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静[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兰州730070]
特殊文化语境中的蜕变
——《喜福会》中ABC女性形象成长主题研究
⊙严静[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兰州730070]
长篇小说《喜福会》是华裔美国女作家谭恩美的代表作品。本文以小说中第二代华裔美国女性形象作为切入点,通过华美女性在文化身份﹑族裔身份和性别身份等方面的探索与追寻,展现第二代华美女性在特殊的文化语境中的成长历程。同时本文借助于华美女性的成长经历揭示《喜福会》丰富的文化内涵。
《喜福会》华美女性成长主题
《喜福会》是著名的华裔美国女作家谭恩美的经典之作。作为第二代华裔美国女性,谭恩美亲身经历了20世纪60年代美国的民权运动和学生运动,也深受欧美女性主义第三次浪潮和黑人女性主义的影响。在《喜福会》中谭恩美着力刻画了四位特殊的人物——第二代华裔美国女性形象(ABC女性)。小说通过极富表现力的语言和精妙的结构向读者传递了作家对于华美女性的切肤的体验、深刻的洞见和睿智的思想。笔者试通过成长主题的维度,并结合相关的后殖民理论、女性主义理论来揭示《喜福会》中ABC女性的成长历程。
个体成长的过程是对自我的不断追寻,是个体自我意识觉醒,并在与外在世界的不断交涉协商中建构,并不断重构自我的身份认同的过程,也是个体向主体的蜕变。第二代华裔美国女性与她们的第一代移民母亲有很大的不同,她们出生于美国,在美国接受教育,成家立业,因此也被称之为ABC(American Born Chinese)女性。第二代华美女性大多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他们成长于美国的族裔时代和倡导多元文化的时代。与第一代华美女性相比,第二代华美女性的成长环境要宽松优越很多。对于移民母亲们而言,第二代华裔美国女儿是她们心中的“白天鹅梦想”。可是小说一开篇“白天鹅梦想”就遭遇了阻碍:
然而待她一踏上这陌生的对之充满憧憬之情的彼岸,移民局便强制她与它分手了。她徒劳地想用双手留住它,却只抓到一根羽毛,这是它唯一留下的。……
作家通过这段充满象征意味的描述向读者预示了第二代华美女性成长道路的曲折和艰难。华裔女性如何在两种文化的撞击中建立文化的认同,如何在种族主义、性别主义的社会文化语境之下克服自身的心理疾患而走向华裔女性的独立、自主和自觉,这些都是包括谭恩美在内的第二代华美女性在成长的过程中遭遇的成长困惑和催生她们蜕变的因素。在小说中作家通过四位ABC女性在少年时期的家庭教育和成年之后的婚姻生活这两个重要阶段遇惑解惑的过程来表现她们特殊的成长与蜕变。
作为少数族裔的一员,ABC女性一出生就注定了她们特殊的文化体验:她们不得不游走于美国文化与中国文化之间,经历着两种文化的碰撞。在家庭中,她们必须接受以母亲为代表的传统中国文化和中国式家庭教育;而在家庭之外的学校和社会当中,她们又受到美国白人主流文化的洗礼。如何正确认识自身的双重文化身份成为ABC女性在成长道路上首先面对的困惑和难题。小说通过吴精美和薇弗莱·龚的少年经历对此作出了文学化的解读。
母亲吴素云在吴精美少年时期就开始为女儿精心策划未来的人生,并以免费做清洁工为代价换取了精美学习钢琴的机会。然而,精美并不能理解母亲的一番苦心。她在一次演奏失败之后开始了与母亲的对抗。薇弗莱·龚从小就显示出了在西洋棋方面的天赋,在各种比赛中屡屡获奖。妈妈琳达对薇弗莱学棋全力支持并因此而自豪。薇弗莱不能接受母亲四处炫耀女儿的做法,终于向母亲“吼”出了自己内心的不满。不论是“慈母心”还是“棋盘上的较量”都造成了精美和薇弗莱各自与母亲之间激烈的冲突,并成了母女之间几十年打不开的心结。这两对母女矛盾传递出了丰富的文化信息。首先,女儿对母亲的反抗展现了个体自我意识的觉醒。当素云通过各种各样的智力测试来训练精美而屡屡失败之后,精美突然意识到了自我的重要性:
随后,忽然我似乎这才发现了真正的天才的自己;镜中的女孩,闪眨着聪明强硬的目光看着我,一个新的念头从我心里升起:我就是我,我不愿让她来任意改变我。我向自己起誓,我要永远保持原来的我。
自我意识的觉醒是个体成长的第一步,正是意识到了自我的独立性,个体才开始向着主体转化,逐步建构自我的认同。小说通过母女矛盾展现了人类成长过程中的普遍规律;同时,这两对母女之间的矛盾也突出展现出了中美两种文化的冲突和交锋。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家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在儒家思想的影响之下,一个家庭当中父母对于子女拥有绝对的支配权,而子女应该做的就是完全顺从父母的意志。作为接受中国传统思想文化长大的第一代移民女性,素云和琳达正是以父母对子女的完全掌控来管理家庭和女儿的。她们要女儿接受自己的意见和安排,要参与到与女儿有关的一切事情当中,与女儿合为一个整体。正如素云所说:
“世上从来只有两种女儿,”她用中国话高声说,“听话的和不听话的。在我家里,只允许听话的女儿住进来!”
