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蔚蓝构筑温暖

2014-07-14 07:51祁春鹏
延安文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赞普唐卡蔚蓝

祁春鹏

唐卡 未曾署名的虔诚

当信仰皈依于一尺白布,所有的署名都是对虔诚的亵渎。

这就是唐卡,拥抱着唐蕃古道的阳光,孕育于没有姓氏的民族心房。仰望的眼神还未参透敷于布底的朱砂,血液早已渗析在通经断纬的方寸空间。咫尺之内,落笔永恒,如一条没有署名的河流,流淌在远方的梦里。

贵桑问我:你为何如此痴迷于唐卡?

或许十九年前,她就已经走进我的梦里。父亲告诉我:那时候你只有两岁,塔尔寺的一切对你构不成记忆。我想,一切之中应该包括那幅供人膜拜的度母唐卡,她从父亲怀抱里的幼年梦眼走到如今。当我再次走进塔尔寺之时,有着说不清的熟悉错觉。

贵桑说:画唐卡原本就是一种修行,参仰唐卡也应该属于视觉和心灵的修行。

贵桑出生在四川甘孜州理塘县,幼年出家于长青春科尔寺,跟着寺僧学习唐卡度量经等绘画,成年还俗后曾在青海黄南州隆务河畔学习热贡艺术。地域断裂的河谷未能阻挡流淌的身影,信仰的纽带依然延续着艺术的血脉,贵桑注定与唐卡相伴一生。我放荡不羁的步履注定与唐卡无缘,参仰只是红尘浸染的世俗之心,在偏安一隅得到暂时的栖息。凝神勾勒与走马参仰,永远是一半虔诚一半轻浮的光线,在缺失信仰的空间注定无缘交汇。

我的痴迷不过是浮华错觉,它偶然间被贵桑指尖的老茧勾起。我可以在生命的虚构里设计姓氏,然而无法在活着的唐卡里落款署名。贵桑告诉我:我们本来没有姓氏,又何必在一幅通透心灵的唐卡里署名呢?绘画,大概只是为了修行。

既然我们无法把握生命的开始,就没有必要去把握一幅唐卡的终点。多少年来,我和她一次次相逢又分别,她在我颠沛的生活里缓缓流淌。唐卡没有终点,她比锁定物质的自然生命更加具体、深刻。

唐门一启天池秀,惊燕轻拂画芯暖。遇到贵桑之前,很想收藏一幅唐卡,可是面对一幅有生命的绘画,我放弃了最初的夙愿。她是物质又高于物质,我不应该自私地将她尘封在书房一隅。她可以像塔尔寺的度母,在酥油灯的一端温暖更多的心灵。未曾署名的虔诚,应该是唐卡艺人最崇高的修行。有一天,我也许会忘记贵桑,忘记每一个在行途相遇的人,但他那指尖厚实的老茧以及典雅秀逸的唐卡,将永远珍藏在远方的梦里,温暖我一生。

一缕阳光走进眼睛,开始驱逐灰色的轻浮。我已经没有必要举着相机将错觉寄存于古往的唐卡。我应该站在泥泞的现世,给虔诚勾勒一条新的界线,在高原的酥油味中重新定义一个没有姓氏的民族。

戏台 还原风尘的城池

阳光灼伤的眼睛,还未来得及看清一处棱角,你已被繁华迅速地掩埋。如果能在时间后方虚构一座城池,我希望你是最璀璨的中央。

遥远,是最后一滴想你的泪。当它滴入一杯清茶时,所有的喧嚣与寡欢跟着轻烟一起弥散。我端起杯,漱齿犹香。看着那还未泡开的茶叶,仿佛在你的掌心看见青衣顾盼的蹙眉。丹凤眼倾城泪,一尺飞袖,沾染多少情思。嘴角轻扬的弧度,吟断芳华。看着看着,自己也成了你掌心的戏子。

坊间有言:戏子无情,戏台风尘。

我看不尽然。方寸经纬,你将隔空的流年凝滞一瞬。就这一瞬,让戏子粉饰丹青一生勾勒,让台下看客不顾易逝韶华,只为笙歌入画。你将如水的时间铺成红尘画卷,虽风尘,更暖情。我不懂戏曲,也不懂唱词,我只愿做一支卷轴,尽力拼凑你的棱角,还原你的城池。

