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燕
中国当代新诗学:视野、走向、新诗源──回到与宇宙对话的传统*
金丝燕
关于诗学,当代各文化遇到的同一问题是:诗何为?问题的提出,隐含一个文化身份在世界一体性身份化的背景下如何存在的问题。
人是需要看到自己的,或通过外在他者,或通过内在的“我”。双重、多重文化框架是极好的灵感触发的土壤。原先不敏感的神经、处于睡眠状态、熟视无睹的观察力忽然惊醒。在这样的土壤里,真正的创造力产生了。
诗学批评是思想的一部分,无限,但可以穿越。纵向—本文化与至少一种另一文化的历时性角度、横向—本文化与至少一种另一文化的共时性角度是两个可以依据的平台。文化身份在这样的对比和冲撞中逐渐显现。我们不是要认同文化身份,也不寻找文化身份,文化身份不是一个身份证件,它是一个活动的、难以圈定边界的进行时。
重要的区域就是一个字“间”,即德里达说的差延(或译成“延异”)。如何捕捉多层面的差延,延续之,细密、深入地分析之,让诗学继续古代的源流,展开视野呢?
我不用“大文化框架”这样的词语,而是从多重文化相遇这样的框架出发谈视野。我们的框架是多重的,开放的,相遇、相撞、相对,而没有界限的。在这样的文化框架下进行研究,我们的目的绝不是像当今的流行关键词所言的那样,要“体现自己的价值”。说到底,思想的世界是不论价值的,价值体系观念与思想无关。思想的细密、对未知的好奇、生命力、想象力、定力与语言的相互凿琢就在每一个时空点展开。这是诗学的的品质,它不会与生俱来,需要长期不断的训练直至生命结束。那是一个没有开始和结束的吐丝,和蚕一样。
中国诗学相当关注新诗的未来。而当代诗存在的理由,在世界诗学中是关注的要点。
第一种理由:诗不面对读者
面对群体,个人成为自救的目标,他只有在群体的漩涡中尽力保持距离和清醒,才能自救。然而,这不仅仅是一个人的自救。
一颗孤寂的灵魂是不可能被读的。他只是他自己的存在。而一旦对话,你就有成为他者的危险。卡夫卡笔下的甲虫,当它连翻身都不可能时,思想的触角却开始伸得那么远,远得天都看不到它的踪迹。
远离的意义就在于此。如果把远离和持不同政见相连,是把形而上的问题拉到形而下来。这样的误解不少,历史其实就是误解史。
这样的清醒,如若只在一个鱼缸里,是不可能产生的,无论这个鱼缸多么巨大,甚至可以容纳十几亿人,但它仍然是一个鱼缸。跳出鱼缸,倾听鱼缸外面的声音。那外边,有无数鱼缸,多种声音。而多种声音的存在,是思想的源流。他者的存在是自我存在的前提。逃亡,不是躲避他者,相反,是倾听“他”,那个离自己最近又最遥远、似乎最熟悉却最陌生的“他”。而文学,为我们提供了这样的可能。
挣脱了群体的个体,将以何种方式存在?灵魂真的会迷失在永恒的沉沦之中,一如圣经文学所描绘的那样?历史是否正在证实当年奥古斯丁的警告呢:
放弃你自己。若你企图建立自我,你将完成一座废墟。
第二种理由:精神性的、神谕的
2013年1月,《跨文化对话》杂志准备出专号“新世纪的精神”,为此,笔者访谈法国诗人学会会长诗人维达尔·赫堤比兹(Vital Heuretebize)。这位法国诗人关于诗的责任的备注很有代表性:
是的,但是中世纪社会有非常强大的精神性,而精神性在今天——通俗地说——却挨了狠狠的一击。马尔罗①曾说,21世纪将是宗教的——一个我不喜欢的字眼——时代,要么就不存在。而我则更进一步:这个世纪将会是神秘主义的时代,要么就不存在。不过,诗人正在继续推动诗歌精神性信息的传播;而且我希望有朝一日这种信息会被理解,希望人们会说:“幸好那时还有诗人,要是没有他们我们将走向何方”。这或许就是今日诗歌存在的原因。
