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角兽于小颜

孙晓迪

去年夏天，我到北京出差，高中同学于小颜知道了，约我出来聚聚。我们高中毕业后再没联系过，有四年没见面了。

她又瘦了，更漂亮了，脸更加小巧，眼睛更大，而她的牙齿，就像一排贝壳那样，洁白而整齐。

“你真是漂亮。”我坐到她对面，“佩服你，怎么修炼的？就是高二高三那两年吧，你一下子就变了。”

“那可不是一下子。”她叹口气，眼睛盯着窗外，“对我来说，那是漫长而痛苦的两年呢。”

可对我们这些习惯了于小颜原来样子的人来说，她的转变，就像是一夜之间发生的。我们震惊、疑惑、嫉妒，直到现在。

（一）

于小颜在文城一中很有名。她不漂亮，学习成绩也很差，她之所以极负盛名，是因为长了一副惊天动地的龅牙，牙齿畸形到连嘴唇都合不上，只能每时每刻地微张着嘴。最要命的是，她还很胖。这基本就等于给一个女孩判了死刑。

她并没有受欺负，我们只是冷落她，调侃她，装作看不见她。

刚升学时，还是有人同情和关心她的，但她没有任何反应，有人嘲笑讽刺她，她也没有任何反应。在她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她不感谢、不愤怒、不微笑、不哭泣，视而不见般地接受我们给她的不公命运。

很快，整个文城一中就达成了共识：丑女孩于小颜，是个不需要“对她好”的人。

高一下学期，班里来了个转校生，她叫郑倩宇，是个可爱的女孩。她起初也招呼于小颜：“喂，来尝尝我妈做的饼干吧！”

立即有人阻止她。“为什么？”郑倩宇忽闪着大眼睛，走到了于小颜面前，“来呀，很好吃的。”

于小颜看了看郑倩宇，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接过郑倩宇递来的饼干，一声不吭地吃。

“味道怎么样？”

“还行。”于小颜面无表情。她吃完饼干后就站在原地，和我们形成了格格不入的两个气场。

郑倩宇尴尬地笑着，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大概只有三天，郑倩宇就疏远和冷落了于小颜。她积极地问过我们，于小颜喜欢什么，可惜我们没人知道，只有一个人说她可能喜欢看漫画。她的书桌上、课本间，夹着几本漫画书，都要被她翻烂了。郑倩宇对漫画没有兴趣，摇摇头，也打消了和于小颜接触的心思。

从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人试图与于小颜打交道了。所以上了高二之后，我们发现于小颜异样的时候，她应该已经持续了至少一个多月。

还是郑倩宇。

“昨天轮到我倒垃圾，我看到于小颜扔了一塑料袋纸巾，全是红色的。我还看到她的嘴里，都是血……”郑倩宇打了个激灵。

“她是不是病了？”

“管她呢。”一个女生说，“小倩，这蛋糕真是太好吃了。”

“不能不管吧。”郑倩宇紧张地说，“不大好吧。”

郑倩宇成功地让我们最后达成了一致，一起去看她。

她果然在吐血，并不是因为病了，而是她戴了牙箍。这让她看起来更加恐怖，那张合不上的嘴里，除了一排凌乱突出的牙齿、一副铁牙箍，还有丝丝鲜血，在不停地渗出来。

“医生说畸形很严重，要戴两年。我还……”

“就说她没事嘛。”我们很快地走了。

（二）

直到李君涛约于小颜吃饭，我们才想起来，我们几乎有一年时间没有注意到她了。

李君涛是一个很受女生欢迎的男生，人有情调，成绩也在年级前三十名。这样一个男生，在升入高三后的某天，特意跑到我们班，要找于小颜。

听到同学的传话，于小颜愣了。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座位前，至少有十秒，然后才走了出去。

所有人都来到走廊，观看这奇特的见面。李君涛风度翩翩地走向于小颜，像一个英俊的王子走向一头野兽。

“于小颜，周末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为什么？”于小颜第一次没有面无表情，她的脸上写满了掩饰不住的慌乱。

“你不要误会，只是吃个饭而已。”李君涛继续说，“交个朋友怎么样？你愿意吗？”

似乎过了很久。

“我……我愿意。”于小颜开了口，她努力并拢她的嘴唇，整个脸孔也在一瞬间因为微笑而变得柔顺。

“我赢了——”李君涛一下子跳起来，指着角落里的一个男生，“晚上你请客！”

走廊里全是笑声，“她真的是傻子啊！”“谁都看出来是骗她的啊！”

有那么一刹那，我想上前安慰于小颜，虽然我不知道应该和她说什么。

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又恢复了以往的面无表情。她是森林里的一头野兽，丑陋而臃肿，美丽的动物们都不喜欢她，疏远她、嘲笑她，甚至欺骗她、伤害她，她能做的，只有安静地、麻木地站在原地，听着射向她的笑声。

（三）

很快，我们进入高三下学期，没人再谈论起于小颜。很多像郑倩宇那样的好心人以为，能默默无闻地毕业，对于小颜来说，应该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但她的名字，竟然开始频频出现在我们耳中。