曾经走进清末巨商宅邸——胡雪岩故居,芝园御风楼前就有一方戏台。它背对着园外架空的桥梁,显得有些落寞孤寂。曾经的舞榭歌台,只剩了匆忙的脚印。那些笙歌曼舞,那些御风楼上的看客,早已成为历史的尘埃,你却永远活在芝园中央,活在历史中央。坊间戏台被称为“万年台”,戏子入画一生天涯,只有你在一方水土终其一生。我想,你应该是活着的历史。人是虚构的,戏子是虚构的,只有你真实存在,如青草一般,成了春天不可或缺的片段。

你虽春风,慰藉人世沧桑,但躲不过墙倒瓦碎。是在劫难逃还是宿命难违?

一方戏台,成了多少人内心最古典、最遥远的情殇。我不知道答案,或许你只属于我。纵使如此,又有什么关系呢?当花瓣绽放之际,谁还会想起绿叶的陪衬?纵使芝园门庭若市,可是谁会顾及一方寂静的楼台?谁还会站在楼台凭栏遐思?如果戏子无情,甘愿为一阕青词燃烧生命,我们谁会为一方戏台流一滴感激的泪?当墙外的钢筋水泥割断渗入泥土的泪腺,你的消逝是最疼痛的存在。

消逝是生命中无法逾越的沟壑,我们总是在得到与失去之间忘记初衷。从西北偏北的地方一路行尽江南,我固执地寻找着你活着的脉络。沿着声音,将梦从一座城池转移到另一座陌生的城池,但除了残垣,只剩下四面通透的玻璃,折射刺眼的阳光,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迷失方向。或许,寻找久了,也就忘记自己真正需要什么。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人生是一种过程,也是一种态度。尘世之间,人来人往,戏子走过楼台的痕迹,我走过你的痕迹,一场烟雨过后,还能存留几许?离合悲欢是这个年代最流行的底色,尘世成了你我最遥远的戏台。

璞玉 守候前世的温润

轻捻时间的佛珠,用简单的信仰皈依于你的温润,却在细腻的纹理中坠入孤独。这一刻,沉默如同你被雕琢的身段,无端地穿行在古往和现世之间。只好沿着流放的缺口,溯源而行,在浩渺的苍穹与你相融。

昆仑,或许是离你我最近的坐标。你从昆仑山脉流经玉龙喀什河,在岁月的河床上被人类雕琢成器。当柔软的身躯被突如其来的欲望啄伤,谁会想起你曾经只是一粒石子?当你被一双双沾满欲望的手抚摸,谁又能知你焚心的疼痛?历经粉碎的漂泊中,是谁又将你奉献给权贵或者爱情,你陪伴过君主还是女子?

我在简单的疑问里失去方向,如同在恍若隔世的混沌中失去你的消息。昆仑含着雨水缄默不语,我不知道她是否听得懂你撕心的分贝——那些被欲望和金钱绑架的声音。或者,她已在辽阔的心间为你勾画一条河流,仅仅流淌属于你的传说。

相传在古代西域于阗国的河畔,居住着一位技艺精湛的老石匠和他的徒弟。一个风和日丽的艳阳天,老石匠在河中捡到一块羊脂玉,精心雕琢成一个玉美人。他情不自禁地说:“我要有这样一个孩子多好啊!”谁料,这玉石美人突然间变成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姑娘,要拜他为父。老石匠看见自己精雕的玉石变成梦想中的孩子,惊讶之余欢喜有加,欣然收女孩为徒,给她取名为塔什古丽。天有不测风云,不久,老石匠去世了,塔什古丽与小徒弟相依为命,相亲相爱。可是,当地一位恶霸趁小石匠外出抢走了塔什古丽,要强迫成亲,古丽不从,恶霸用刀刺向她。瞬间,塔什古丽身上发出了耀眼的火花,火花点燃了恶霸的大宅,她则化成一缕白烟,随风飞向昆仑山。小石匠得知此事,策马追去,从此再也没有音信。他沿路撒下的石子成了后人追寻的对象。之后,玉石成了美丽姑娘的化身,流传西域。

