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年之春,以遴选优秀华语原创音乐作品为标榜的《中国好歌曲》落下帷幕,歌曲《卷珠帘》荣膺首季桂冠。而这首甫一现身即引发了抄袭与否争议的歌曲,同《中国好歌曲》这档与《中国好声音》拥有诸多相似制作手法的电视节目一样,引发了外界对于其所宣称的原创含金量的质疑。
《卷珠帘》在第一期节目中首唱时,即备受导师刘欢的赞誉,认为作品是“中国风 ”的体现。但节目播出后,一些歌迷认为此曲属于抄袭。质疑者认为,《卷珠帘》在旋律上抄袭了日本创作型女歌手吉田亚纪子的作品《覆盖》(クルマレテ),而演唱方法上则模仿了中孝介。质疑声音出现后,霍尊及导师刘欢等也及时做出了回应。霍尊本人否认曾听过吉田亚纪子的这首歌曲,而刘欢也出面澄清,认为《卷珠帘》的歌曲旋律并非抄袭,并力挺此歌一直到冠军时刻。
由于《卷珠帘》一歌在《中国好歌曲》亮相后登上了马年春晚的舞台,其传播范围不可谓不广。对于原创性的判断,不仅涉及到歌迷对此歌的认知,也会影响观众对《中国好歌曲》这档节目的专业性和权威性的评判。所以,笔者必须就有关此曲的原创性问题提出自己的见解和判断。
首先,对于演唱方法上是否模仿了日本歌手中孝介的 “岛国唱腔”,这个问题可以不予讨论。因为演唱风格的模仿,并非是一个应该被指责的方面。许多著名歌手都曾有过模仿他人唱风的阶段。比如,那英曾模仿过苏芮,而王菲的风格是对 “小红莓乐团”(The Cranberries)女主唱多乐丝(Dolores)的仿效。这种唱腔上的模仿,属于歌者个人的喜好偏向。我们只能说,模仿是缺少艺术个性和个人风格的表现,而不应视之为艺术表现力和品行的缺陷。一些歌手在经过摸索后,会找到适合自己特点的成熟演唱方法,形成自我声乐特色。对于其在此之前的模仿和探索,我们应给予适当的鼓励和宽容。
但就音乐创作而言,是否如一些爱乐网友所认为的,《卷珠帘》是对吉田亚纪子歌曲的抄袭呢?笔者经考查对照后认为,《卷珠帘》第一版的原始旋律中,部分确与吉田亚纪子的作品有极近雷同之处,这一点不容否认。相似之处为:《卷珠帘》主歌部分的第三、四句(主要为第 5—6小节)与《覆盖》(クルマレテ)一歌的第三、四句(第 5—6小节)旋律十分相近,除了第 5小节的第 2拍和第 6小节的第 1拍近乎于即兴装饰音的变化外,几乎可以说是完全雷同。而在《中国好歌曲》第二阶段刘欢组主打之争时,或许是为了尽可能回避两个小节的雷同及抄袭的争议,《卷珠帘》一歌在第 5小节的 2、3拍和第 6小节的 1、2拍中,对旋律进行了幅度更大的类似装饰音性质的旋绕,甚至为了刻意强调差异,多次使用了吉田亚纪子歌曲旋律线中所没有的升四度音来装饰。但这局部拍子的华丽精装,并不能改变与吉田歌曲在两个小节整体上极其相似的事实。其实,这种对旋律的装饰改写,恰好证明了《卷珠帘》与吉田歌曲的旋律雷同长度对当事者的影响之大,已经到了必须要调整以尽可能回避抄袭争议的地步。不过,需要澄清的是,除了两个小节的雷同之外,这两首歌曲其他部分的旋律差异明显。事实上,中国的《著作权法》对达到何种数量的雷同可以定义为抄袭并无明确规定,而音乐界的行规标准为: 8个小节以上的连续相同才视为抄袭[1]。所以,总体来说,尚无法称《卷珠帘》为抄袭,只能说是局部雷同。
尽管不能说《卷珠帘》一歌抄袭自吉田亚纪子,那么它是否真如刘欢初听此曲时所盛赞的是一首优秀的“中国风”作品呢?实际上,《卷珠帘》一歌并非是什么中国风,甚至也不是 “岛国风 ”,而是一首明显模仿自欧美的作品。除了吉田亚纪子的《覆盖》之外,《卷珠帘》的旋律还与另外一首歌曲相似,这首歌就是西蒙与加丰克尔的民谣名曲《斯卡保罗集市》(Scarborough Fair)。《斯卡保罗集市》是由保罗 ·西蒙和加丰克尔改编创作并演唱的流行金曲,曾被多位歌手翻唱,后经莎拉 ·布莱曼演绎,成为了女版《斯卡保罗集市》的经典范本。尽管《斯卡保罗集市》是一首 3/4拍子的作品,《卷珠帘》为4/4拍,但霍尊《卷珠帘》的主歌部分,前两句( 1—4小节)的旋律走向及织体与《斯卡保罗集市》的开始两句(1—4小节)有十分相似之处;同时,在配器及和弦的处理方法上,甚至是演唱气质上,也都与布莱曼演唱的《斯卡保罗集市》具有很强的相似性。
