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小霞
全是梦的碎片。似乎我被精神上突起的什么病症击倒了一般。先是赶火车,是二十多年前的那种绿皮火车,打开的窗户咣咣当当响着,车厢里挤满了人,连脚底下都躺满了赤身裸体的男男女女。我使劲挤,可怎么也过不去,胸口仿佛被什么重物箍住了似的……厕所里的污水流了出来,我拼命躲避,但还是置身于一片狼藉之中。想上厕所,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干净的茅坑,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车厢内所有的人都那么形迹可疑,全像幽灵似的在我身边晃来晃去。
火车消失了,又出现一辆长途大巴。这次不挤,空荡荡的车厢里只有我一个人。车到了终点站青海湖,我要下车,大声喊,可司机根本不理会我……我在湖泊里游泳,越游越快,像飞起来一般,身体完全脱离了水面,在飞速向前滑行。可怎么也飞不高,水的威胁四处存在。
好痛啊,全身的骨头都向我传递着疼痛的力量。终于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孤零零趴在酒店大厅的沙发扶手上。睡得那么昏沉,身体下却紧紧压着手提包。肠胃不适很快也来了。我挣扎着跑进卫生间,发泄似的吐完了所有的不适物。
我问前台的服务员:“几点了?”
那位灯光下看不出年纪的女性好像也在和什么不适做着挣扎。她拼命回忆似的告诉我,凌晨三点。然后她站着,一声不吭地望着我。
我只好继续问:“看见和我一起的其他人了吗?”
她干巴巴地说:“都走了。”她说话如此简短,好像我在榨取她身上什么东西似的。
我说:“都走了?”
她说:“是。”
我说:“什么时候?”
她说:“两个小时了。”
我说:“难道他们谁都没看见我?”
她总算妥协了,打着哈欠,结束了对遥远事物的回忆,慢条斯理地说:“噢,是这样,他们走前在大厅里集体坐了一会儿,后来,订饭局的姚先生送走了他们,又进来坐着。你醒了,骂了他,他也走了。”
我说:“我醒来过吗?真的在大厅里骂了人?不会吧?”她懒得搭理我的样子可真可恶,但我还是继续问了下去,谁让我落难至此呢。
她依然毫无表情地说:“你声音很大,骂他是猪,他转身就走了,然后你又倒头睡着了。”
我身上很冷,已经明显感觉到了感冒的症状在向我逼近。我总是无法抵御感冒,而且一感冒就会很重,非得去医院挂吊瓶不可。
现在的关键问题是,我很困,全身骨头都在痛,太需要盖着被子睡一觉了。我的家很远,在远郊县城,这种时刻根本没办法赶回去。而且,和服务员说了这几句话后,再公然睡在酒店大厅里,似乎没有理由了。
我问服务员:“一间房多少钱?”
她继续用干巴巴的口气说:“只有标间,六百八十元。”
我说:“我就睡一会儿,天亮了就走。”我的语气近乎低声下气。
她说:“都一样,一开房就是一天。”
这女人,难道她就没有别的表情吗?若不是那该死的同学会,我何至于落到看她眼色的地步?
我沉思着,在六百八十元钱和感冒打三天吊瓶的钱之间做着一番艰难抉择。
我太需要睡一会了。我不喜欢感冒。我开始掏钱的时候,那女人神色稍微柔和了一些,她低下头,在一个本子上象征性地翻了翻,说:“嗯,那位姚先生已经给你登了房间,说你醒了可以去休息。他回家去了,明天早晨过来结账。你只管去睡就行了。我给你开门。”
我几乎要被这深厚的同学情意打动了,但那个“猪”字总是徘徊于心,难以释怀,最终我还是忍痛掏出了钱。那该死的冷酷女人就像我上辈子欠了她十五贯钱似的,从我手中冷冰冰拿走了八张红钞。当我接过房卡准备离去时,她又假装翻起了破账本。
“喂,某某,我是姚啊,你还好吗?”姚同学在电话里爽快地打着哈哈,那声音还是像二十年前一样,充满了青春气息。我的心不由地轻松起来,似乎岁月一下子消失在了电话的后面。
“姚子啊,你好。阿班和司令已经通知我了。我知道今晚同学聚会的事。二十年了,你的声音听上去好像一点儿都没变哪。都好吧?”
