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莲
这不是一张普通的纸。它纯洁光滑,没有一点瑕疵,这是一张完美的纸。
完美的纸每天要做的就是小心地避开水、避开火、避开虫子等等,以保持自己的纯洁和完美。它相信,它一定会成就出一件世界上最完美的作品,不管这作品是一幅画、一首诗或者一篇小说。
纸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一位画家首先看到了它,此时的画家正被心中那些强烈的意象和色彩搅得癫狂,需要找到一张纸来挥洒他心中的图画。当他拿起画笔饱蘸墨水准备一挥而就时,纸突然叫了起来:“我是一张完美的纸,你必须保证你能画出一幅完美的作品,才可以在我身上落下第一笔。”
画家一听,急忙收住挥起的笔,说:“这个我不能保证,我每次作画都会留下一些遗憾,因为有遗憾,所以我才有欲望和激情坚持画画。”
画家说完,随手脱下身上的白汗衫,在上面笔走游龙般地作起了画。
接下来纸遇到了一位诗人,他很年轻,此刻正为某人和某事激情澎湃,诗情泉涌,急需找到一张纸来直抒胸臆。当诗人郑重地拿起一支碳素笔准备写下第一行诗时,纸叫了起来:“我是一张完美的纸,你必须保证写出一首完美的诗,才可以在我身上写下第一句!”
诗人一听,急忙收起碳素笔说:“这个我不能保证,我承认我写诗是为了追求完美,但我从不写完美的诗。”
诗人说完,随手捡起一片香樟树叶子,“刷刷刷”,一行行诗句从诗人的笔尖喷射到这片落叶上。
一位小说家来了,他酝酿已久的一篇小说就在刚才突然成熟了,他急忙掏出一支钢笔想在纸上记录下来,纸说话了:“我是一张完美的纸,你必须保证你写出的是一篇完美的小说,才可以在我身上写下第一个字。”
小说家一听,立即把笔套进笔帽说:“这个我不能保证,我写小说实际上就是写我的人生,我的人生本来就不完美,我怎么能写出完美的小说?我不能说假话。”
小说家说完捡起地上的几个空烟盒,拆开来,专心写起了他的小说。
这张完美的纸就一直被放在案头。
后来有人整理屋子,本想把这张纸扔到垃圾桶里,因为他觉得一张闲置案头很久的纸没多大用处,但想了想还是把它夹在一本闲书里放在书架顶上。
被遗忘的纸突然觉得自己的完美毫无意义,进而觉得自己完美的生命还不如一件破汗衫、一片香樟落叶和一个空烟盒有意义。
它甚至想遇到一场火把自己化为灰烬,想让水让自己发霉腐烂,想让书虫把自己一点点蚕食掉……连这些机会都没有,因为它被夹在一本书的中间放在书架顶上,既遇不到火也遇不到水,而且书架上放了樟脑,书架顶通风透气,所以没有虫子也不潮湿。
完美的纸被夹在书中暗无天日,连白天黑夜都没有了。
一天,纸正在昏昏沉沉地睡觉,突然感到晕晕乎乎地像坐在颠簸的船上一样——原来一个小女孩趁大人们不在家,椅子上支凳子,凳子上支小凳子,爬到书架顶上“淘宝”,结果发现了这本书。小女孩宝贝似地举起书来,准备拿下书架翻看,突然脚下椅子松动倒下,书远远地丢了出去,小女孩也从椅子上摔了下来。还好,小女孩和书都没受伤,只不过书自动打开了,露出了那张纸,久不见光的纸突然暴露在天光下,顿时头晕目眩,脸都黄了。小女孩看到纸,一把抓起来,拿起一支铅笔就在上面乱画起来。纸还没来得及叫,脸突然就被笔尖划破了,它疼得吸一口冷气道:“住手!太没礼貌了,还没听人家的要求就在人家身上乱画起来!”
小女孩一听,咯咯地笑了,她嘟起小嘴巴“嘘”了一声说:“别吵,我正在画一个完美的世界。”
纸一听,立即闭上了嘴巴——小女孩是纸遇到的最自信的人,纸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可不久后它又担心起来,小女孩在它身上胡画乱抹,能画出一个完美的世界?
纸有些绝望,它想,自己的完美可能要毀在小女孩手里了。
小女孩的画作很快出来了,纸的上半截画着白天,下半截画着黑夜。而且白天有太阳、蓝天、白云,还有一座小房子,房顶飘着炊烟,房子周围种满了花,花园边有一片胡萝卜地,胡萝卜地边住着一只小白兔,胡萝卜地里有三道小缝隙,是小女孩不小心画破了的,小白兔不时钻过缝隙去外面的世界玩。胡萝卜边有一片小湿地,这是小女孩的口水染成的,湿地里生长着一丛夜来香……
黑夜有月亮、星星,房子的窗户透出桔黄色的灯光,所有的花朵都睡了,小白兔也睡了,只有湿地里的一条蛇失眠了,它有些孤独,夜来香这时突然开放了,一盏一盏地打开黄色的小灯笼,一、二、三……蛇开始数夜来香的花灯,没多久就打起了呵欠,然后在香甜的花香中也睡着了……
“这真是一个完美的世界!”纸由衷地感叹。
这个世界是小女孩画的,但纸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魅力。
现在,纸每时每刻保持警惕,避开火,避开水,避开潮湿和虫蛀,它觉得它有责任保护这个完美世界。
小女孩起初还时不时拿起自己的画得意一阵子,不久就把它丢在一个放旧玩具的箱子给遗忘了。
纸想:这有什么关系呢,完美的世界还是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