其观点很清楚,诗是精神性的,其对社会心态的转化需要50到80年,诗人虽然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但历史会记住他。
讨论中国新诗学,探讨的是其“新”,即对中国诗学核心的态度。
我们对中国传统诗学视野作极为简要的回顾。中国诗学传统按时间段可以分为远古、中古、近古、近代、现代、当代。各个阶段与诗的特性相应。中国远古诗具有祭颂礼仪的作用,承担与宇宙对话和教化天下的作用。与中国文字和中国思想的形成同样,中国诗从一开始就是和宇宙的对话。中国诗学对这一阶段的诗是有思考的,尽管当时没有亚里士多德那样的诗学专著。这就是毛诗。《毛诗大序》所说的“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礼记·乐记》所说的“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一脉相承;后者则与《说文解字》:“文,错画也,象交文”;《文雅·释诂》:“文,饰也”;《释名·释言语》:“文者,会集众采以成锦绣,会集众字以成词谊,如文绣也”相呼应。《尚书·尧典》中说:“诗言志,歌咏言;声依咏,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
这和西方诗歌的摹仿作用完全不同。西方的诗学传统源自亚里士多德。其《诗学》观点,即摹仿理论为西方诗学之源流。其中有两个基本因素,艺术家以摹仿来表现现实,其摹仿可以将过去或现有之事,传说所信之事等表现得或更好或更坏,或真实或理想化;而“诗人的职责不在于描述已发生的事,而在于描写可能发生的事,即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可能发生的事”。
中国远古诗的礼颂传统所承担教化感物吟志说诗在中古发生变化,体现心性内在的诗使诗学开始进入内在性视野,情感思想、形式并重。中国诗学中的两大块,诗律与诗论形成系统。这一重大进展,与佛学经典的汉译直接相关。这一论题,有不少专家曾经并仍然在研究。这里,可以以长阿含《大本经》的汉译本与巴利文本的比对研究为例。
汉译本52首偈颂安排相当有规则,分布于全经105段。汉译本的第二节偈颂类似导言,预告后面佛陀即将叙述的故事框架。其余51个偈颂均在单数节段,与散文体叙述相间,一段叙述,一段偈颂,偈颂或对上一段叙事进行概述,或旁白,或补充。
巴利文《大本经》的三部分,前两部分是叙述体,分别由38节、22节构成,第三部分为33节。而汉译本为一章整体。巴利文五个偈颂,前四首与汉译本的第92节散文叙事相映照。这样的架构与汉译本叙偈双单数段落交替的格式完全不同。
汉译本这样一叙一颂的严谨格式以特有的形式保持了经书原典散文叙述体为主的口传性。我们注意到,无论此经的源头语和原典如何,汉译本《大本经》的52首偈颂,其诗颂,与古代中国的《诗经》与《尚书》传统相应。诗经以四言为主,兼有五言。《尚书》为四言格式为主。其中的《虞书》篇至《商书》篇,为尧帝时始诵的史诗。《尚书》与《诗经》的四言体在中古时期逐渐被五言、七言取代。中国古典诗体、诗律与诗论歌开始形成的时间段与佛经汉译时期相应。如何相应,如何起源,译本研究抑或可以提供研究角度。
《大本经》汉译偈颂体,为中国古典诗律的形成提供一个可能的参照系数。52首偈颂不特别讲求用韵,在体例上与叙述相间,散文体与偈颂体各占百分之五十。这样大量的偈颂体与叙述相间,成为《大本经》汉译的独特文体52首偈颂,其中三首即第101、103、105偈为四言诗,其余49首为五言诗,较少用韵,保持很强的口颂性。巴利文本散文体与偈颂的口传特点,汉译本通过偈颂忠实地传承并体现出来。
