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恒
1997年的冬天,在寒冷异常的洛川塬,在一个灯光昏暗的宾馆,我见到阎安。
我是以拜见诗人的身份见他的。
冷峻的脸,疲惫的躯体,雕塑一样的神态,令我有点敬而远之。他的话很少,有时十几分钟才冒出一句,但每一句都像一个外科大夫拿一把手术刀在做解剖,刀刀见血,刀刀都是本质。我喜欢这种简单的交流,便对他多了一些殷勤。临走时他给了我一本他的诗集《与蜘蛛同在的大地》,就这名字,当时对我来说就是一个不小的震动。
我是很认真地读完这本诗集的,书上密密麻麻地画满了我的随感及认知。
阎安有眺望、遐想和独自追踪具有神秘倾向事物的习惯,常常会独自一人冷冷地坐着,口里嚼着牙签之类的东西。即便是人很多的情况下有时也会旁若无人似地思考着,也许那个时候他已经进入了诗的空间。
《与蜘蛛同在的大地》这本诗集的意义远远大于诗歌本身。这个书名就有些牛,他对存在真象的逼近,直到现在还没人能做得到。这本诗集所体现的诗学理念是全新的,他用一种近乎武断的状态割断了传统陕北文人的文本传承,以孤独的歌吟者的姿态亮相。诗歌文本所包含的独有的自我价值及先锋意识形态给整个陕北文学界带来的是巨大的阵痛。习惯了那块土地上歌吟方式的人,突然有陌生的歌吟者及其独立不二的方式出现,很不适应甚至充满了敌意。更主要的是建立在崇高与伟大等主观意识形态的文本,被一些随意松散的生活零件所代替,比如,乌鸦、蜘蛛、大风、大水、植物、光芒、鹰群、飞鸟等等,多少让人有些不可思议,它们完全是真实的,生活化的。但阎安给予这些存在以足够的象征、隐喻、暗示的特质,让这些生存物有了更为潜在的特质。
《与蜘蛛同在的大地》带给陕北文学阵痛之后,让陕北诗坛乃至文化界发生了一次本质的革新。文学不再沉溺于那块黄天厚土的歌吟与依恋,有了更广阔的歌吟方式与歌吟内容,更接近生命本真和存在真相。
这种质的变革也体现在阎安主编《延安文学》时所有栏目设置及其文本里。在曹谷溪老师把《延安文学》做大做强的基础上,他嫁接进自己的文化主张,让《延安文学》有了超越当下、敢为天下先的先锋意识,有了吸纳中国文化界另类元素的气质,有了诗性思考的睿智与气度、从容与豁达,有了大文化、大气度、大诗学的品质,让这本地方期刊,纯粹的传统文本有了新的向度。
但这种变革并不是对整个陕北文化的否定,就像婴儿脱离母体,即便剪掉脐带,身体里流淌的依然是母体的血液。陕北的神秘、神奇,陕北山水的隐喻,黄土地人的直率豪爽,甚至是彪悍与霸道,是阎安创作诗歌的母体,他喜欢这种野性的生命,因而借助于超越传统的方式,将自己独特的感受与思考痛快淋漓地倾泄出来。
在发展自己和壮大《延安文学》的同时,阎安的另一部代表诗集《玩具城》面世了。
诗集《玩具城》显然是他对生命和世界的又一种诗性阐释。一方面世界就是个巨大的玩具城,人在这个玩具城,始终有一种被玩弄的命运,无法摆脱也无法抗拒,小到被人玩,大到被社会玩、被权力玩、被物质玩、被金钱玩、被命运玩,玩与被玩,都是无奈的纠结。另一方面,人又有一种天然的本真,就像孩子一样充满了好奇,这个世界都是自己应有尽有的玩具,可以有无数的神奇与探秘,带给自己无限的向往、刺激,在童心与本真中找到游戏的快感。诗人自己就是一个长不大的男孩,始终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与探究,在不断地努力和探求中寻找做人的位置,做人的尊严。《玩具城》让诗人在诗学的世界里练就了绝对的掌控能力,让诗歌的格局、诗歌的拓展向度更深入、更广阔,深入更隐秘的精神内核。具有统领地位的鸟首领、鱼王、狼神、巨鸟等核心意象,对于无限和未知事物的探索,让他的诗与现实生活拉开了距离,却用抵达事物本质的语言为世界铸造身体。《玩具城》让诗人把世界的一切变成大大小小的玩具,是一种生存方略,也是一种态度,这种对待生命的态度,让诗人挑战生活里的种种不可思议,攻克一个又一个困顿。
从《延安文学》到《延河》,诗人面临的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空间转换,更主要的是精神领域的历练,是一次比炼狱还炼狱的精神纠结,残酷而充满戏剧色彩。
《延河》杂志在阎安的努力下成功转型,他用全新的文本理念,让一个几乎沦落到不为人知的(曾经是全国响当当的纯文学期刊)、发行可怜到近乎零状态的纯文学期刊起死回生,成为全国的热门期刊,这或许正是《玩具城》带给他掌控的力量。
