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培良
录完像的第四天金海就住院了。还是住在铁路医院。
医院给他作了一次全面的复查。复查的结果非常不好:癌细胞又扩散了,不仅扩散到了脑部,而且扩散到了肺部。怪不得金海一个劲地喊头疼,喊胸闷!
见了复查结果,道尔吉才弄明白录像那天金海为什么会那样,当时要知道金海的身体糟糕到这个程度,他说什么也不会逼着老朋友强支病体做他无力承受的事。
他顾不上责备自己了,一面向校领导汇报金海的病情,一面开车直奔铁路医院,他要和院方商量金海的治疗方案。
医院也显得有些束手无策:“手术是不能再做了,只能是化疗;可是,化疗也是双刃剑呀,就金海目前的身体状况,他还能不能承受化疗的副作用呢?”
“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吧?”一向沉稳的道尔吉也有些急了,他对金海的主治医生说。
“反正现在就处于这样一个两难的状态当中。”大夫是不急的,这是人家的职业素养,“好吧,我们边摸索边治吧!”
在医疗部门为金海精心医治的同时,组织部门也在筹划着一件大事。
2011年是中国共产党建党90周年。党中央决定隆重庆祝这个盛大的节日,隆重表彰一批全国各条战线涌现出来的优秀共产党员、先进基层党组织和优秀党务工作者。
金海作为内蒙古优秀共产党员的代表被报到了中央。中组部经过严格筛选,不仅把金海确定为表彰对象,而且决定邀请他进京,出席全国的表彰大会,并参加‘七一前后的一系列庆祝活动。
喜讯传来,多少人为金海高兴!是啊!这样神圣的荣誉就该落在像金海这样的真正的共产党员身上嘛!金海同志获此荣耀当之无愧嘛!名至实归嘛!让这样的党员代表我们进京参加党的90华诞庆典我们打心眼儿里赞成嘛!
然而,也有不少人替金海捏着一把汗!他们担心金海的身体,怕他来来回回鞍马劳顿,身体吃不消。内大的领导们在担心,铁路医院的医生护士们在担心,金海的同事、朋友、同学、学生们在担心,他的妻儿更担心!
所有人的心情都是矛盾的:大家又想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人民大会堂的领奖台上,又怕他身体过于虚弱顶不下来。大家都在看金海自己怎么决定,他老说,他的身体自己最清楚。
组织部门的同志把这个消息告诉金海后,金海没有当时表态。他为这件事思考了一个晚上……
这些年金海获得的荣誉确实不少了——
再远了不说,就说2008年吧!那一年,他先是被内大党委授予“优秀共产党员”,紧接着又被自治区高校党工委、自治区教育厅党组授予“全区教育系统优秀共产党员”,而后又被自治区党委授予“优秀共产党员”。还是那一年,他还被内大评为“先进科技工作者”,被自治区评为“全区道德模范”……
2009年,他被中华全国总工会授予“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被中宣部等六部门授予“全国道德模范提名奖”,被国务院授予“全国先进工作者”……
这回,又被中央授予“优秀共产党员”。这是他迄今为止获得的最高荣誉。作为一名共产党员,怕是没有比这更高的荣誉了吧!进京,进人民大会堂,直接接受中央领导同志的嘉奖,更是莫大的荣誉了,这是自己几十年来做梦也不敢想的事啊!
可是,自己的身体确实不给做主了,那天硬撑着去学校拍了录像,回来就支撑不起来了。自己要强了一辈子,从来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痛苦的那一面、艰难的那一面、疼痛难忍的那一面;在学校尚且如此,在学生、同事面前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去北京,是在中央领导面前,是在电视直播面前,是在全国人民面前?现在,自己的精力已经快耗尽了,生命的尽头怕是不远了,谁知道那一刻什么时候到来?万一正好赶在大场面上,事情可就无法收拾了……
唉,放弃吧,心上再痛苦也放弃吧!尽管这样做将带来终身的遗憾,再遗憾,也放弃了吧!自己遗憾是小事,要是因为身体不做主,在关键时刻出些差错造成不好的影响,事情可就大了!