中国诗学始终沿着两条道前行,一是教化感物吟志说诗,二是继续与宇宙的对话,体现心性内在的境地。这就是中国诗学所关注的诗心通天地之心,天人合一。中国诗与宇宙对话的特性,决定了中国诗学从一开始就是比兴、意境、弘道、养气和尚义五维度共存的,与中国思想的特质相应。
当代中国新诗学对传统诗学的态度,我们可以从前者的关注点即视野切入。谭桂林2008年出版的《本土语境与西方资源:现代中西诗学关系研究》一书,将中国二十世纪诗学的主要命题作出梳理,如生命诗学、神秘主义诗学、象征诗学、形式论诗学、左翼诗学、意象主义诗学、反讽诗学、漂泊诗学、语言论诗学和女性主义诗学。作者认为,西方诗学字源推进中国现代诗学的建设,而上述命题是中国现代诗学对传统诗学的突破。
这是一项很有意义的研究,从以时代为轴,从命题出发探“新”。曹顺庆的《中西比较诗学》(1988)中,将11对20多个中西诗学范畴及术语进行比较,黄药眠、童庆炳主编的《中西比较诗学体系》(1991)的中篇,比较了中西诗学范畴。不少研究者从诗学史、诗学理论、中西诗学关系方面探讨中国现当代诗学及其西方影响②。
我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看中国诗学之“新”,即在西方诗学影响下,中国当代诗歌批评的关注点。2004年,《跨文化对话》第十四期发表金丝燕的《合唱与隐潜:一种世界文学观念—论中国当代文学的态度》③,该文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六要素作了梳理。从文本到文本互涉性(文本),从经验性个体到自我的主体性(叙述身份),从记述真实到真实记述(时间),从自我的主体性写作到词语的创造性(内在读者),从词语的创造到词语的解构(写作语言),从词语的创造性到自我的分裂(视角),中国诗学批评参与西方诗学批评的经验。
其中当代诗学的第一关注点是语言与诗人,即写作语言与叙述身份问题,包括诗从词语的创造到词语的解构(写作语言),从词语的创造性到自我的分裂(视角)这样的现代性经验。
当代诗论涉及的是人与语言的关系,诗学的话语问题④。人说语言还是语言说人?在现代主义那里绝然分开的问题,到了后现代,是一个问题。高行健在经历了两个问题之后,在2000年初回答说“两者都有”⑤,李锐1998年说“语言的自觉”⑥,是创作者的一个体会。可以称之为现代之后的总结,即后现代的情绪。这种语言意识自九十年代达到高潮,《本土语境与西方资源》的作者将之称为“语言论诗学”,指出诗学自八十年代末从形式中心向语言中心转移(第279—284页)。
语言说人,文本成为主体性得以存在的唯一空间,其结果,很可能是语言对人的独裁。这种独裁对我们并不陌生。努力使自己熟悉异己的规则。危险在于存在决定意识。主体被搁置在一旁。
人说语言,超越文本,主体性先在于文本,人道主义启蒙是最好的体现。但危险是,这个人是“我们”,意识决定存在。努力使语言、使他者熟悉自己的规则。主体被虚构。神话大众也是其中的一个结果。随心所欲、狂妄自大地使用、摧残语言。使用语言,最后,却不自觉地被群体语言所左右。这是另一个结果。
“两者都有”,那么在存在决定意识的前提下,自我在不断构建的过程中,与语言和存在同时处于若即若离的状态使已经熟悉的规则陌生化。主体与文本互动。