先是一场小规模的数学统考，全班最高分是于小颜。

寒假后的第一次月底模考，进步最大、名次从四十升到十八的是于小颜。

第二次，她进了年级排名前五十的榜单，班级排名十二。

三月，年级第三十六，班级第八。

四月，年级第二十一，班级第五。

五月，年级第十，班级第三。

时间过得再快，也不如于小颜成绩上升的速度快。班主任把她当作榜样，嘴边不离她的名字。

我们像重新认识了于小颜。她瘦了一点，牙齿往里缩了很多，脸变得尖起来，我们心情复杂地发现，于小颜变漂亮了。

谁也不知道，她是怎样一夜之间就从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的——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她上演了一出咸鱼翻身的好戏。高考，这场戏终于迎来了它的大结局——于小颜考了第一名。endprint

谁也不会忘记高考结束之后，返校的那一天，我们见到的于小颜。她放下头发，换掉校服，穿着一条收腰的紧身红色连衣裙，看起来起码瘦了三十斤，牙箍被摘了，那些错乱的牙齿终于被乖乖地收在了里边。

她对每一个人笑，但每个人都不敢面对她的笑容，那笑容如此美好，如此灿烂，又如此残酷地映照出我们的丑恶与无情。

我们习惯了她的丑，认为那天经地义。因为她的丑，我们伤害她、疏远她，把她逼成一头孤独的野兽，得不到任何陪伴。

在她十六岁到十八岁的青春岁月里，这头森林里孤独的野兽，是用了怎样的毅力、怎样的力量，把自己一点一点磨成了如此美丽和优秀的样子？

（四）

“我不介意告诉你。”于小颜笑了笑。咖啡馆里很安静，她用手指拨弄着咖啡勺。

最难熬的并不是嘲笑和欺骗，而是饥饿和疼痛。从她决定减肥那天开始，就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她会觉得自己的胃变成了一只老鼠，在疯狂地抓挠她的内脏，无休止地向她索要食物。刚戴上牙箍的第一个礼拜，她痛得能感到脸上的所有脉搏在持续而坚定地跳动，跳得她想死。前三个月，她的唾液里全是血，自己血液的那种血腥的、甜腻的味道，她永远不会忘记。

等她习惯牙箍带给她持续的疼痛后，她开始专注于体重的减少和成绩的提高。

“没有什么好办法，我只能不吃东西和拼命背题。”于小颜轻描淡写地说，“你知道最便宜实惠的减肥食品吗？不是黄瓜，那还不算便宜，最便宜的是萝卜，青萝卜，一块钱可以买一大个。我饿了，就吃那个。”

饥饿让她清醒，背诵又让她昏昏欲睡，可她必须坚持，她想提高成绩，只能靠最原始的方法。“我连数学都背了一万道题。我发现了，所有题目都差不多，都有个套路，所以到最后，没有我不会做的题。”

第一年是非常痛苦的，因为她看不到任何改变，到了第二年，也就是高三，她终于开始品尝到努力的成果，当人们注意到她的转变时，她已经要成功了。

“所以这没什么，只要努力和勤奋，大多数事情都能做成。”于小颜耸耸肩膀。

我知道这一切并不像她说的那样轻松。事后的总结越简单，当时的经历越辛酸。

“我可以问问你的动力是什么吗？”我尽力让语气轻松起来，“是因为那些……伤害吗？”

“你们这样想？”于小颜忽然大笑起来，“伤害？报复？”

她低低地探向我，小声地说：“如果我要报复，从生下来就开始了。”

于小颜的曾祖是近亲结婚，这使得她的父系家族携带了不少有缺陷的基因，于小颜不幸地继承了两个：肥胖和牙齿畸形。从她有记忆起，与“胖子……龅牙”有关的绰号就不离左右。在周围人的嘲笑声中，于小颜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人，生下来就是要遭受不幸的。

那就平静地接受吧。

她开始麻木地面对周围的一切，无论同情还是嘲笑，关心还是侮辱。这样就不会感到疼，会活下去了。

如果她没有遇到一个人，她一定不会鼓起勇气改变这一切。因为他的出现，于小颜决定改变自己。

那个人叫乾贞治。高一下学期，她买了一套叫《网球王子》的漫画，偷偷拎到课堂上看。她不喜欢主角龙马，她喜欢乾贞治。

她喜欢他戴眼镜的样子，喜欢他打球的样子，喜欢他的一切，她为他的成功而兴奋，为他的失败而黯然，她背得出他的所有台词，闭着眼睛也能画出他的形象。他不会叫她“龅牙”，不会欺负她，嘲笑她。

“你喜欢过这样的人吗？当你没有朋友，没有同伴，整个世界都遗忘你，所有人把你当垃圾时，你还可以喜欢漫画里的人。你知道他是虚拟的人物，可你就是为他着迷，为他动心，他永远不会回应，也永远不会拒绝。”于小颜的声音越来越低，“乾贞治，是我整个少女时代最初的也是唯一的恋人。”

“当所有同学嘲笑我、无视我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没有关系，我只要有乾贞治就好了，我会为了他而改变。为了他好好学习，因为他学习好；为了他好好减肥，因为他身材好；为了他好好治牙，因为他很帅。为了他，我能忍受这一切，是他给我力量，无穷无尽的力量。”

在青春这座茂盛繁杂的森林里，我遇见过一头丑陋的野兽。动物们疏远她，欺侮她，她孤独寂寞，在漫长而疼痛的岁月中，她最终成长为优雅美丽的独角兽。而让她产生蜕变的勇气，并为此努力，忍受所有痛苦的，并非仇恨与愤怒，而是芬芳丰沛的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