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公
一
“江大洪,你个没良心的,王八日的,十年了,你的工资哪里去了?”
“唉——,你就别问了。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到一定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的。”
“一定的时候是啥时候,啊?该不会是黄土埋到脖子上吧?”
江大洪呷了口白开水,慢悠悠地说:“等等吧。”
“叫你喝!”老婆从他手里夺过水杯,用力摔在地上,随着“砰”的一声巨响,碎片四散开来,其中一片溅在江大洪的脚拇指上,片刻,血顺着破凉鞋的边缘汩汩冒了出来。
“反正没用在歪门邪道上。”江大洪的声音软绵绵的,眼神不敢直视老婆,直到感到疼痛,才瞅向冒血的脚拇指。
“你说你用在正道上,为啥连个屁都不敢放?你瞒我,已经瞒了十年了,那事,十有八九是见不得人的。”
老婆见江大洪不再吱声,低着头怔怔地看着冒血的脚拇指,赶紧撕了一条白纱布,找了一管四环素软膏,蹲过来给他包扎,一边包扎,一边还絮叨:“你呀,鸭子死了嘴壳子硬,总有一天,我会把你的嘴撬开。”
江大洪还是不吭声。
虽说刚一进门,就挨老婆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江大洪却觉得很畅快,如果老婆不骂,他反而觉得心里不踏实。他早已习惯了老婆的骂,所以他没有任何反驳,甚至连一个不满的眼神都不曾有。
他不想让老婆知道这件事,不想给老婆心里添堵。
他觉得,一个大男人自己做错了事,就应该自己担当。
这天,东方刚有点晨曦,江大洪给老婆扯谎说,厂里派他出公差,一大早就搭乘公共汽车,赶往512国道的小寨村路段。这个路段位于渭北高原,是个缺水的地区。走在壶梯山的荒野里,亲近的浮土常常会淹没到你的脚踝。在一个下坡拐弯处,他喊司机停了车,下车后在路旁的小树上折了三根枝桠,架在公路的中央,然后在不远处打开手提袋,拿出一沓烧纸,跪在地上点燃,一张一张地烧了起来。
这个地方,他太熟悉了,一年两年,今年已经是第十个年头了。每年的这一天,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他都会雷打不动地来到这里,嘴里念叨着说了十年的老话,眼泪止不住地横流。偶尔有车辆从他身旁驶过,都是减速缓行,没有一个司机探头谩骂。他们明白,祭祀的人在这里烧纸,一定是他的亲人在这里遭遇了不幸,不能再给一个淌血的心灵撒辣椒面了。
二
“江大洪,老娘为这个家撑了二十年了,儿子都十八岁了,明年要考大学,你个王八日的,也不想想,我们拿啥给他交学费?啊?拿西北风吗?你个大男人,没有一点家庭责任性,你还是个男人吗?”
“我……我对不起你们娘儿俩,但他的学费,我……我会想办法的。”江大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恨不得把头埋进裤裆里。
“你装孙子装了二十年了,今天无论如何,你得给老娘一个交代,我是不会再让你隐瞒下去的!你老实说,你的工资到底给谁了?是不是给你的旧情人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是我唯一的老婆,也是我正儿八经谈的第一个对象,我哪有什么旧情人?”
“你没有旧情人,就是有新情人!你……你是不是有新情人?”老婆眼睛喷出的怒火,几乎要烧到他的眼睫毛。
“我……我真的没有。”江大洪一急,说话就结巴。
“你没有情人,就是有私生子。”
“没情人,哪来的私生子?真的有个私生子还好了。”
“你也不打问打问,街坊邻居,哪一家的男人像你?一连二十年不交一分钱,靠老婆养活,啊?”老婆抓住他的衬衣领子,边搡边厉声质问。
任凭老婆撕扯,他始终不还一下手。
二十年了,他记不清老婆骂了他多少次,打了他多少次。每次,他都做到骂不还一句嘴,打不还一下手。虽说,他并不觉得打是亲,骂是爱,但作为一名堂堂七尺男儿,刚结婚时候的阳刚范儿,那大男人的做派,经过这二十年的磨炼,早已失去了自尊的棱角。
二十年了,自己确确实实没给老婆交一分钱,确确实实是靠老婆养活。
谁都知道,“妻管严”的滋味不好受,吃软饭的滋味更不好受。但,无奈啊!
