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淑珍
阅读毕华勇的作品,那种浓得化不开的乡愁以及由此引发出的种种心结,总是叫人不禁疑惑、思索,追问,往往欲罢不能。于是,我将手边能看到的小说、散文一一研读,甚至翻阅再三,希望从字里行间发现其中的答案,寻找到作家始终游弋飘零的灵魂背后,是什么使得他如此不安惶惑,又是什么使得他尽管不安却执意“飞翔”。我看到作者的不安惶惑、焦虑失落、忧郁沉重以及孤独无奈背后,是他渴望担当的使命重压,更是他“飞翔”却找不到方向的忧虑恐慌。然而,尤其需要一提的,还有作者“飞”而不息的执着与坚韧,从这个意义上看,毕华勇的“飞翔”又可以成为一种象征,在这个时代具有着特殊的代表性。
一、在乡愁的原始驱动下“起飞”,也在乡愁的最终束缚下迷失
小说集《飞翔的姿势》收录的十一篇作品中,几乎始终在重复同一个命题,就是为焦灼不安的灵魂找到一个归宿。作者在爱情、乡情以及庸常的单位人际纠葛等题材中,统一表达了生活在当下社会中无所适从的焦虑无奈感。在爱情中,男主角或者游离于昔日同窗与新识知己间(《只要你看着我的眼睛》),或者迟疑迷茫于一个个激起自己欲望的不幸婚姻女性间(《在空间里寻找旧时代的爱情》),让他始终无法确定爱或不爱。在乡情中,“老家那头的担子”是如此放不下,凭自己的地位和实力,纵使拼尽全力,能担下的却极其有限。在《离不开的地方》中,青年农民毛仓,抱着不服输的心态进到城里,本想有出头之日,却在苦苦挣扎后最终败在同村女子、傍大款的“三女”手下,连做人的“自信与自尊”都丧失殆尽。他明确地充满“怀疑与痛恨”,却找不到敌人在哪里。在《没有人看见你站在那里》和《谁让他灵魂解脱》里,两个主人公均正直善良,有着聪明才智,然而前篇中的卖菜母亲为了给儿子换来就读好学校的机会,不得不忍受屈辱,后篇中的所长父亲则因为自己刚正不阿影响了儿子不能顺利当兵而饮恨自尽以示不平……
只要对以上作品叙述的主题稍加留意,便不难发现,主人公在当下社会多元错综的价值体系和城市生活快速繁乱的节奏中无法为自己恰当定位,实质是离开土地故乡的当代农民无法融入城市背景,进而取得新的角色认同。当离开故土已经成为事实,回去又没有退路,适应和融入新的生活成为唯一出路,这一出路却迟迟找不到起点,以至手足无措、进退两难的时候,这种困惑不安以及所有的情感焦虑都成为必然。需要关注的是这里的故土情结,即作品中无处不在的凝重乡愁。作为一名从农村走出的作家,毕华勇对自己的出身时时牢记于心。每当他面对故土家园时,笔下的诗意画面与心头的欢悦歌唱几乎情不自禁,喷涌勃发,对故乡的爱使他如痴如醉。尽管故乡也有落后愚昧,也有“四叔”那样的无理霸道,但是相比城市的冷漠隔阂,相比人与人之间的残酷竞争,故乡的缺陷几乎不值一提。然而故土刻骨铭心的贫瘠与世代乡亲不堪承受的苦累,作为原始动力,迫使农村年轻一代人必须走出去,以图改变命运。尤其在今天这个变幻不定的时代,家园已经日趋凋敝,除了老弱无力者不得已留守,离开几乎是所有农村青年无法躲避的选择。离开是情非得已,离开更是为了改变,这种离开本身充满躁动与迫切,同时又因为对于家园的不舍,显得多少有些悲壮。这也是由来已久的封闭落后乡村背景留在年轻一代精神上的硬伤,他们背负强烈的使命意识,带着一家甚至满村人的希望,满怀激情与憧憬,渴望拼搏,不惜付出,却对未来完全陌生的生活没有丝毫了解和准备,只是仓促茫然地上路。于是,接下来的打拼不仅充满心酸坎坷,甚至连自身的信心与尊严也不能保全。他们在各种竞争中败下阵来,在爱情面前自卑胆怯,在职场奋争中跟不上节奏,在人际应酬中找不准规则……
于是,进入城市的他们,无论身在公务员队伍还是卖菜打工,焦灼不安都成为常态。最初驱动他们急欲改变命运、走出家园的力量,又成了他们理解、接纳城市生活的阻力。他们一边强烈渴望着拥有城市生活的富足文明,同时却放不下故土教养的种种规则理念。正如作者一再重复的,“进入城市”没有了方向,最终“迷失”在土地的沉重里。
二、单一的“飞翔”姿势与局限的定势思维