语言问题在对于生活在海外的中国作家尤其尖锐。这些作家们也因此对语言尤为敏感。在他们面临的四种困境中(原有的抵抗对象消失,原有的牵制似乎不复存在;对语言的焦虑,表现的愿望与表现的限制的矛盾—语言从古到今与作家的对峙⑦;是被读者创造,还是创造读者;现代性与自我问题)最受到关注的是现代性与语言困境。何为现代性?当文学(包括语言与写者)仅仅被作为表述的工具的时候,纯文学和自我主体性被提出,意义在还文学给文学本身。文学体现的是人对生存的独特感知。可是,当语言被作为纯粹的关注对象的时候,人们才发现它是一个陷井。法国自波德莱尔、兰波和马拉美以来,现代诗歌已经经历150年的语言尝试,仍然没有走出这个语言的陷井。马拉美引发了一种新的写作经验,即差延性写作。这种差延性写作使语句变成了一个个的孤岛。马拉美就是要与描述性写作断裂,激活词语,使它产生未曾有过的意义,去掉约定俗成的定义,使词语带有生成性,不可判断性,带有丰富的比喻。从写作中产生昏晕以打破体制性语言(专断、主导、控制性语言)。差延,使“主词”消失。把权利还给多义性,相异性,和“被动词”。这种新的经验可以看作是黑格尔反绝对知性的思想在文学观念上的再现。差延性写作、断裂性写作经德国作家希勒格尔、马拉美到今天,一直受到文学家们和思想家们的关注。
当代诗写作是一个自我与词语相互介入以使两者都丧失肩负共识意义的场所。
北岛的近期诗写作的空间是一个母体,不断运动却不要确定不要圆满。写作主体的言语是词语、写者与读者之间关系的默语。诗情不仅是浪漫主义似的内心波动,它更是一个陌生的“此地”与“他地”,自我在其间穿越自我。
当代诗学批评的第二关注点是文本与诗人,即诗从文本到文本互涉性(文本),从经验性个体到自我的主体性(叙述身份),从记述真实到真实记述(时间),从自我的主体性写作到词语的创造性(内在读者)这样的现代性经验。
和古典诗歌观念不同,现代诗歌的力量不在和谐,不在是否说得清楚说得感动人。诗歌的现代性由词场、字里行间以及意义的开放与自由度产生。标点因此而变得碍手碍脚,多余,有伤害性,除非它自身成为一个词语,一个开放的词场。
当文学中的我思进一步变成我怀疑的时候,这个我开始怀疑“我”作为主体的存在。我在与我思被分成两个不能同时进行的行为。就是把“我”思—文学的写,与我在—一个无法脱离文化群体的存在,这两者分开。如此安置主体,为西方后现代提供了论题。文学批评中出现文本互涉性论题。
文本内或文本之间互涉关系只有通过阅读来实现。这种非常主体化的阅读与回归巨大记忆库的口头文化不同。回归的核心是透明和同质。而主体化阅读的核心是异质,或者说异识。“我”作为个体,如何在阅读中找到对话者,如何从通识中解脱出来建立异识的“秩序”。这个秩序就是连接各异识的点。由“我”充当。“我”在阅读中,而不是在阅读前,建立了自身的主体性。换言之,主体是在阅读行为中被建构同时被解构。这与现代主义对阅读行为的认识不同。后者要充分建构主体,然后进行阅读行为。
中国当代文学近二十年来的努力,从主体与阅读(写作)的角度,可以用这两种不同的主体与文本关系来归结。朦胧诗为主的张扬主体性,个人主体-阅读关系。在阅读前,首先要建立自身的主体性。自我的问题成为阅读的核心。在自我意识与群体意识对立的时候,张扬自我是有意义。很快,自我分裂,主体的地位让给了文本。文本互涉,主体互涉,说语言和被语言说的问题出现了。现代与后现代的实验达到高潮。
就在自我分裂、语言被捧上供台的同时,人们发现文本间的主体性事实上是文本间的连接点,它起着选择、组构和策划的作用。但它只能在文本形成之中进行这样的实现。也就是,主体性只能在不断地阅读中被建构,而不是在之前或之后。而它又不从属于文本阅读。它与文本的关系,不是主仆或仆主关系。而是不懈地平衡,互为建构、主体建构时间的不断伸延。这仅仅是一种往来于有无之间的游离,无休无止。不是“没有”,即消解主体,无论是群体还是自我或语言;也不是“有”,即张扬主体—主体先在于对写作对象的阅读。它仅仅是存在于阅读行为中的不断寻求。可以将之称为后现代的观念,或状况,或情绪。中国九十年代前后出现的魔幻现实主义和新写实小说,乌托邦史诗等多少是这种后现代情绪的体现。