正因此,素云煞费苦心地为精美设计人生,而琳达会以薇弗莱出众的棋艺作为自己骄傲的资本。可是,这“中国式母爱”却遭遇了“美国女儿”的质疑和挑战。精美和薇弗莱反感母亲的家长式教育,追求西方文化中宣扬的个体独立、自主和自由的精神,不愿受到任何人的摆布和控制。她们希望以美国式的家庭模式与母亲相处:保持母女之间的平等和独立。在这里,小说真实地反映了ABC女性成长之初在中美两种文化夹击中的盲目、困惑、焦虑和选择。而关于双重文化身份的问题是所有少数族裔都必须要面对和正视的问题。在倡导多元文化之前,美国长期实施斩草除根的同化文化政策,试图用白人主流文化同化所有少数族裔的文化。20世纪60年代之后美国从种族时代逐渐过渡到了族裔时代,美国政府的文化政策也从“大熔炉”走向了“沙拉碗”。然而在实际的社会文化演练中白人文化的主流地位并没有改变,表面上自由平等的政策之下是白人主流文化对少数族裔的种族主义的、后殖民主义的文化霸权和文化操控。正如中国学者陆薇所提到的,如果说美国的种族时代是以法律、国家政策等“暴力国家机器”对少数族裔进行压迫的话,那么族裔时代则是对少数族裔进行的语言、文化、教育等方面隐性的渗透。在强大的白人主流文化的影响之下少数族裔被洗脑,他们不自觉地以西方的二元对立认识论来看待白人文化和本民族文化,认为白人的语言、文化和习俗是文明的、进步的和优越的;而本民族的语言、文化和习俗则是野蛮的、原始的和落后的。正是将两种文化看作一优一劣,才导致少数族裔逐渐产生了文化上的自卑心理。他们排斥本民族的文化,自觉接受白人的文化模式和社会组织形式,积极寻求“美国认同”,希望成为被主流社会接受的纯粹的“美国人”。著名的亚裔美国文学评论家林英敏曾经谈到自己的真实感受:“我是受鹅妈妈童谣和欧洲童话的滋养长大的,我一直渴望自己能变成一个金发碧眼的公主。”②而谭恩美在回忆自己的年少时期时也说道:“我希望与其他人一样,而我父母与其他人不一样。我希望拥有金色长发和自信。”③后殖民理论家将少数族裔的这种文化心态称之为“殖民内置”的倾向(也叫作“自我殖民化”),并指出这种民族文化上的自卑心理对于少数族裔的身份认同具有极大的危害。那么少数族裔在两种文化之间又该如何去建构自我的文化身份呢?小说集中通过精美的成长经历来探索答案。
精美成长的契机是母亲的逝世。从少年到成年,精美都因为感到与母亲难以沟通而烦恼,“……对妈,我实在了解不多”。直到母亲突然离世之后精美才通过喜福会的阿姨们和父亲的述说慢慢地走进母亲的世界。当精美得知在过去几十年的岁月里母亲坚持通过各种途径找寻失散在中国的一对双胞胎女儿,她独自背负着沉重的历史负担顽强地生活时,母亲的执着坚韧和深沉的母爱都令精美深深动容。父母当年节衣缩食购买的钢琴让精美想起了年少时与母亲之间的争执,当再次弹起曾经熟悉的钢琴曲目时她突然从乐曲中获得了对母亲的理解:
在我分别将这两首曲子弹了多次后,忽然悟出,这两首曲子,其实是出于同一主题的两个变奏。
精美明白了不论是美国母亲自由开放的家庭教育,还是中国母亲求全责备的家庭教育都只是教育理念和教育方式上的差别,而其本质都体现了伟大的母爱。而中国母亲的爱因着特殊的历史遭遇而显得更为厚重深沉。在母亲的严厉苛责之中饱含着对女儿殷殷的期待和无私的奉献。她们把女儿视作生命的延续,愿意用自己全部的心力为女儿赢取幸福的人生。以理解母亲和中国式母爱为基础,精美对中国文化由疏离走向亲近,她代表母亲去中国看望双胞胎姐姐,踏上了文化寻根之旅。在机场精美与两个姐姐深情相拥,一起呼唤着共同的妈妈。她们之间虽然远隔天涯海角,从未谋面,但是那份骨肉亲情却自然地流露出来。这种精神上的共鸣让精美深刻地体会到自己作为华人后裔先天就带有中国文化的遗传因子:
我终于看到属于我的那一部分中国血液了。呵,这就是我的家,那融化在我血液中的基因,中国的基因,经过这么多年,终于开始沸腾昂起。
