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尚飞
泰戈尔40岁的时候,在孟加拉的阿什拉姆创办了一所学校。
关于为什么要创办这所学校,泰戈尔说,它不是基于某种教育理论,而是出自对自己学生生活的回忆。
泰戈尔说,是他的敏感使他不能适应来自正规学校的那种压力,“人与世界的真正联系是人格之爱,而不是机械的因果规律”。很显然,在他求学期间,他并没有享受到这样崇高的待遇。他认为,年轻的心灵中应该渗透这样的思想:他生于一个人类世界,这人类世界与它周围的世界是和谐一致的。但从他的上学经历来看,正规的学校却以一种严肃、傲慢的姿态和高人一等的智慧而忽视这些东西。学校仅仅是一种纪律规定,而拒绝考虑个性。“它沿着想象的平均直线开掘教育渠道,而生命之线并非直线,因为它喜欢用这条平均线来玩跷跷板游戏……根据这种学校的观点,生命只有在允许自己被当作死亡、被切割成平均大小的时候,它才是完美的。”不得不接受学校刻板僵化的约束,不得不被束缚并且伤害到天性,这就是泰戈尔学生生活时感到的最大痛苦,也是他成立阿什拉姆学校的初衷。
那么,什么是理想的教育呢?泰戈尔说:“最高的教育应是,不仅给我们以信息,而且要使我们的万物和谐统一。”在这一点上,泰戈尔与卢梭的自然教育有一定的相通之处,他认为,教育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我们是按照生活与自然相脱离的方式形成习惯、接受知识的。这样,我们应该接受的最伟大的教育被否定了,我们被造就成丧失世界并只找到一些信息的人,“儿童的天性以其所有痛苦的力量反抗这些灾难,而最终屈服于惩罚,陷入沉默”。
在此基础上,泰戈尔提出了他的理论主张,让童年拥有更多的自由,不受因专业化而陷入社会和职业习俗的狭隘圈子的束缚。
为此,他建议,让孩子们到自然中去,不要满足于对植物学的学习,而应该相信关于树木的个人经验;要让孩子完全认识到他们是生活在一个存在系统里的,将“树木”看作是实体性的事实,而不是若干关于科学的名词。
他建议,孩子们的脚掌不应该被剥夺教育,应该让脚掌与大地接触,从而亲切地认识大地,而不能因为脚的责任减少而使它们失去原有的尊严。
他建议,在人的生活中,应该有一小段类似于原始人生活的时期,享受大地,享受阳光、水和天空,而不能让他们在枯燥乏味的琐事中丧失自我。应该让孩子们享受贫穷,因为“贫穷是人们能从中获得最初教益和最好训练的一所学校”,“贫穷使我们能完全接触生命和世界,因为富裕的生活大多是由人代理的生活,因而是在不那么现实的世界中的生活”。
从这点出发,泰戈尔对现代文明和社会控制下的教育进行了强烈的抨击,他认为,如果将充满习俗和物件的文明世界当作人类进步的最终阶段,那么,人类的生命将不会有一块绿地,孩子们就会痛苦,青年们就会陷入厌世;社会为了控制人们的心灵去适应它的特殊模式,做了严密的组织和安排,以至于难以找到一个能使自然进入的缝隙。于是,学校不具有世界的完整性,它只是一种授课的特殊安排,它只能容纳以脱离生活为代价来接受学校教义的成年人,却绝对不适于儿童。因为,作为儿童“他们必须通过热爱生命去搜集知识,然后得抛弃生活去获取知识,最后,他们将以成熟的智慧返回到他们更完全的生命”。
为了实现自己的教育目标,泰戈尔利用自己的所有财产创办了阿什拉姆学校,带着最初的10个孩子,来到了这块“为沉思和祈祷而追求宁静和隐居的人们使用”的森林圣地。
他将学校教育的目标定为给人以真理的统一。生命本来是完整和谐的,但到后来,智力从精神和体质中分离了出来,学校教育则把全部重点放在了智力和体质方面,而忽略了精神世界。“我们有一个人格,物质与力量除非与某个无限的人格联系起来,否则它们将毫无意义”,教育的目的就在于完全生活在对这种精神世界的体验中,从而使灵魂找到它的世界。故而,学校应该成为生命自我的所在之处,处处充满生活气息。