……好了,这件事就这样办吧。
第二天,当金海把自己的决定告诉组织部门的同志时,大家都在为他错失这样的机遇而惋惜,包括林娜都力劝他不要放弃。只有道尔吉例外。他对组织部门的同志说:
“但凡有一分可能,他是不会放弃的。他既然这样决定,肯定有他的想法。尊重金海个人的意见吧!”
第十二章 英 雄
34. 草原上的当代保尔
7月1日这天,金海过得好开心。好长时间了,没像今天这么开心过。
让金海开心的事情有两件。
头一件是在北京召开的表彰大会上他被中共中央授予“优秀共产党员”荣誉称号。这个消息是自治区组织部的同志专门打电话告诉他的。组织部的同志说,获奖证书过两天就给他送来,到时候还要请他讲获奖感言呢!
放下电话,金海心里隐隐地有些后悔,后悔自己错过了这次进京领奖的机会,也许去北京走上一趟,心里一高兴,身上这病能减轻几分呢!他把这话说给林娜,林娜狠狠地了了他一眼。他知道,在这件事上林娜一直是鼓动他去的,甚至说买个轮椅也把他推进人民大会堂去。唉,说什么也晚了……
第二件是淖淖领着妻子、抱着儿子来医院看他了。小孙子已经6个月了,长得胖乎乎的,小脸蛋红润红润的,一见他就笑,还张罗着要找他,想让他抱。金海从淖淖怀里接过孙子,没等抱稳了,小家伙一扑腾,差点连他带孩子摔倒。唉,身体弱得连个半岁的孩子也抱不动了。
全家5口热闹了一下午。天快黑的时候淖淖他们要走了,林娜也想走,金海说死说活不让。近来他一刻也离不开林娜了,觉得林娜在跟前心里才踏实;林娜离开一会儿,他就又发短信又打电话地找。林娜怕他不高兴,也就没敢走。
林娜出去打饭的时候,在隔壁病房陪床的一个姑娘拿着本杂志跑过来,指着上面的一篇文章让金海看。金海瞟了一眼,上边登的正是《人民日报》记者杨明方写的那篇通讯:《草原上的当代保尔》。
“金叔叔这么伟大、这么坚强。我和我爸说,您也得向金叔叔学呢,争取战胜病魔,顽强地活下去!”姑娘说。
金海友善地笑了笑,又把杂志还给了姑娘。
病房里没有电视,金海想看看新闻也看不成。林娜把他晚上吃的药取出来,看着他一样一样的喝下去,回头又从包里取出了自己的药——她也是个病人哪!
“把我这儿安顿住了,你再去输几天液吧!我看你最近的脸色很不好。”金海对林娜说。
“还是先顾你吧。跟你的病比起来,我那点儿病算什么?你是大病我就是小病,你要是小病我就没病。叫我说,当务之急还是选个合适的人给你陪床。有人在这儿陪着,你也少受些罪,我呢,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么累。”
“我昨天就给金峰打电话了,让他帮我从老家选个合适人,一则饮食起居不别扭,二呢晚上还能陪我说说话,也不知道他找得怎么样了?”
金海刚说到这儿,电话响了,正是金峰打来的。金峰在电话里说,他把这事托付给乌拉了。乌拉是他舅舅的儿子,比金海小7岁。乌拉说他自己就闲着没事,他去得了。金海一听也很高兴。林娜也放了心。两个人又说了会儿话,林娜有些困,就歪在行军床上睡着了。
金海却毫无睡意,就一个人躺在那儿想心事。
他又想起了杨明方的那篇通讯。那个文章他三年前就看到了,是从《人民日报》上看的。杨明方把他比作了保尔,那可是对他最高的褒奖。
保尔的故事他再熟悉不过。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当年在嘎鲁图念高中时就读过了,他还把书里的那段名言抄在了自己的小本上。现在还能一字不落地背出来: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为人卑劣、生活庸俗而愧疚。这样,在临终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已把自己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
当时,他只是把它作为一条名言警句记下来的。谁能想到,几十年后,它竟然成了自己同厄运抗争、与病魔拼杀的一件强大的精神武器。
是的,确确实实是一件强大的精神武器!