这天,雨水像发怒的狮子,裂着大嘴,一个劲地吼叫不停;伞角上的雨水,像一条条潺潺的溪流。江大洪没跟老婆请假,上班后给管事的队长打了声招呼,就坐上了公共汽车。
路旁的树木争先恐后地倾覆而去,一辆接一辆的轿车从公共汽车身旁倏忽即逝,宽敞的单行道可并行两辆大车。虽说路宽了,路平了,路旁有金属护栏,二十年前的普通公路已经变成了现在的高速,但他仍然清楚地记得小寨村这个路段,尤其是这个下坡拐弯处,像一柄锋利的尖刀,深深地扎在他的心里。在老地方,他吆喝司机停了车,把两个带有感叹号的三角警示标志,由远至近地摆放好,在老地方,他从塑料袋里取出烧纸,在雨伞下点着,一张一张地燃了起来。嘴里念叨着说了二十年的老话,眼泪和着雨水,顺着腮帮流到地上。身旁一辆接一辆的大车小车,尽管都减速行驶,但溅起的雨水还是打湿了他的衣裳。
三
“江大洪,我去你们公司了,他们说你请了两天假,你个狗日的,还蒙我说公司派你出公差,你说,你去哪儿会情人去了,啊?”老婆懒得打他了,害怕打得手疼。
“我是请假了,但不是会情人,是做正事。真的,是做正事。”江大洪的声音怯怯的。
“二十五年啊,你既然做的是正事,为啥不敢说?正事应该正大光明。我实话跟你说,儿子毕业了,工作一时半载还没着落,我还得供他吃饭。上大学借人家的钱,还得一步一步地还。我求你了,你把工资究竟给谁了,你只要说清楚,我保证不去要。”
“唉——”江大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恨不得把二十五年来的憋闷一股脑地全吐出来。
“大洪,你瞒我瞒了二十五年了,这二十五年里,我一个人的工资供儿子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还要糊三个人的嘴,大洪,你……你说我容易吗?”老婆不再骂了,说到伤心处,眼泪像割破的漆树,一股接一股地往外冒。
看着老婆的脸庞,早已被岁月的锉刀刻满沧桑;看着老婆身上的旧衣裳,早已穿得失去了光泽;想到和老婆携手走过的二十多个春夏秋冬,风风雨雨的一幕幕,相濡以沫的一天天,像电影的胶片,一一闪现在近前……
他亏欠老婆的实在太多太多,二十多年了,可以说,没让老婆过上一天好日子。看着老婆辛酸的泪水,一滴一滴,似一枚枚沉重的铅球,深深地砸进他的心海里。他的心,不自觉地收紧,整个身体像散了架的柴火,一下子坍塌在老婆跟前。
“老婆,我对不起你,让你跟我受委屈了。我的工资,虽说没花在歪门邪道上,但给家里带来了沉重的灾难。”他抬起粗糙的大手,给老婆抹去泪水,自己的泪水,也忍不住涌了出来。
“大洪,你说实话,你的工资给人,到底还得给多久?啥时候是个尽头啊?我实在是熬不下去了,我就是块钢,也招不住你二十多年的熬煎啊!”
“不会太久,我不是不给你说,我是担心给你说了,你更受熬煎啊!我自己做的事,我一个人承担。反正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过去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共患难的夫妻二人跪在一起,相互给对方揩着泪水。
窗台上的两只麻雀,摇着尾巴探着头,你蹭蹭我,我蹭蹭你,不解地看着两个泪人……
这两天,江大洪没有到512国道的小寨村路段去烧纸,再说,也不是烧了二十多年纸的那个特定的日子。江大洪另有其事,他去小寨村打听了一个人,打听一个名叫单田柱的人。
单田柱今年六十多岁,没有孩子。这些,江大洪二十多年前都知道,但这个人现在过得咋样,江大洪心里没谱。这次来,江大洪是为了解开心中的一个疑团,单田柱是不是发生意外了。
太阳火一般地烘烤着壶梯山,半山腰的小寨村死一般寂静。即使酷爱夏天的蝉鸟,也躲到树阴里歇息去了。江大洪坐在一棵粗大的白蜡树下,一边用衣襟擦着汗,一边不停地摇着扇子,他在等待,等待村里有人出来。他不想进村,也不敢进村,他怕打扰了单田柱。
二十多年前,他也曾在这里等待过。
一瓶纯净水快喝完的时候,终于等来了一个老汉。老汉手拎箩筐,步履蹒跚,江大洪连忙迎了上去,“大叔,跟您老打听一个人。”
“啥?”老汉手扶耳轮,浑浊的眼神瞅着江大洪。
“跟您老打听一个人!”江大洪向前凑了一步,大声说。
“打听谁呀?”这回老汉听清了。
“单田柱过得咋个样?”