凄美的传说遇上现实,显得迷雾重重。借着城市的月光打开传说的银锁,比推开现实的门容易许多。陌生的西域,我希望有一扇通向远方的门。站在门外,我可以把所有的秘密藏于身后,将毕生的心思倾注于一粒石子,顺着那些自然的、不为人雕琢的纹理,抵达真理的楼兰。

比起那些精雕细琢,我更喜欢古朴自然。留白的隐语是你与生俱来的气质,更多的修饰只是枉然。一石一木自有灵性,我们何必给它套上桎梏的枷锁,用虚构的快感取代天然?我相信你比翎羽轻盈,比金子贵重。倘若我可以风化成石,我愿俯身成坚硬的外壳,将所有的锋利挡之门外,守候你前世的温润。

你说:我不惧火烧,不恐水淹,只怕错误的遇见。

伯牙抚琴,子期闻音。烟雨浮生,知玉是一种态度,虽难觅但留香;知人是一种品性,虽无言但深远。我不曾到过徐州的楚王陵,不曾见过“金缕玉衣”,但我想那是你与楚王刘戊最错误的遇见。你只是一块冰凉的石头,却被无情地推崇成裹尸不腐的殓服,那些王侯身前的地位,已廉价得不如一粒尘埃。知玉,在于文化。玉美人是玉,玉衣是玉,璞玉也是玉。人,终究不及一块玉存在的久远,我们终将明灭成粒粒尘埃,又何必贪婪地把一块璞玉,雕琢成奇异的器件,执手亵玩?

我想,每个人就好似一块天然的璞玉,未来是超越一切的存在,只有他知道你拥有怎样的温润。

青瓷 一梦风雅醉千古

风解脱了自己,努力奔向大地。面对一片荒原,他能唤醒每一粒沉睡的尘埃。面对你,他或许能唤醒一个民族的记忆。

在没有牧人的草原,点燃一支蜡烛,正如在没有记忆的城市,寻找一段记忆。黑暗中,我看不清泥土的颜色,或许当它失去记忆的时候,颜色只是火焰炽烈的吻痕。只是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火焰熄了,你已是泥土最美的禁锢。

有人把你给了江南,你却将灵魂给了世界。千年风雅,承载了太多传奇,只能在黑暗与光明的边缘,在亘古与现实的断层,诉说你最初的容颜。

当我带着好奇以感性的方式靠近景德镇,见你钴料沉色粉青相宜,像一位羞涩的女子从遥远的蒙元时代姗姗而来,咫尺间与我十指相扣。你的容颜褪去昔日的干戈与玉帛,以游牧民族的豪情勾勒素胎彩绘江南。可是,刹那间影消眼眸,只留一地残片,用繁华殆尽的时光,慢慢濯洗。

曾经有一段孤独的行走,我在草原遇见你。隆冬的阿拉尔草原,除了荒芜只剩下寂寞。内心的盲目让我走进一个人一匹马的世界,那是牧民阿爸的冬牧场,而非远离喧嚣的乌托邦。岁月擦除了太多的记忆,现在已无法勾勒阿爸的容颜,而一杯用陶瓷盛载的美酒至今温暖心房。记得阿爸说过:“美酒是留给尊贵的客人,瓷杯是留给珍藏的美酒,这是草原人最热情的心肠。”我看到一位牧民对陶瓷的质朴情怀,看到一个民族文化的缩影,从此埋下一颗寻找青瓷的种子,在岁月里慢慢发芽。

厚如凝脂,稚如美玉,青如苍穹,洁如白云。陶瓷一直深受游牧民族的亲睐。草原人四季游牧居无定所,平时的餐饮一般都用银饰器具、木饰器具,可是喝酒喝茶多用陶瓷器具,虽不是青花粉彩,但是来自异乡的泥土。尤为蒙元时代,蒙元统治横跨欧亚两大洲,陶瓷与丝绸作为两大商贸品,远销东亚、中亚、东南亚,以及地中海沿海地区和东非等地。