1999年3月,在协和医院做完第一次手术后的那段日子里,在他和林娜租住的那家小旅馆的单人床上,在黎明时分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之后,若是没有英雄保尔那种大无畏精神的激励,若是没有英雄保尔那句至理名言的警示,若是没有导师道尔吉在关键时刻的那声“断喝”,自己哪能那么快地从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黑障”中走出来,从容地面对死亡,达观地应对不幸呢?
人啊,在人生的某一个时候确实需要有人从旁点拨,帮助他看开一些事情,这样,他才能迅速地从茫然中走出来。当然,点拨归点拨,最终还得靠自身,靠自身的积淀,靠自身的努力。
就拿自己来说吧,若不是从小就立下了志向,不想庸庸碌碌地虚度此生,总想做成几件事,身后给这个世界留下点有用的东西,给熟悉的不熟悉的人们留下些好的念想;若不是这样,自己也不可能那么快地从那种状态下调整过来,从那种状态中振作起来。
本来么,从小立下的志向还没有实现,自己来到这个世上还一事无成,怎么能就这样走呢?无论如何要活下去,无论如何要干成些事,无论如何要给这个世界、给世界上的人们留下些什么!当时不就是这么一股精神激励着自己从“黑障”中闯出来的么?
当时,自己的期望值并不高,能活1年就行,5年当然更好,要是能活个十年八年那简直就烧高香了。结果怎么样,比最高的10年还又多出2年来!
哎呀,这12年可是活得不容易呀!为了跟时间赛跑、跟命运赛跑、跟病魔赛跑,自己可真是一天也没敢虚度呀!每天的日程,比人家健康人还排得满;一年下来干成的事情,比人家身强力壮的人还干得多!那是因为怕呀,怕万一倒下了,离去了,好多事情没干完,那不是留下终身的遗憾?
……
现在好了,计划好的事情都干完了,都码得放在那儿了。这就是自己的成果,这就是我金海留给这个世界的有用的东西,留给人们的一些念想。往后人们翻起这些书来,看着上面的名字,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一个叫“金海”的人,给我们留下这么几本还算有用的书——这就够了。我金海知足了!即便明天就死,我金海也死而无憾了,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已把自己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都献给了自己钟爱的事业,献给了自己伟大的祖国,献给了自己可爱的民族……
35. 他就是英雄,新时代的英雄
金海是8号晚上进入昏迷状态的。
8号早晨还好好的,自己起的床,自己叠的被,自己吃的早点。吃过早点后就开始化疗,一个劲地输液;中午吃了一点东西,又接着输。晚饭就没有吃,一晚上躺着没动,一声呻吟都没有。其实那时候就已经昏迷了,陪床的乌拉没有发现,以为他睡了。
金海一连几个晚上没有睡,他疼得睡不着。头疼,背疼,肩膀疼。白天还稍微好些,还能忍受;一到晚上就重了,一刻不停地疼。疼得实在坚持不住了,护士过来,给一片止痛药,能缓解一会儿。趁这功夫,稍稍丢个盹。睡不了多一会儿又疼醒了,疼得在床上来回打滚儿。起先,金海尽量忍,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就叫出声来。乌拉看见他疼得难受,就给他按摩,哪疼按哪。乌拉也不会按摩,但按一按总比不按强,按一按,总能缓解一会儿。过一会儿又不行了,只能再叫护士,再吃一片止痛药。一晚上就这么折腾。
这几个晚上都是这样。
乌拉是4号来的。现在交通方便了,从沙尔利格来呼市,当天就来了。一来就把他嫂子替回去了,白天晚上都是他陪着。
白天,病房里人多,又是医生又是护士。来看望的人也多,一拨接一拨的。还有来采访的。
乌拉来的第三天,内蒙古党委组织部的同志来了,给金海送来了“优秀共产党员”的证书。那是金海心里最惦记的一件事,念叨了好几遍了。他抚摸着那红红的大绒封面,抚摸着中共中央的大红印章,把证书在手里掂了又掂,好像是要掂出它的分量似的。
组织部的同志要求他写两句获奖感言。金海愉快地答应了。他坐在病床上,上身靠着被子沉思了一会儿,提笔写道:
敬祝中国共产党九十华诞:
薪火相传
内蒙古大学 金海
2011.7.6.