“是,是。好,好,都好。详细晚上再说,一定不要迟到啊。”
“嗯,那什么,我想想……”我一向不喜欢所谓的同学聚会,总觉得把早已相忘于江湖的各色人马硬拉到一起,吃饭,喝酒,问长问短,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都有些人间闹剧的味道了。
“想什么!必须来!二十年哪,高考一别整整二十年哪,小孩都长大成人了。谁都高兴聚一聚,就你要想。你不来,同学会取消,看着办吧。”
“哪……行吧。”我的老毛病又犯了——耳朵软,敌不过别人三言两语。说到底,在内心深处,我对同学会仍然抱有一些美好的念想。那些昔日天真烂漫的少年伙伴,我真的有些想他们了。
“是桃花坞,八楼的桃花坞。别走错了。记住啊。要不我来接你。”
毕竟是同学,竟还记着我爱忘路这样的小事,我心里不由地有些湿润。
“不用。能找到。一定来。”
桃花坞里既没有桃花,也没有坞,无非是一家四星级酒店的餐厅雅间而已。我一路走过去,发现所有包间的门口全挂着一面小牌匾,上面尽是些文雅得让人发笑的三字经。什么梨香弄、清风塘、竹叶村、碎雨轩、暖风坞等等。还有两个更绝,一间叫紫禁城,一间叫摩天峰。真是富有创意啊,全中国都在这儿了。
同学们终归是要会一会的,谁能逃得了呢?不然总觉得欠了谁一笔债似的。
总共来了十个同学。男同学六个:姚子、阿班、司令、六子、老井、三宝;女同学四个:九妹、汪汪、美丹和我。十个人刚好一桌。桃花坞里显得既不拥挤,也不单调,倒是温馨极了。
大家的面孔似乎都没怎么变,都能一下子认出来。看来,如今连岁月的沧桑也损耗不了一个人太多的东西。时代进步了嘛,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这个时代有多么平和,有多么耐人慢慢磨。
除了我,大家到得都很早,以至于显得我迟到了半个时辰。
我说:“什么意思嘛,整个一个班,四十几号人马,如今只剩下这十全十美了?”
姚子依然是爽朗的笑声:“你来了就十全十美,你不来便成了九牛一毛啦。刚好今年是牛年。”
“听说你老人家还想推辞呢。推辞的人还嫌人少。能来十个就不错了,寻你们的电话就整整一个月。知足吧。刚才正商量着,你不来,大家去你家家访呢。对吧,姚子?”司令是我们十个人里变化最大的,胖得都有些夸张。他军校毕业后,一直在部队上工作,今天据他说是第一次参加地方级会议。唉,这军官当得额顶的头发都没了。我一进去,他便一直眯着小眼睛笑,也只有他敢这样损我。
姚子几乎没变,还像高中时那么劲头十足。他穿一件休闲夹克,完全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
他站起来,像宣告命令似的说:“咦,是啊,我们都属牛,真正是九牛一毛啊,某某属毛。”他说完扫了大家一眼,最后目光定格在我身上。
“属毛是属什么的?”可爱的九妹还是那样天真、纯朴。那时候考试老不及格,高考啥也没考上,如今在省城到处打着短工。
我说:“不要听姚子瞎说,属毛就是属嘴上没毛的。看看谁嘴上没毛,乳臭未干。”
一时间,大家议论纷纷,话题全部集中到两点上。一是谁大谁小。姚子把大家的生辰八字都过了一遍,作了一番排序。他很奇怪自己不是老大,老大竟然是九妹。二是谁胖谁瘦。结论自然是他瘦。他有风度。我们几个女生都好好恭维了姚子几句。同学会嘛,不说这些说什么。
有个话题大家都不触及,但我心里总惦记着。我这人做事总爱弄得明明白白,不喜欢含糊。比如吃饭,一定要弄清楚吃的什么饭,是谁掏钱,他为什么掏钱。这个年代,人做事哪能没有目的性呢?我从来不相信天上掉陷饼的事。
饭局刚刚开始,我便有些不合时宜地说:“既然是同学会嘛,那咱们就还像当年一样,我们再打一次平伙,今晚的费用大家平摊,怎么样?”