俗语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厚重的黄土地培育出陕北人热烈、赤诚、坚韧、进取的精神品质的同时,也赋予陕北人沉重、伤感、近于极端的固守意识。陕北成就了历史上无数英雄志士与风流豪杰。尤其作为近代革命的摇篮,足以使陕北人自豪骄傲。但是,意识深处的自恋也使陕北人一步步神化着故土,这种神秘感使他们下意识里自我陶醉,无法拉开与土地的距离,进行理性的文化审视。他们不乏一往情深和勇往直前,但是更多停留于感性和冲动的层面。痴迷于土地文化的群居式温暖,人们彼此空间开放,没有隐私。在匮乏的自然资源面前,自我约束于乡规民俗,尽管生活艰难却能心安理得。世代沿袭,有纷争却能自我平息,一幅田园牧歌画面,没有任何精神压力与负担。一旦离开故土,进入完全陌生的文化背景中,价值体系重建和身份角色认同的压力迫使他们不得不审视甚至放弃已有的判断标准,但是对现代城市生活的陌生隔阂,充满竞争的生存法则不但难以接受,甚至本能拒绝,最终对立敌视。在他们眼里,城市只有冰冷无情的躯壳,充满险恶的争斗、败坏的风气。正是这种将故土与城市简单绝对的比照,缺乏主动融入的理解适应,造成思维上二元对立的价值认知,将自身置入难以解脱的无力和茫然中,结果必然充满苦涩焦虑,陷入难以自拔的不安全感中。
无须讳言,工业化带来的城市文明,不仅将农业社会人与人之间密切的情感联结大大冲淡,固有的价值道德体系甚至也被彻底颠覆。这样的时代大潮迫使所有人不管曾经的身份如何,都得重新思考选择。城市文明充满变数,显得光怪陆离,以多元姿态呈现,而非仅仅与农业文明的简单对立、非此即彼。这一点,出身城市也代表城市写作的王安忆在《黄土的儿子》里是这样描述的:“像我们这些城市里生、城市里长的人,我们生活在一个再造的世界,我们与自然已经很隔膜……我们总是通过媒介去和自然发生关系。城市里到处是这一类的媒介,城市本身就是一个大媒介。我们的情感渐渐地变成一种形式,它来源于我们的理性认识,而不是感受。我们的头脑还不错,心却渐渐麻木。”城市化进程不是从今天开始,也不会在短时间内完成。如果只是生活在城市的物质空间而不能从精神上融入城市,毕华勇笔下的所有的主人公们,其“飞翔”的姿势都会显得单一生硬,“飞翔”的方向和目的地也始终模糊。这源于对自身定位的困难,归根结底则是思维定势的结果。
三、“飞翔”的时代性象征
在散文集《我活着的时候曾是好人》中,毕华勇将他的种种焦虑直接叙述出来,并一一梳理。他哀伤着村庄的破烂不堪,感叹着自己的“善良与悲悯”是如何被排除在现实的陈规之外。对于土地的责任,是他坚持飞翔的动力。但是脱离土地之后,却又让他深感失去了真实。这种失去了领地却找不到归宿的茫然感始终笼罩着他,伴随着他艰难的飞翔。这种回不去、停不下的尴尬其实并不陌生,早在二十年前去世的路遥就已经深陷其中。城市留不下,故乡回不去,是一个时代的“高家林”的典型的精神困境。
显然,背负着强烈使命感走出故土,他们不缺乏勇气和动力,也甘愿付出且不遗余力,但是走出家乡、“飞翔”起来以后的困惑却是他们始料未及的。比较同时代从农村走出来的作家,贾平凹尽管以文人的敏感体察探究着城市的人情世故,但是他很坚定自己农民的角色定位,从不自我怀疑。他既没有背负沉重的使命感决绝地离开家乡,也不执意将城市看做必然归宿,尽管他也面临融入的困惑,却不陷入过多焦虑。回顾久远的历史空间,以这种刻骨铭心的执着姿态追求不已的还有很多人,最著名的应数唐朝大诗人杜甫。他一生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为政治抱负与历史担当,无怨无悔,成为中国千年文化史上的象征。然而,杜甫却没有遭遇个人与时代价值观的冲突。后人尽管可以对诗人所追求的目标褒贬不一,但是诗人为天下苍生的自觉担当与坚定执着却永远为人敬仰。毕华勇式的执着“飞翔”,从某种意义上看也具有这种令人动容的担当精神。在这样一个价值体系凌乱的时代,放弃与重建并不是个人独有的困惑,而是所有人都要面对和思考的问题。所不同的,只是不像作者以及他笔下整整一代离开故土“挤入”城市的人们面临的那么典型和剧烈。
在这个意义上看,勇敢起飞并执着“飞翔”本身,已经具有了时代性的象征色彩。也许,“飞翔”的路依然艰辛,过程还将漫长,目的地仍不明确,但是这种执着的坚持就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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