第一版的《卷珠帘》中,在配器上与布莱曼版的《斯卡保罗集市》一歌相仿,以电钢琴分解和弦的回旋往复衬托旋律的行进。对于熟悉《斯卡保罗集市》这首歌曲的人来说,在前奏开始后的前两个乐句的演唱中,几乎可以立刻听出二者的相似。而在第二阶段之后,刘欢为之做出改编,取消了与莎拉 ·布莱曼演唱的《斯卡波罗集市》版本相似的键盘伴奏方式,对配乐及和声织体进行了再处理,并加入了箫和琵琶等民族乐器以突出描摹歌曲的中国特色,使得这两首歌曲原有的相似痕迹得以部分消除。但细细聆听,仍能发现二者在旋律线关键点上的诸多相近之处。
那么,可否说《卷珠帘》有局部抄袭《斯卡保罗集市》的嫌疑呢?我们只能说,二者确实在前四个小节的旋律整体走向及部分和弦处理上存在十分相似之处,但这种相似,没有达到一个小节以上的雷同,仅局限在个别拍子上。尽管具体音符多相异,但就整体而言,二者在聆听时确实又存在明显的似曾相识。这种听觉现象用艺术理论来阐释的话,属于格式塔( Gestalt)的范畴,即由于二者的旋律和织体的整体形态和结构上具有内在相同的骨架模式,所以局部的细节改变、无法掩饰整体上的听觉相似感。当然,对于《卷珠帘》与《斯卡保罗集市》的这种相似,我们不妨将之看作是模仿或是无意中的相近,即熟悉的音乐记忆沉淀后,于创作时的再涌现,创作者未必主观上利用了已有的音乐素材。
据霍尊本人在为《卷珠帘》一歌的原创性做辩护时对媒体所说,他是在看了一部北欧情怀的动画片后,产生了创作灵感[2]。但媒体采访时没有进一步追问这部动画片究竟为何及其配乐风格的具体细节。尽管媒体提供的信息不够深入准确,但这个灵感源自北欧动画片说法可能比较真切。因为《斯卡保罗集市》一歌本身,即改编自流传于英伦和北欧地区的凯尔特 ·苏格兰民谣《精灵骑士》(The Elfin Knight),关于这首歌的最早文字记载可追溯至 17世纪,而歌曲的流传和诞生时间可能还要更早。《精灵骑士》一歌在几百年的流传过程中,被改编成了二十多种版本,于欧洲和北美部分地区传唱,《斯卡保罗集市》就是其中的一个流传变体。 1960年代,保罗 ·西蒙在英国学习时,听到了民谣音乐人马丁 ·卡西(Martin Carthy)的演唱,改编后与加丰卡尔演唱,而使该曲一举成名。而《卷珠帘》的创作灵感来源——一部北欧动画片,其中配乐可能也与《精灵骑士》的旋律有相近之处(因为在音乐创作中,改编自民间音乐素材的歌曲常有近似之处)。于是乎,《卷珠帘》也就于不经意中,间接吸收了中古凯尔特民谣《精灵骑士》的音乐素材,并由此而造成了其与《斯卡保罗集市》的相似性。endprint
综而观之,《卷珠帘》主歌部分第一、二句的旋律与《斯卡保罗集市》的前两句相似,而第三、第四句与吉田亚纪子的《覆盖》(クルマレテ)雷同。但就副歌部分而言,尽管沿用了主歌的和声织体,但旋律线没有再出现与其他歌曲的相似。所以,总体而言,《卷珠帘》不能算是抄袭,它只是在主歌部分模仿拼接了两首外来歌曲的部分旋律,并在此基础上,进行了改变和创新。虽然这种原创含金量因其模仿而大打折扣,但并不妨碍它存在和流行的合理性。
在得出了《卷珠帘》的主歌是源自拼接的结论后,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追问:既然与《斯卡保罗集市》相似的旋律能同吉田的歌曲拼接在一起,那么吉田亚纪子的歌曲与《斯卡保罗集市》及欧美民谣是否有关?首先,从旋律线上来说,不能认为吉田亚纪子的歌曲模仿自《斯卡保罗集市》或者《精灵骑士》。不过,尽管旋律上没有使用升四度音,但她这首歌曲的配器中,的确使用了与《斯卡保罗集市》类似的多利亚四级大三和弦的和声。吉田亚纪子痴迷
欧美民谣,她是凯尔特人的苏格兰—爱尔兰音乐风格的狂热爱好者,在创作和演唱上都进行了大量模仿,并因此被称为是“日本的恩雅”。而且,吉田本人曾在 2005年翻唱过《斯卡保罗集市》一歌。因而,在她的创作中,出现和《斯卡保罗集市》一歌相似的和声织体元素,并不令人感到意外。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吉田亚纪子的歌曲也并非是什么岛国风,而是爱尔兰及英伦的“凯尔特风”。而《卷珠帘》中与吉田歌曲雷同的两句旋律,同另外两句与《斯卡保罗集市》相似的旋律一样,实际上都可溯源至凯尔特民谣。
