、飘摇的破船、热闹的车厢、沉闷的牢房、神秘的宫殿、芬芳的花园、早晨的教室、危险的战场。”这10个意象分别有不同的寓意，可以触及小康的潜意识。

小康思索良久，选择了“飘摇的破船”。

我问：“为什么不是温馨的港湾呢？”

“单亲家庭，哪还有温馨？妈妈那么粗暴，家怎么会是港湾？”小康意犹未尽，“不过，我希望我的家像一个神秘的宫殿。”嘴角闪过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看得出，小康内心缺乏安全感。没有父亲的家，在他看来是不安定的，他似乎没有感觉到妈妈对他深切的爱，家庭的经济状况也让他有危机感，但他的心理状况是正常的，因为他思维逻辑严密，有强烈的求知欲，对未来有美好的憧憬。

我接着问：“在你看来，妈妈的优点有哪些？”

或许是对话的游戏形式激起了小康的兴趣，他想了想回答：“妈妈爱憎分明，这是我最欣赏的。”

“怎么讲？”

“那个男人做了肮脏丑陋的事，妈妈坚决与他一刀两断，我很佩服，但她从来不在我面前说爸爸——哦不，那个男人——的坏话。她说这样才能培养出奥巴马那样的人物，因为奥巴马也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他妈妈也不说前夫的坏话。”

“看来，妈妈是个坚强的女人，她也很爱你，不是吗？”

小康皱起眉头，显得很烦躁：“可是，她更爱她自己。她逼迫我更优秀，其实是让我给她争面子——不知道该不该这样说，反正这是我的真实感受。”

小康的感觉很敏锐，一语中的，但我不能表示赞赏，我必须维护孙女士的正面形象，这样才能帮助他们母子缓和关系。

接下来的交谈让我确信，小康不需要心理辅导，需要心理辅导的是孙女士。

母爱都去哪儿了

孙女士再次走进咨询室时，脸上有不悦的神情，她说小康和我谈过之后没有什么变化，回到家还是对她爱答不理的。我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您想改变小康，首先要改变自己。”

“什么？我哪里做错了？我为他付出了一切！”孙女士不满意地说。

我不紧不慢地说：“您的付出有目共睹，我很敬佩您，但是付出的效果如何呢？您付出了母爱，小康感受到的却是无奈和绝望，您是不是觉得很冤枉？现在我们来讨论一个问题：母爱的有无，是母亲说了算，还是孩子说了算？”

道理不言而喻，孙女士哑口无言。看得出，她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我说：“大家都说母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情感，极力地美化它，似乎它是毋庸置疑的，其实，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不恰当的母爱也可能伤害孩子。对于单亲妈妈来说，这种危险更大。”我耐心地解释，单亲妈妈失去了丈夫，没有愉悦的情感生活，内心会有委屈、不满和怨恨。这种不健康的心理会导致奇怪的结果：单亲妈妈会不再考虑自己，不再爱自己，而是把全部的爱和希望寄予孩子，希望通过孩子的成功弥补自己的心理缺失。这时，妈妈传递给孩子的母爱就有可能变质，变成对孩子的情绪虐待，孩子感受到的当然就只能是压力、无奈，甚至绝望。孩子的心理承受能力有限，他会启动自我保护机制，通过一些成人认为不良的行为，如吸烟、打游戏、自我封闭等，自行消化压力和苦恼。“等孩子进入了青春期，自我意识苏醒，他一定会反抗。小康学习成绩下滑、顶撞老师、用自杀威胁您，都是反抗意识的行为表现。”我说。

孙女士哭了，哽咽着说：“我真失败，留不住丈夫，现在儿子也不待见我……”

我劝道：“爱孩子是每一个妈妈的本能，但一定要考虑两个问题：第一，孩子是否感受到了母爱？第二，母亲是爱孩子还是爱自己？”我进一步解释，“首先，小康上初二以来的一系列异常表现，已经证明您的爱他没有收到，他收到的是您的唠叨和打骂，他有理由认为您不爱他，所以，您爱孩子的方式一定要调整。其次，或许是受婚姻失败的影响，您控制自己情绪的能力有所减弱，过多地考虑自己的感受，而忽略了小康的感受。比如，您相亲失败就拿小康出气，居然让孩子在门外坐了一整夜，他的委屈、愤怒和恐惧您设身处地地想过吗？还有，小康有不良行为，您责备他时说，他对不起您的爱，他不配得到您的爱，这分明是给母爱设置条件，拿母爱交换他的良好表现，这不是做生意吗？这样的母爱不是无私，而是自私，不是温柔，而是粗暴。”

“您别说了……”孙女士受不了刺激，痛哭起来。

让他知道你懂他

平复情绪之后，孙女士诚恳地说：“您的这番话让我羞愧，也让我清醒了许多，我认识到了自己多么失职。以前我爱孩子的方式很愚蠢，我要从今天开始，给小康无私、温柔的母爱。”

“无私和温柔不够，还要加上智慧。”我补充道。

“对，我要努力做一个智慧妈妈。请您告诉我该怎么做。”孙女士的表情像一个整装待发的战士。我被她的精神力量深深打动，心想：知错能改、永不放弃才是母爱的伟大之处。

我说：“家庭教育应该以亲子关系为中心，因为关系比教育更重要，没有良好的亲子关系，家庭教育就不可能有效。”

“对，现在我最发愁的就是怎么和小康和睦相处。”孙女士说，“他现在不愿意跟我说话，我每次主动问他什么，最后发现都像是在审问。他好像不愿意跟我说心里话。”

“与青春期孩子相处，秘诀是7个字：让他知道你懂他。”我说，“这里面包含两层意思：第一，您要真正地懂他；第二，您要让他真切地知道您懂他。”

我进一步解释，首先，家庭教育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要想取得好的效果，必须学习相关的知识，了解孩子各个年龄段的基本心理需求和思维特点，还要结合具体情况，密切关注孩子，了解孩子的想法和感受，摸清孩子的心理变化和情绪变化的原因，然后制订出有针对性的教育方案。其次，修复亲子关系的唯一办法是耐心与孩子沟通，并在沟通过程中让孩子明白妈妈爱他、关心他，也理解他。“孩子只和他相信的人说心里话。这是要点。”我说，“要特别注意，不可再唠叨他，更不要再打骂他，否则只会进一步激化亲子矛盾，破坏亲子关系。”

孙女士问：“如果我做到这些，小康的学习成绩还会像初一那样拔尖儿吧？”

我说：“凭小康的基础，只要解决了心理问题，学习迎头赶上应该没问题。不过，初二是个很特殊的阶段，课程难度加大、青春期躁动都会给小康带来麻烦，所以您要多理解，多关注，起码不要再给他增加心理负担了。”

对孙女士的心理辅导到此结束。送她出门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说：“对了，上次您问我别人棍棒之下出孝子，为何您的棍棒下出逆子，现在我可以回答您了：区别不在于棍棒，而在于拿棍棒的人。如果孩子知道父母爱他、理解他，动用棍棒只是让他长记性，他会感激父母，成为孝子；如果孩子认为父母不爱他、不理解他，挥舞棍棒只是为了宣泄自己的负面情绪，他就会怨恨父母，甚至用某种形式报复父母，于是成了所谓的逆子。”

孙女士笑了。她举起左手，做出发誓的手势，说：“放心，我不会再对小康动粗了，否则我就不配做妈妈！”

【编辑：陈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