因此,作者认为,说它是新传统主义,也未尝不可。后现代是对现代的解脱。这种解脱,是回归词源,从语义词源上进行正名。在西方,回归到古希腊甚至更早。在中国,回归到神话史诗。
中国当代诗学的走向,与中国当代诗创作走向吻合。
我们在《今天》杂志“细读诗歌”专题中,以北岛的诗歌为例,讨论到当代诗的四种分裂:空间与听觉,词语音乐性与词义的音乐性,词义的饱满与词义的差延,词义的延续与词义的裂口。中国当代诗学的走向可以从这一角度去捕捉。
诗的第一层割裂:空间与听觉的音乐性
一个词非同寻常的割裂使词义原有的既定轨道改向。割裂纬度通常在空间或听觉。两种割裂同时进行使李金发诗的阅读变得比较困难。北岛九十年代的诗中这双重割裂共在。
词语的割裂创造新的阅读空间:多重阅读。其一,通过意义传达意义,其二,通过文字空间造成词语互相的干扰,以此打破原有的确定的词义。使词语尽可能地分叉,远离逻辑赋予它的意义,并抵抗诠释。诗写作是一个自我与词语相互介入以使两者都丧失肩负共识意义的场所。
北岛的近期诗写作的空间是一个母体,不断运动却不要确定不要圆满。写作主体的言语是词语、写者与读者之间关系的默语。诗情不仅是浪漫主义似的内心波动,它更是一个陌生的“此地”与“他地”,自我在其间穿越自我。
和古典诗歌观念不同,现代诗歌的力量不在和谐,不在是否说得清楚说得感动人。诗歌的现代性由词场、字里行间以及意义的开放与自由度产生。标点因此而变得碍手碍脚,多余,有伤害性,除非它自身成为一个词语,一个开放的词场。
可以把北岛的“我不相信”阅读成对社会体制的对抗,其实它更是自我对自己提出的挑战,一个为读者而写的我,和一个内心离得最近也最遥远的我之间的挑战。后者在写作中寻找另一个自己,第一读者。
这是一种存在:时间缺席的存在,在记忆中。时间被其定义的缺席中性化,它既非永恒亦非不朽,它仅仅与自我的记忆一起流浪。自我为了直面自己而从事件的叙述中解脱,从自己的国度解脱。从既定的句号中解脱。任何疆土或民族的经验都不能规范,诗从这里开始写作。这一层的断裂是诗与歌分道的第一因素。
诗的第二层断裂:词语的音乐性
北岛的诗有很多“音乐性”,和“反音乐性”,主要集中在节奏、韵律、声调层次。
有两大音素使诗与歌混同:叙事与听觉上的音乐性。
而词的、进而词义的音色使诗与歌异质。马拉美要在诗的写作中寻找的是这使诗与歌异质的音乐性。真正的音乐性并非在词语的抑扬顿挫上,戴望舒从马拉美的诗论中得到启发,提出反音乐性,到这一层次而未能往前走。真正能诠释马拉美诗观的不是诗人,而是法国当代哲学家德里达。他读懂了马拉美并对写作展开思辨。马拉美寻找的音乐性有两个来源,一在词语之间的多重契合(correspondance)与多重运动(mouvemen ts)而形成皱褶(dépliure)里,二在“音乐中,这种音乐是一切存在的整体关系的总和,它能完全、切实地提炼智性话语并将其达到极致”(Mallarmé,Oeuvrescomplètes,Paris,Gallimard,1945,《马拉美全集》第367-368页)。北岛问得敏感:
为什么不说
词还没被照亮
——《练习曲》⑨
词语撞击产生的不期然,反差,断裂,空白,断语症形成诗的空白和音乐。词语相互点燃,就像在石头上撞击迸出的无形的火星串。一切成为悬念,断片。只有纸上空白的空间作为联系(《马拉美全集》第366-367页)。北岛在诗纸上的空白不缺,他好像没有填满它的冲动和啰嗦性格。但空白本身并非就是诗的音乐性。词义造成的空白和火星才是诗人智性不得不面对的考验。
可是这代表一切存在总体的、能提炼智性话语并能将其推向极致的音乐究竟是什么呢?诗人的智性能在这射线上投多远?