无论《卷珠帘》的创作灵感和模仿根源究竟可追溯至哪首歌曲,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卷珠帘》并非一首真正的“中国风”作品,也不是什么“岛国风”,它的根基在欧洲,根源自凯尔特民谣。由于历史上英国北部的苏格兰和爱尔兰地区的凯尔特民间音乐体系同中国一样,都是以五声音阶为主,所以二者有时会表现出某种非亲缘的相似性。例如,国人所熟知并喜爱的《友谊地久天长》,即为一首以无半音五声音阶谱写的苏格兰民歌。而《卷珠帘》的创作者霍尊在向媒体描述创作过程时也曾坦言,一开始他是想写一首爱尔兰情调的曲子,但写出来后发现也可以像中国风,经与友人填词反复修改后,这首歌曲就被“从爱尔兰范儿拐到了中国风”[3]。然而,尽管这首作品中频繁出现的升四度音(#f),也可以被看做是中国传统音乐中五音之外的“偏音”,但实际上,与其牵强说这首歌运用的是加入了“清角”和“变宫”音的清乐商调式音阶,或是使用了“变徵”和“变宫”的正声音阶的羽调式,还不如说它使用的是欧洲教会调式(即中古调式)中的多利亚小调音阶。
由于中国的清乐商调式音阶由商、角、清角、徵、羽、变宫、宫七音构成,即2345 67i,如按首调唱名即为 lasidoremi #fa sol;正声音阶羽调式由羽、变宫、宫、商、角、变徵、徵构成,唱名亦为 la sido remi sol #fa;而多利亚调式音阶如按唱名排序恰好也由 lasidoremi #fasol七音组成,因而就音阶的外在形式而言,三者貌似完全相同。但在中国音乐中,清乐商调音阶中的清角和变宫,以及正声音阶中变徵和变宫,是作为调式主音的五音之外的两个辅助偏音出现,其使用频率相对较低,旋音时通常采用无半音旋法,回避小二度音之间的直接过渡。而《卷珠帘》的旋律中,出现了多处由 sol(G)直接至 #fa(#f)的小二度旋音方式,这通常是多利亚调式的旋音处理手法,并非传统中国音乐所常用。因而,把《卷珠帘》的旋律看做是中国风,只是一种因文化艺术元素偶合所导致的误认。通过细节差异的点滴考查和辨认,能够发现其中何为表象,而何为真实根源。
当然,需要认可的是,在填词和演唱表达上,《卷珠帘》确实进行了中国化的处理,并通过配器手法努力渲染乐曲整体上的古风倾向,在《中国好歌曲》的三次出场中,这种东方特色得以持续强化。但就音乐原创性上来说,无论如何改编涂抹,它都并非真正传统的民族“中国风”。
注释:
[1]参见《中华人民共和国著作权法》第五章,第四十六条,第五款。[2][3]参见祖薇、伦兵:《霍尊“卷珠帘”不存在抄袭问题》一文,《北京青年报》2014年01月09日,第B15版。
参考文献:
Bruno Nettl, Timothy Rommen, Charles Capwell, Isabel K. F. Wong, Thomas Turino, Philip Bohlman, Byron Dueck. Excursions in World Music 6th Edition. Pearson, 2011. Donald Jay Grout, Claude V. Palisca. A History of Western Music, Fifth Edition. W.W. Norton &Company, Inc., 1996. Jane.P.Clendining & Elizabeth.W.Marvin. The Musician's Guide to Theory and Analysis. W.W.Norton & Company, Inc., 2007.金文达:《中国古代音乐史》,人民音乐出版社,1994年版。王光祈:《中国音乐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修海林、李吉提:《中国音乐的历史与审美》,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王耀华:《世界民族音乐概论》,上海音乐出版社, 1998年版。《中华人民共和国著作权法》,中国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辞海(艺术分册)》,上海辞书出版社,1980年版。王茂华:《刘欢:无歌不欢》,《中国电视报》2014年3月20日,A4版。王茂华:《霍尊:三天写出卷珠帘》,《中国电视报》2014年3月20日, A5版。顾婷婷:《中国好歌曲“争议”好节目》,《中国电视报》2014年3月20日, A12版。刘玮:《霍尊:换我是评审一定投给莫西》,《新京报》2014年03月22日,A20版。
张陆民:上海大学美术学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