阎安在他的《玩具城》自序里这样说:“文学和艺术要理所当然地回归到生命和生存的本质上进行表达和陈述,应该回归到对生命存在及其过程与终极价值的探问关注上,发现本真世界及其无限细节的深度意义和魅力,对美与善实现充分的介入。”这便是他诗歌写作最直接的价值取向,也是他筹谋《延河》杂志转型的美学依据。
当中国的诗人都在寻找自己的位置,寻找引人注目的花絮,集体制作流行体、把短诗拼命地往长写,或者在某一个领域、某一个空间、某一个时段拉拉扯扯生命的无聊时,阎安独自走在自己的路上,隐秘自己的行踪,在生活的习以为常里“垂下像星星一样又亮又透的眼睛”,做忠实的观察者,敏锐地洞悉生命中的永恒价值和探究生命的终极意义。文化批评家何三坡称他为“中国文坛最隐秘的精神贵族,离时代最近又最远的旁观者”。
《整理石头》成为诗人又一个诗学理念的建立与拓展。
石头的随意自在,石头的自生自灭,石头的顽固不化,石头的冷漠无情,都是无法理解沟通的自然存在。但是诗人以不同凡响的对生命的体悟,没有让诗歌庸俗化,庸俗成一种体例,没有让诗歌诗性高不可攀,成为一种无意义的个人精神呓语,与世界毫不相干。诗人整理石头,整理那些随意散落在角角落落的,经过无数次天崩地裂,岩浆迸发,沉积了无数生命体血的石头。这些石头在经过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潜伏守望,经过岁月的层叠积压,有着厚重的内涵,在诗人的整理中“透出光泽”,恢复秩序——与世界同构的井然秩序。《整理石头》有终极的人文关怀,更多的是对这个日益物质化的世界,对日益迷失了自己、迷失了方向的人类给予足够的提醒,阻止心的下沉,世界的下沉。endprint
《整理石头》中的诗人是“北方的书写者”、“峡谷的协调者”,是“会飞的孩子”、“造飞机的外乡人”,是“孤独者”、“瞭望者”、“夜行人”、“追影人”,是“比江湖传说中还要神秘的掌握着全部炼金秘方的人”。他以不同的身份、不同的角色对这个日益物质化、日益堕落下沉的世界进行精神向度的眺望与关照,想“不计生死、奋不顾身的飞翔”提扶整个北方的堕落。诗人“很少关注自身价值的存在与实现,更多的是关注整个人类所处的环境及其遭遇,大到地球乃至整个宇宙。
如果说阎安在《与蜘蛛同在的大地》和《玩具城》所进行的诗性表达还有些有意为之的话,那么到了《整理石头》这本诗集,就完全抵达了一种“非理性”意义上的自在状态,是大自在后的大智慧,在信手拈来中完成更具本质的诗性演绎,是一位智者对生活的诗性寓言。就像《圣经》《心经》《南华经》用再平常不过的语言完成几千年以来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
《整理石头》的诗境诗情都有着强烈的寓言性,是象征的,但不是一般文学意义上的象征,诗句有着坚定的线条和直指人性的坚定,最清亮最具有穿透力,可以划破厚积千万年沉淀的物质层显示出“岩石”的最美光泽亮度。而这些石头都是“折断的石头,饱含着更多的棱角”,“其锋利直接进入云天,可以打开隐者的心”。
有人说阎安属于北方的诗人,纵深而广阔。我说,阎安是属于世界的诗人,是不仅有人类意识,更有宇宙意识的诗人,他在宇宙的耐力和广阔中看人的事情,因而彻悟:人尤其值得关怀和怜悯。他没有满足于表现看到的世界,借助自己语言天然禀赋中所包含的终极性本质和秘密,通过极其微妙的展开、对接、提炼、综合,形成最朴实的、极具震撼力的、能直达内心的诗句,稀释、排挤了虚假而庞杂的表象物质世界,留下那跟虚无同样纯净无暇的世界及其现实,确保了人对物质的终极胜利。
进入阎安的诗歌文本就进入了新的语境,其充分而深刻的现代性、整体性的诗学构建、独异的美学风格等,让他独立诗坛,显现卓尔不群的精神姿态。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他的诗歌都会与人发生必要的契合与摩擦,激发出超越诗歌本身的非凡意义来,完成更大的超时空坐标指向:关于人的生活或者生存,从根本上解决个人生存和世界存在的诗性问题。他用诗歌,为我们这些无根漂萍、没有故乡的现代人,找到一个充满了诗意关联度的开放的故乡,一个具有精神可能性向度及其意义的故乡,让世界更有温度。
诗人说:“只有在恶魔的肚子里种上诗歌和玫瑰,才最温暖、最安全。”
责任编辑:魏建国 杨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