“哦,你问老柱子啊!他上个月就去那边了!”
“哪边?”
“山背后。”
“他去山背后做啥?”
“去跟阎王爷做伴去了。”
“哦。”一会儿,江大洪又问道:“他老伴咋个样?”
“他老伴也不咋样,老柱子走了后,她吃不下,睡不好,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江大洪给老汉扇着扇子,“他老伴叫啥名字?”
“叫王彩霞。”老汉迷离着眼睛,继而问江大洪:“你打听这做啥?”
“一个朋友托我问问。”
“你是不是那个……”
“不是,不是……”
四
每年的那几天,江大洪都有点不对劲,坐卧不宁地胡转悠,像在寻找自己的魂。
整整三十年了,老婆完全掌握了他的生活轨迹,知道他又要“出差”去。老婆跟儿子一商量,这次一定要“捉贼捉赃”,抓江大洪一个现行,彻底搞清江大洪藏着掖着的秘密。
这一天,江大洪照例给单位请了假,照例坐上了去小寨村路段的公共汽车。儿子开着朋友的比亚迪,拉着他母亲,不离不弃地跟在公共汽车后面。公共汽车加速,他开的比亚迪也加速。
到了,到了,江大洪下车来到烧了三十年纸钱的老地方,先摆好带有感叹号的三角警示标志,然后跪在地上,用打火机点燃一张烧纸作为引火,随后,一张一张地添上去,边添嘴里边念叨:“娃啊,你爸你妈都来陪你了,以后你就不用担惊受怕了。娃呀,都是叔对不起你,要不是叔的错,你现在快四十了,早就是当爸的人了。娃呀,叔耽搁了你们家一代人哪……”
儿子看到江大洪下车,没敢及时停下来,而是在前方一百多米远的地方,靠右停在路边,和母亲一起往回走。当看到江大洪跪在地上,一张一张虔诚地烧纸时,儿子和老婆似乎觉察出什么,但又琢磨不透。
“爸——”走到近前,儿子叫了一声。
“大洪,这到底是咋回事?”
“老婆,儿子,我是来还债的。三十年了,三十年啊!我的心一直在受折磨。你们跟着我受苦了,我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这娃呀!啊——”三十年的憋屈,像早已蓄满水的三峡大坝,今天一下子拉开了闸门。见到亲人,江大洪狼一样地嚎哭起来。
“三十年前,这儿究竟发生了啥事?是不是你……”
“啊——,你别……别问了……”江大洪捶着自己的胸脯,释放着几十年的压抑……
江大洪的心里藏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不愿让任何人分担,包括自己的亲人。他不想让这份“灾难”,伤害到更多善良的人。
那是三十年前的一天晌午,整个壶梯山一带笼罩在沉重的氛围里,似乎有一场暴风雨要滚滚袭来。江大洪开着大车给外省的一个客户送货,路上车辆很少,自然他的车速较快,他恨不得立即赶到那个送货的地方,那里有他的初恋女友,二人都有一个不言的心愿,并且在电话里约好了见面的时间,见面的地点。
他嘴里哼着《敖包相会》:“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正在他哼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不远的视线里出现了一群牛,它们像非洲迁徙的角马,都撅着尾巴,撒开蹄子往山下跑,牛群的后面奔跑着一个小男孩。当他的车行驶到下坡拐弯处时,这群牛刚好接近公路,它们争先恐后地跨越到公路的另一边。江大洪急忙踩刹车减速,避开了这一头,又避开那一头,生怕伤害到它们。可就在车辆即将穿过牛群时,小男孩陡然从路边的一棵树后窜了出来,他紧刹慢刹,但由于距离太近,还是撞上了小男孩。
“啊——”江大洪的惊叫,不仅吓着了自己,而且吓着了壶梯山的山神。山神挥舞着沙尘暴,裹着“呜呜”怒吼的狂风,排山倒海似地呼啸而来。他刚把小男孩抱进怀里,就被沙尘暴湮灭得不见五指。数分钟后,沙尘暴渐渐远去,看着鼻子耳朵出血,已经没有呼吸的小男孩,他哭喊道:“娃呀!你醒醒呀!娃,你别吓叔呀!”