青花瓷,天青印白,莹润如玉。金戈铁马的背后,是细腻的故事。青花瓷是一种釉下彩瓷,以天然钴料在釉下勾勒图案花纹,再裹罩一层明釉,入窑经高温烧制而成,创烧于唐代河南巩县窑,到蒙元时代臻于成熟。影青优雅,晕散柔美,像一幅水墨画。景德镇独特的高岭土,加上蒙元时代广阔的亚欧贸易下引进的钴蓝青料,造就了千古青花。蒙元时期特殊的游牧文化和藏传佛教文化,使得青花瓷的一些特征与蒙古族的社会习惯,在瓷器功能与塑形上体现出游牧文化的因素。同时,宋元文人将偏于素净为高雅的喜好倾注于温润的青瓷,积淀了特殊的文人瓷质。梧桐夜雨,焚香泼墨,少不了青瓷相随,晓风相伴。这是陶瓷文化与文人血脉的沿承,也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人文世界。

如今,景德镇只是一个被工业包裹的城市,如一根在荒原生长的芦苇,脆弱地没了思想,也没了影子。千古青花,只属于记忆。我曾经在西北家乡看见千古玉石被虚伪的银票磨去日月精华,没想到,如今的瓷都也失去了精神层面的崇瓷性格,只看得见浮躁喧哗。

千古青瓷,在斑驳的时光里,还能醉谁的红颜?

赞普林卡 用蔚蓝构筑温暖

离开与靠近,哪个才是信仰的本真?

攫取一抹蔚蓝放入水中,想在江南的温润里构筑信仰。然而敏感的神经被夜色拖向青唐,拖向蔚蓝深处的赞普林卡。

时间,对于赞普林卡已经没有了意义。无数次与她擦肩而过,时间早已成为虚设,寄存于高原的脚印一再重叠,总是以匆忙的姿态回复青春。蔚蓝覆水成镜,镜中人在奔跑,乡村在奔跑,城市在奔跑,放入水中的蔚蓝也跟着奔跑。我试着越过蔚蓝看清赞普林卡的真实模样,可是她就像恍如隔世的梦,被现实一再修剪,无论我从哪个方位越过蔚蓝,都无法真正进入赞普林卡。

一条路出现在蔚蓝的衬底,我在期待一些不朽的声音。声音从长安的喉咙里发出,途越陇山行至青唐,一直延伸到拉萨。我只想在赞普林卡截取属于她的片段,在忽视历史之前杜撰一场爱情。贞观十五年,一位帝王家的女子不畏艰险,迤逦西行远嫁吐蕃。唐朝皇室文成公主奉诏在唐送亲使李道宗和吐蕃迎亲专使禄东赞陪同下远嫁逻些,文成公主受命联姻而非爱情的追逐,她带着卫队侍从、工匠艺人和大量医书典籍、粮草绸缎等嫁妆从长安出发,经甘肃到青海,翻越日月山到达松赞干布率众迎亲的黄河源头玛多。据传,唐太宗命沿途官府修缮栈道、建筑佛殿,开辟保障送亲队伍的通道,赞普林卡则作为吐谷浑首领诺曷钵和弘化公主迎接文成公主而专门修建的行宫。

历史不容杜撰,它埋藏于古老的青砖瓦砾,被世人堆砌成殿,在尘世的终点诉说生命的开始。赞普林卡,从行宫演变为汇集藏传佛教八大宗派为一体的藏王寺院,在神谕的青藏腹地到底历经了怎么的沧桑岁月?还是她原本只是一方被当地旅游业推崇的虚构园林?

这些疑问促使我向赞普林卡靠近,向旅行途中遇见的每一座禅院靠近。这些年,在高原与东部沿海的求学折返中,造访过青海南隅的塔尔寺、西南藏区的松赞林寺、浙江的千年古刹灵隐寺、江西东湖岸边的佑民寺等一些规模不等的佛教禅院,也贸然走访过清真寺、基督教堂,以及清虚道观,试着完成对民族、对宗教的接受与崇敬。渐渐明白一个民族的存在,需要精神高地的辅佐。如果说物质的满足是填充尘世的粮草,那么信仰的融合则是思考生命的钙质。粮草不足则钙质难寻,过剩则钙质丢失,反之钙质不足则营养不良,过剩则躯体畸形。

左手烟火右手清尘,相信赞普林卡的存在有她独特的价值。我在物质的宿命中希望世界是和谐安定的,身处的国度是幸福清洁的。对于赞普林卡的疑惑或许有些执拗,历史杜撰难免牵强附会。但是对于信仰缺席的旅人,她是精神之上最恰当的城堡,在那些岁月腐蚀的青砖飞檐中总能触摸一些历史的体温,给空洞的心灵传递一些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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