组织部的同志接过题词,高兴地走了。金海捧着那个证书又端详了半天,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到了自己的枕头底下。
晚上,病房里就他两个。金海身上疼得不厉害的时候,就跟乌拉拉话。拉家乡的事,拉小时候的事,拉家里面的事。从金海的话里,乌拉感觉到他对家乡的每一个人都特别牵挂,但凡他认识的都要问到:这个怎么样了,光景过得好不好;那个怎么样了,两个儿都给娶过没有。说起跟他同年仿岁的小伙伴来,总要给乌拉讲几段他们小时候的趣事儿,逗得乌拉不住气地笑。听说有两个已经去世了,都是因为车祸死的,金海好一阵痛惜。过了一会儿,他对乌拉说:“他俩走了,我也快了,我们能到那边相见了。”乌拉说:“你没事儿,成天闹病的人正可耐操磨呢!”金海说:“快了。我肯定往俩老人前头走呀!将来还得麻烦你们多照护他们,替我多尽尽孝心……”
那三个晚上天天就这样,拉一会儿,按一会儿,一晚上不消停。
今天晚上消停了,睡得一动不动,也不知是输进去的药见效了,还是一连几个晚上熬到了。唉,快叫他好好儿地睡上一觉吧。
乌拉也困了,他也睡了……
发现金海不对劲已经是9号的早上了。乌拉怎么叫也叫不醒,推他的身子也推不醒。他去找护士。护士说:“没事,昨天输的药里本身就有安眠的,让他睡吧!”
9号这天,林娜也来得晚了。有乌拉在,她就不像以往那么着急。来的路上,先去了趟商场。她想买个行军床,现在用的那个睡上去很不舒服。她自己好对付,乌拉在这儿得陪一阵子,尽量让人家睡得舒服些才好。这样,她就来晚了。
她一来就发现金海不对劲,赶紧叫大夫。大夫一看,马上组织人抢救。一时间,楼上楼下,走廊过道,医生护士全都是小跑着走路。
林娜还不放心,又要通了院长的电话。院长在外地,一听这个情况也急了,马上要通病房主任的电话,指示她不惜一切代价,全力以赴,组织施救。
在这个中间,林娜又要通了道尔吉的电话、赛航的电话,要通了金峰和淖淖的电话。
看着医生、护士们跑进跑出,林娜正没有慌,出奇的镇静。她没有把今天这个事看得太严重,比这危险的阵势她已经见过了。2008年那次,2010年那次,包括主治医生在内都无能为力了,都准备放弃了;一次次病危通知,一次次家属签字,她已经不知所措了。就是在那样的境况下,她的金桑奇迹般地闯过来了。这回也会的,他一定会死里逃生醒过来的……
最早赶来的是道尔吉!
接完林娜的电话,他就往楼下跑,一边跑一边向内大的主要领导报告,请他们随后往来赶。
道尔吉赶到铁路医院的时候,医生们正给金海做脑部的CT检查。检查的结果是:癌细胞导致脑部严重水肿,昏迷就是由水肿造成的。病人已经不能说话了,但大脑的意识还有。
见从CT室里推出来了,道尔吉大步迎了上去。他握住金海的手,大声说:
“金海,我来了,道尔吉来了!”
他看见,金海的脑袋往他站的这一侧动了动,显然是听见了。
“CT检查完了,大夫说问题不是很大,你还能挺过来!”
道尔吉握着金海的手,继续大声说。他觉见,金海的手轻轻地握了他一下,意思是:
“我知道了……”
那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交流。在那之后,任他道尔吉喊破嗓子,金海再没有回应。{16}(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