孩子没有任何生理反应,他用手帕轻轻地给孩子擦掉血水,整个人几乎傻了,大脑一片空白。
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想站起来,身上却没有半两力气,“娃呀!叔不是故意的,娃呀……”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颤巍巍地站起来,看看周围,没有一辆车经过,没有一个人在现场,他一时不知道该咋办。
一个鲜活的生命,瞬间就葬送在自己的疏忽中。自己该死啊!
一定要找到这个孩子的家,一定要找到这个孩子的父母!
江大洪抱着孩子,高一脚低一脚地找到附近的村子,也就是后来他才知道的小寨村。在那棵白蜡树下,他不敢再往前走了,他害怕村里人揍他。他把孩子放在树下,脱下自己的外罩,轻轻地盖在孩子的身上。
五
那次,送完货回到厂里,他不敢跟厂里任何人讲这件事,他担心厂里一旦知道,他的饭碗就保不住了。
老婆那里,他也是只字没敢提。自己受到良心的谴责已经够了,不能再让老婆陪着自己嚼黄连。
大洪叔,其实不怪你,是我担心牛群躲避沙尘暴跑散了,只一门心思追赶牛,没有想到你的汽车恰好经过那里。
看到你一连三日,像丢了魂灵一样,说话颠三倒四,正吃着饭,突然就呆傻了,举着的筷子愣在手中,眼中无物地定格在一个方向,就连阿姨也搞不清你到底是咋了。
我知道你的凄苦和茫然。
你一直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父母。你将心比心,觉得自己也是做父亲的,没有了我,我的爸妈将遭受多大的痛苦啊!
是的,我的爸妈的确遭受了天塌下来的绝望之痛。当看到我直挺挺地躺在白蜡树下的时候,我妈疯了一样扑过来,“我的儿啊……”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昏死了过去。我爸抱起我,对着苍天哭喊道:“老天爷啊,老天爷,你咋这么狠心啊……”我爸挣脱叔叔阿姨们的拉扯,一头撞在白蜡树上,鲜血染红了白蜡树,染红了壶梯山。
我知道你一直在自责,你一直对自己说:“不行,不能逃避。”
其实,逃避也是一种痛苦。
你想了三天三夜,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你悄悄来到我们小寨村,打听我爸的名字,当得知我爸我妈不能生育,我是抱养的时候,你的双膝身不由己地对着我们小寨村跪下了,你流着泪水喊了一遍又一遍:“造孽,我是在造孽呀!造孽,造孽呀……”
你每月领了工资,第一时间,就是到邮局给我爸汇款,落款姓名都是“车罪人”,地址总是一如既往的空白。一年两年,二十五年从未间断过。
后来,你再去汇款时,邮局的工作人员递给你两张退款单,说“没人领取,退回来了”。你预感到不妙,一了解,得知我爸已经病故。随后,你又给我妈汇款,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连续五年零一个月,直到汇款再次被退回,你才知道我妈也去世了。
大洪叔,你其实是个好人,你每年烧给我的纸钱,我都收到了。你不用担心,我在这里过得很安逸。这不,我爸我妈也先后来了,我们又有了一个幸福的家。
哦,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这三十年里,你给我爸我妈汇的款,我爸我妈一分钱都没有舍得花,爸妈知道你也不容易,都给你存着哩。
请你有时间去小寨村的东头王姨家去拿。
责任编辑:侯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