他将他的教育理想定位为让老师与学生共享高尚的生活来实施教育。教师从事自己的研究,过着简朴的生活,同时帮助学生们学习,教师将此作为其生命的一部分,而不是作为他的职业。他以阿什拉姆学校的一位青年教师为例。这位教师不像其他教师那样,仅仅是一个教科书的运载工具,他使他的教学人格化,而其自身就是知识来源。他的成功在于他对生活、对思想、对他周围的万物、对同他接触的孩子们的强烈兴趣。他的灵感不是来自书本,而是来自他情感丰富的心灵与世界的直接沟通。
泰戈尔笔下的阿什拉姆学校学生的学习状况如同他的诗歌一样充满了美感。用他的话来说,他不是在创办学校,而是在创造一种理想的气氛。在那儿,七月,雨季即将来临的黄昏,在夜晚的月光沐浴下,孩子们就在露天下欢唱各种歌儿;在那儿,他写的歌剧由老师和孩子们演出,不受规则限制地发挥他们的天赋;在那儿,孩子们任其所好地画画,不通过常规的临摹,而许多孩子的才华却得到了展露;在那儿,没有音乐教师,没有音乐课,只是让有音乐天分的人能够表现他们的修养,渐渐地,大部分孩子对音乐产生了兴趣和爱好;在那儿,孩子们天亮以前就起床,做一切能培养他们自助精神的事;在那儿,孩子们必须保持至少15分钟的宁静,以此来锻炼他们的自制能力。
泰戈尔相信区别,他说“有生命力的理想决不能像钟表一样,精确计算它的每一秒钟”;他更注重精神,他认为,孩子们不仅要有上课的学校,还要有能够培养人格之爱的精神世界。
泰戈尔创办这所学校所基于的思想,是与卢梭(《爱弥尔》)和小林茶一(《窗边的小豆豆》)都不同的,虽然貌似他们都在追求一种自然,都尊重孩子的个性发展。泰戈尔的自然,是印度文化背景下的自然,是被神格化了的自然。从印度经典《奥义书》开始,印度的各种宗教流派都强调哲思和冥想,然后通过这种手段达到与“梵天”合一的境界。泰戈尔虽然没有强调要通过教育实现这一目标,但我们从中可以随处发现这种文化对他创办这所学校的影响。他赞赏印度那些古代林居者(住在森林里,通过冥想来实现自我心灵与宇宙的统一)的生活,他极端厌恶工业文明对人的本性的侵扰,他注重精神上的感受而很看不起专业的培养,他也远望这种教育对未来的影响,但却更重视当下灵魂上的享受。这种教育注定是印度式的,虽然泰戈尔很希望能将之推广到整个世界。
不要说在现代社会,就在当时,泰戈尔的学校就已经是个另类,从而受到他很厌烦的媒体的窥伺。今天,无论从学校办学的环境、理念、目标,还是课程、教法、评价来看,都更加难以实现了。但泰戈尔告诉我们的一些关于教育的道理和追求还是值得深思和借鉴的:
我们不能因为一味地为了具备专业和知识而忽视精神领域的探求,精神上的空虚和低俗并不是物质的丰富和技艺的高超能弥补的,而这种探求即使在所受的教育中不能得到实现,也要埋下种子。对于受教育者,这是一种预备,也是一种呵护。
教育是针对人的灵魂的,不能不顾其自身规律盲目地讲求效率,不能把受教育者当作上了发条的钟表。教育,在确立了目标,教授了方法之后,要学会等待。虽然现代意义上的教育就在于加快儿童的成人化,加快自然人的社会化,但走得太快了,人的智慧难以生成,人格难以完善,更莫说精神能够自足了。尼采说,“慢一点,让灵魂赶上”,尼采深受印度文化影响,在这一点上大概与泰戈尔有着相同的感受。
教育,应该力所能及地尊重孩子的天性和个性。泰戈尔的学校最突出的一点就在这里。将拥有不同爱好、不同禀赋、不同性格的孩子带入学校,然后提供给他们自然成长的天地,任其发展。学校和教师的任务,则是适时地进行引导和匡正。这一点,我国古代教育也是极为重视的。“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中庸》里的这句名言就揭示了个性教育的根源。人的天赋是不同的,禀性是不同的,教育要尊重这种差别,要因人而异,而不能预先规定一个固定的教育流程,然后将各方面存在差异的孩子全部纳入其中。
客观地说,随着现代教育的发展,泰戈尔的教育之梦很可能将永远只是个梦。但只要是高尚的梦,就有它值得我们用热望的眼光仰视的华丽因子。我们完全可以剥离它的外衣,然后深味其中值得我们借鉴和汲取的元素,来为今天的教育增添一份柔软,一份清澈,一份明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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