诗的第三层割裂:词义的差延
于是我们迷上了深渊
——《纪念日》⑩
写作使自我得以不断地抹去自己,以便能倾听自己,那是沉寂最微妙的声音,话语之外,在词层次的差延,从差延到差延,无限的差延形成永恒。
和米肖一样,北岛随着苹果进入二十世纪的经验之中:一个游牧者。深渊在这一断裂中诞生。
最不偶然的形式,也就是马拉美所说的“古典诗”。严谨的言语远离偶然。马拉美的文字,字字都认识,但却很难读。因为马拉美极为严谨地把确定性排斥在诗之外。他把最不偶然的意义排斥在诗之外。马拉美的文字,一不小心,就会让读者在寻找意义时迷失。
诗的批评不在意境而迁移到语言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字的本源若因前意义而移动,而不断在抹去中产生非意义的意义。给词语更多前意义可能是从词本身出发,而非拿各种新术语来轰炸诗和批评。术语无论新旧,都使诗立刻远离自由,抑制思想的力量。
诗的第四层割裂:词义的裂口
让词语具有裂变的力量,而弃绝确定和饱满的含义。词语始终在变动之中,裂变之中的动。思想接近虚空,这是一种“外在”运动,一种在“我”之外而又被抛掷于“我”之内的双向投掷。夜打开的楼梯,走下,沉入事物的内质,从绝对的状态进入分析的状态,捕捉后意义;走上,则进入射线,捕捉前意义。北岛诗单向:向上。然而走远与否取决于诗的差延与裂变的程度。智性是超验的前提。
夜隐去存在的,使消失的显现。午夜就是这隐去与显现的交叉点,它既是差延又是裂变。马拉美在其诗剧中那“世界的某一幕”,是一个简单可言有关差延的例子。这一幕既指剧又暗含行动。马拉美用该词的双重语义来制造意义的暧昧,消解确定性。
词义的裂变在差延的极端处产生。差延将词语约定俗成的意义化作灰烬,灰烬是绝对的,中性的,没有时间的痕迹,没有链条。是诗的智性展开的地带。
马拉美诗的断裂在词义的音乐性、差延和裂变这三层进行。马拉美要的是不着服饰(意义)的言语。他倾听另一种声音。这里,从词场的差延到词义的差延,造成特殊节奏。在差延的光照下,阅读,更不用说解释,变得十分困难。
我们讨论了中国新诗学的视野。其走向可能是回到与宇宙对话的传统,这也是新诗在保持与世界互动的同时,为自己找到创造性诗源。
【注释】
①译注,AndréM alraux(1901-1976年),法国著名作家。
②参见潘颂德:《中国现代新诗理论批评史》,学林出版社2002年版;龙泉明、邹建军:《现代诗学》,湖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许霆:《中国现代主义诗学论稿》,上海文化出版社2005年版;孙玉石:《中国现代解诗学的理论和实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陈旭光:《中西诗学的会通:20世纪中国现代主义诗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赵小琪:《台湾现代诗与西方现代主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曹万生:《现代派诗学与中西诗学》,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陈太胜:《象征主义与中国现代诗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谭桂林:《本土语境与西方资源:现代中西诗学关系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
③许霆:《中国现代主义诗学论稿》,上海文化出版社2005年版,第16-76页。
④参见李思屈:《中国诗学话语》,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⑤金丝燕:《高行健谈文学》,《二十一世纪》2000年12月“高行健专号”。
⑥李锐:《我对现代汉语的理解》,《今天》1998年第3期,第178页。
⑦“流亡使我们获得什么”,杨炼与高行健谈话录(1993年9曰18日),载高行健《没有主义》,天地图书1996年版,第126页。
⑧金丝燕:《细读的悖论——诗书写的不可能与自由》,《今天》2005年第2期,第68-78页。
⑨Bei Dao,Unlock,poem s by Bei Dao,trans.by Eliot Weinberger and Iona M an-Cheong,New York,New Direction Publishing Corporation, 2000,p52.
⑩北岛:《北岛诗歌集》,南海出版公司2003年版,第113页。
※法国阿尔多瓦大学汉学系教授
*对于海外及港澳台学者的论文,本刊将最大程度地保留其论文原貌,包括论文格式、标点符号使用习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