中国文化基因的“沸腾昂起”是华美女性成长的新起点,她们在经历了人生的春夏秋冬之后从曾经的文化迷失中走向成熟。华美女性不会在中美两种文化之间进行非此即彼的筛选,而是能够接受两种文化的差异和它们各自的发展和优势,感受双重文化背景的乐趣,在东西方文化的双重拉力之下撷取二者的精华,积极建构属于美籍华裔的“第三个空间”。这正是作家在积极的探索尝试之下找寻到的华裔文化身份建构的必由之路。
从18世纪末期开始欧美女性主义者就展开了声势浩大的女性主义运动,这为女性解构父权制的权威、重构女性的性别身份开启了大门。作为一位成长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华裔女性,谭恩美深受美国女性主义第三次浪潮的洗礼和浸润。特别是黑人女性主义者着眼于少数族裔女性与白人中产阶级妇女的差异而揭示了少数族裔女性“双重边缘”的社会地位,这就为少数族裔女性开辟了认识自我的新视角。在《喜福会》中谭恩美关注了第二代华美女性的私人生活领域,以华裔女性和白人男性的异族婚姻生活作为典型例证来暴露华美女性在私人领域遭受的来自种族主义和性别主义的双重压制。
在选择人生伴侣时,丽娜·圣克莱尔和许露丝都更愿意结识一位白人男性伴侣,正如露丝的心声:
我不讳言,特德最初能引起我注意的,恰恰就是那些与我的哥哥和我所认识的中国男孩子们的不同之处:他的鲁莽,他的执着,他的自信与固执己见。他的消瘦的轮廓分明的脸庞和颀长的身材,他的壮实的手臂,还有,他的父母是来自纽约泰兰城而不是中国的天津。
美国被称之为全世界各民族的大熔炉,但是各族裔之间的社会地位并不平等。虽然20世纪后半期在民权运动的影响之下美国的少数族裔已经争取到了部分平等的待遇和自由的生存空间,但是以欧洲裔为主的白人占据着社会的主流地位,而少数族裔则处于社会的边缘位置。白人与有色人种之间存在着一道无形的屏障。当特德以女朋友的身份将露丝介绍给自己的父母时立刻引起了他母亲高度的警惕和抗拒。特德的母亲认为露丝的亚裔身份将会影响到特德未来的事业。特德母亲的态度和忧虑表现了20世纪后半期在美国社会中种族主义依旧发挥着持续有效的反动作用,白人主流社会对少数族裔充斥着偏见和歧视。因此即便ABC女性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有一技之长并经济独立,可是少数族裔的身份让她们不能在恋爱婚姻生活中得到主流社会充分的认同和尊重,而这恰恰造成了华美女性在族裔身份上的自卑心理而不能摆脱“白人优越论”的“殖民内置”的倾向。
除了种族主义的歧视之外,性别主义的规限也是束缚ABC女性的又一根锁链。欧美女性主义对于女性的性别身份有着深刻的剖析。法国女性主义者西蒙·德·波伏娃在她的《第二性》中一语中地地指出一个人并非生下来就是女人,而是变成女人的。在女性主义者看来生理性别与社会性别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社会性别是社会发展过程中的文化建构。在父权制的性别主义观念中,男女被界定为截然对立的两性:男性是存在于公共领域的具有理性思维能力的社会公民;而女性是适合于私人领域的擅长哺育和照顾的妻子和母亲。在小说中作家讲述了一个“月亮娘娘”的故事。借助这个生动的故事作家表达了对社会性别建构论的赞同和对性别主义的批判。映映·圣克莱尔年幼时看了一出关于“月亮娘娘”的皮影戏。月亮娘娘在舞台上向观众倾诉着她对丈夫的思念和绝望的心情:
“女人是阴,”她痛苦地说,“她注定只能冷却自己的热情,就像阴影一样,没有光彩。男人是阳,夺目耀眼,女人只有借着男人,才有光彩。”
可是,正当映映对月亮娘娘深信不疑时却无意中识破了月亮娘娘的本来面目:
……只见她披着一头浓黑的头发,就着幽暗的油灯款款下了台。然后一把扯下头发,脱下长裙,当我准备拉住她,恳求她听听我的许诺时,我发现,月亮娘娘成了个男人。
月亮娘娘在这里具有深刻的含义:“她”被“男人”所代替,男性为了维护自身的主体地位而剥夺了女性自我表述的权力,他们代替女性发言并给女性贴上了客体的标签,使女性成为了男性的附属品。由此可见,性别主义是父权制文化对女性编造的巨大谎言,这一父权制的暴力言说在世代的文化承袭之下对女性发生了持久的影响力,造成了女性主动的消声和失语。