几个女生连忙表示赞同,都说好。
司令小眼睛依旧笑成一条缝,气定神闲地说:“随便吃个饭,就不劳你们几个小女生操闲心了。你们能有几个钱?放心吧,今天有大老板请客呢。”
我问:“是谁?同学会怎么还扯上了老板?”
司令哈哈一笑,说:“不知道吧?我们的姚同学现在可是名震高原的建筑界精英,手上管着好几千万的工程呢。”
姚子听了也不反驳,也不认同,而是直接对我说:“某某,你那几个钱就省下来给我儿子买书包吧。今晚凡事听我的。”呵,真是老板气十足啊,我以前竟小看他了。
我忙问:“儿子几岁了?”
姚子说:“你说几岁就几岁。”
我说:“什么意思嘛,哪能拿自己孩子开玩笑?”
司令不笑了,一个劲儿冲我使眼色。
几个女生开始叽叽喳喳挤作一堆说家务事,我也只好跟着加进去。
后来姚子出去吩咐菜,司令低声对大家说:“别再向姚子提儿子的事。他儿子去年出车祸死了。他老婆开车,也只留了半条命,残了。人家心态好,不愿在同学们面前表露出来。今天大家伙儿难得聚一次,就说些高兴的。”
乌云竟显得如此轻薄,似乎这个时代再也没有什么事能够让我们再伤心地恋栈了。天塌下来,也仅仅是天塌下来罢了,与我们的心情能有什么关系?只要太阳照常升起,我们照例吃饭喝酒。如果太阳不再升起,那也只是说明一切结束了,只是时间出现裂痕罢了。我们看不到姚子的伤心,我们也不为他感到伤心。同学会嘛,高高兴兴聚一聚,还有什么卸不了的包袱?我很为自己白天的优柔寡断感到汗颜。
我的头痛得很厉害,倒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高中三年的友谊,他们竟把我一个人扔在大厅里,这可真正是人生宝贵的同学情意啊。大家都留了电话号码,可我不想拨。此刻,我恨他们。我一喝酒就难受,一难受就恨人。
我不联系他们,让他们猜去,这群顽固的抛弃分子。
可是,不对呀。我是从来不喝酒的,我怎么会醉成这样?该死的同学会,我就知道,天下所有同学会的下场都是一样的。
我像所有人一样,诅咒同学会。
——这无聊透顶的人间游戏。
我决定不向任何人打电话的时候,电话却响了。一向纯朴善良的九妹问我醒了没。
我说:“醒了。”
她问:“还在大厅里睡吗?不行到我宿舍挤一挤。”
我说:“不是,我登记了房间,在房间里睡。”
她说:“这样也好。睡一睡就没事了。”
我忽然想哭。我问她:“到底怎么了?我本来不喝酒的,怎么会醉成这样?我头都快疼死了。”
九妹说:“大家都醉了。除了你和我,都去唱卡拉OK了。你没事就好。”
我借着头痛劲,气急败坏地说:“这帮王八蛋,就把我不省人事扔大厅里,自己又找乐子去了。什么同学会,我看叫狐朋狗友会还差不多。”
九妹叹口气,那声音里既含着幽怨,又陪着小心似的说:“我说了我留下来陪你的,可姚子不让。他让大家都先走的。他们去酒店隔壁唱歌,我回来了。后来的事,我也不知道。唉,没事就好。睡吧。”
我的头依旧痛。同学会上的事再也理不清了。
梦的碎片又来了。我在一家大型卖场里找一件衣服,周身全是艳丽的布匹。衣服越来越多,挤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开始奔跑,有人拿着一件衣服拼命追我。我跑到窗口,脚一蹬,竟飞了出去……越飞越快,暗夜里的城市在我的脚下闪着光亮。我终于飞不动了,停在一幢高楼的楼尖上。钟声在我的脚下轰然响起,天空中飞来一大片乌鸦……我想跑,却再也飞不起来了。
又仿佛是一场婚礼。人群齐聚在一间大厅里。很多人在跳舞。这时候,我出现了。起初我不知道那人是我,但后来,有人告诉我,这就是你,走吧,往前走吧。我只好往前走。这个我和我一点儿都不像……最后,我走到台上,又有人说,今天你结婚,那个人是你的新郎,你看,他来了。来人我压根不认识,一脸的坏笑向我走来。我踮脚一跑,又飞了起来。我飞过人群,越飞越快,再也停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