正是种族主义和性别主义形成共谋,构成了连锁压迫机制而共同作用于华美女性,造成了她们在两性关系中的自卑、怯懦和主动的失语。丽娜和哈罗德交往之初就以一种仰视的角度来看待哈罗德:
那些轻怜蜜爱的话语将我灌得痴迷迷的,这一次的爱情,令我完全栽进去了。我当时就很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像哈罗德这样一个不同寻常的人,也会认为我是出众的。反正,那时的我,很有点神魂颠倒,情思绵绵。
在丽娜看来能够得到白人男子的青睐让她自己都觉得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在结婚之后,丽娜对哈罗德的仰视依然如故:
……我至今还记得,当他向我求婚时,我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幸运,因而我也十分担心,所有这一切原本不该让我消受的福气,有一天会从我身边偷偷溜走。当我一想到我将搬去与他一起生活时,内心深处更是升起一层担忧:他会不喜欢我的体味吗?我对音乐和电视,有自己的品位和癖好,他会认同吗?
露丝在婚姻当中的做法也与丽娜如出一辙,她以“王子搭救落难公主”的童话故事模式来定义她与特德的关系:
……我们是自己想象中一出悲剧的男女主角,他是搭救我的勇士,我只是个孱弱的女子。不论我陷于怎样的困境,我的勇敢的男主角,总会排除万难,就像童话中的王子历经曲折去解救受难的公主一样,将我搭救出来。我们完全沉醉在其间,情意缠绵。即使拥抱做爱之时,我也从心灵深处感到,我得到了保护,得到了依傍。
露丝在爱情当中把自己当作了被保护的对象,而特德则是她生活中的保护神和领航者,这是非常明显的男尊女卑的思想,是女性对自我的否定。露丝心甘情愿将家庭生活中全部的话语权都交给了特德:
好几年过去了,总是特德来决定,我们去哪度假,他决定需添哪些家具,他决定我们暂时不要小孩,直到搬到一个拥有更高层次的邻居的地段。起初时,我们还互相讨论一番,我们明白讨论的结果,总不外乎是“你看着办吧,特德”,“你决定吧,特德”,便干脆不作讨论,只由特德做主了。我从没想过要违抗他的决定。
ABC女性不能正确地认识自身的族裔身份和性别身份,在两性关系中忍辱负重,主动失语。但是主动隐身于男性的身后,缺失自尊、自信和自爱的女性是否就能换来幸福呢?哈罗德在生活中愈加肆意妄为而不顾丽娜的感受,而特德在事业受挫之时将矛盾转移到了露丝身上,提出离婚。丽娜和露丝遭遇的情感危机令她们迷惘、痛苦,不知所措。而在这个时候给予她们成长的力量和勇气的正是她们的母亲。
母女关系是所有女性主义者关注的重要话题之一。女性主义者重视母系传统,致力于恢复与母系精神上的传承。弗吉尼亚·伍尔夫曾经明确地指出:“我们作为女性,是通过母亲来回溯历史的。”④黑人女性主义者艾丽丝·沃克在她的散文集《寻找我们母亲的花园》中揭示了母性谱系对形成黑人妇女艺术创造传统的影响,并号召当代的有色人种妇女与母系先辈的大脑和精神联系起来。谭恩美无疑是一位重视并追寻母系精神的作家。谭恩美在《喜福会》的字里行间积极地向读者传递了一个重要思想:女性的生命是一代又一代生命延续、轮回的过程。女性的成长不仅仅是个体的行为,也是女性成长历史的见证,女性的成长过程必然地要从历史中获得经验、勇气和动力。如果艾丽丝·沃克在“母亲的花园”中寻找到了黑人女性的创造力传统,那么在《喜福会》中,作家不惜笔墨地描绘了母亲们的遭遇和故事,在这座“母亲的花园”中最夺目的景色就是反抗的精神。
当映映·圣克莱尔来到丽娜家时,她已经洞察了丽娜和哈罗德之间的问题,正如映映所说:“在这幢房子里,我看见许多险象,而我女儿却对此浑然不觉。我对某些预兆,是很敏感的。”映映看到了丽娜和哈罗德的账目单,在账目单上哈罗德将丽娜从来不吃的冰激凌列入了合付的账目。映映立刻发出了不满和抗议的声音:
“什么!这一项,你们是不能平摊付账的!”妈神色骇然地大声问我。……
“为什么要这样!”
妈的嗓音中带着抑制着的伤痛,好像这张账目单刺痛了她。
映映通过丽娜和哈罗德的财务关系已经明显感觉到了女儿在婚姻生活中的被动地位。她故意打翻了一个放在一张结构不稳的茶几上的花瓶,并用茶几和花瓶的关系来告诉女儿婚姻之道:婚姻是要建立在平等与尊重的基础之上。如果婚姻的基础倾斜了,那么婚姻就如那个花瓶一样“早晚要打碎的”,正如映映常常说到的“唇亡齿寒”。母亲的勇敢和坚持打破了丽娜在婚姻中失声的状态,让丽娜看到了被自己遗失太久的自我,拉开了她抗争不平等婚姻的序幕。
露丝面对婚姻的破裂痛苦得无法自拔却又无计可施,母亲安梅鼓励露丝以实际行动来维护自己的权益:
她在那边沉默了一下,说:“为什么你自己不说点什么呢?”她几乎是以一种痛苦的语调在劝我,“为什么你不去跟你丈夫说说?……”
……
“我并不是要你挽回你的婚姻,但至少,你自己,也应该大声说几句什么”,她这样对我说。
可是在婚姻中对特德俯首和顺从的露丝已经习惯听从特德的声音,她自己的声音早已经被特德的意志所掩盖。直到特德暴露了他的真实目的——他要跟另外的女人再婚时,露丝才幡然醒悟。特德的绝情、母亲的鼓励在一瞬间点燃了露丝奋起抗争的勇气和力量,唤醒了女性独立的自我意识和智慧。她开始按照自己的想法做出决定:继续住在原来的房子里。露丝的强硬态度让特德始料不及:
“谁说的?”他气势汹汹地把手臂往胸前一抱,斜着眼盯住我,那架势,说明他准备大大地发作一场。过去只要他一摆出这样的架势,我就会吓得六神无主。
不过现在,我一点也无所谓了,既不害怕,也不生气。……
这下,我用足全身的力气,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着他说:“你反正不能就这样把我从你生活中拎出去这么顺手一丢。”这正是一切的关键所在。
我看到了我想看的后果了,特德慌乱了,他肯定没料到,我怎么一下子如此强硬起来了。
露丝迈出了找回自己的第一步,也走向了成长的一个新的阶段。露丝在梦中梦到母亲为自己和她种下了一株株花卉,这正是女性个体生命的象征,而能够滋养灌溉这些花卉的正是女性敢于抗争的坚强、独立和对自我的坚持和追求。正如许安梅所说:“做人,要振作。”这是一代又一代女性在欢笑与泪水中得出的真谛,是母亲对女儿、对所有女性的期待和祝福。
从对双重文化身份的排斥到接受,从对少数族裔身份的自卑到正视,从对社会性别的默认到突围,ABC女性不断地修正着自己的人生道路,努力建构属于ABC女性的身份认同,一步步实现着从丑小鸭向白天鹅的华丽蜕变,收获了成长的喜悦。在小说中作家并没有给第二代华美女性的成长画上华丽的句号,成长只有过程而没有终点,每一个人都不断地在人生道路上求索。华裔女性的身份认同也在她们的成长过程中不断地重构着。在这个过程中母系传统给予了ABC女性强大的精神力量和慰藉,是她们前进的动力。小说的书名“喜福会”正展现了两代华裔女性的坚强不屈、积极乐观和对自我的不舍追求。这正是这部小说的生命,就像血液一样流贯小说的始终,将这一股奔腾的生命的力量注入读者的精神。正如小说第四部分开篇的小故事所说:
喔,喔,还在笑。你说你是王母娘娘转世吗?喔,小王母娘娘,教会你的妈,失却的只是那份天真,但绝不是失却希望。要永远地微笑!
从这个角度来讲,小说所要表达的内容已经超越了对第二代华美女性的剖析。它从女性历史发展的角度给予当代女性以成长的启示和正面的能量。而关于白天鹅的梦想则不单是一位母亲对于女儿的深深母爱和殷殷期待,也是对于女性美好未来的无限向往和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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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严静,文学硕士,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编辑:郭子君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