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军林[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 北京 100081]
⊙赵 洪[新疆阿克苏市委党校, 新疆 阿克苏 843000]
作 者:王军林,文学博士,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少数民族民间文学;赵洪,文学硕士,新疆阿克苏市委党校教师,研究方向:少数民族民间文艺学。
《呜咽的牛角号》①是鲍义志的一部中短篇小说集,收录了十二部短篇和一部中篇。通过对他小说的解读,可以从更深的层面来对土族传统文化中的一种陋习,以及这种陋习对人性的戕害和由此引起的对人性的思考进行思索。土族阿姑们悲惨的生活、筏子客们唱“花儿”的情形都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不断激发作者的深刻反省和叩问。在这种不断追问中,文化最本真的一面也逐渐浮现出来。
鲍义志立足民族文化传统,在扎根现实生活、汲取优秀民族文化精华的根基上,开拓自己的文学道路。“作家的文学视野,不仅受着民族性、地域性的规范,而且也必然具有时代性、历时性特征”。传统的民族文化赋予了作者灵感,使其不断从传统文化中汲取养料,塑造自己的文学形象。
《神仙淖尔》《翠儿》《叶落黄杏沟》《水磨沟里的最后一盘水磨》《呜咽的牛角号》《菊香》《黑牡丹白牡丹红牡丹》等几篇小说中,传统的文化意蕴比较浓厚。小说中哀婉和忧愁的“花儿”就是主人公心境的写照。因而,读鲍义志的小说,始终感到小说中有着一缕哀愁和悲剧的基调。“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一部好的悲剧的作用就在于通过虚构的场面激起怜悯、恐惧等非理性的情感……但没有性格,悲剧却依然成立。”《神仙淖尔》中,有两处提到“花儿”,第一处:这时,杏女的耳中隐约地传来一声“少年”,仿佛是从幽幽的深邃的水底传来的:
好一座青山(哈)雾拉了,
青枝把绿叶(哈)盖了。
……②
最后,在小说的结尾: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一声“少年”。颤悠悠的,悠悠的。
好一座青山(哈)雾拉了,
青枝把绿叶(哈)盖了。
这声音是那样的冷清,仿佛是从那冰面下面,那深不可测的水底传来的。③在《水磨沟里的最后一盘水磨》里面,锅保心地善良而固执,遵守着传统的信条。“他阿爸是得麻风病死下的!”④这说明他内心观念的迂腐。就像作者说的,水磨就像一个象征,沉重地压在人们身上。作家作为一定社会的文化人而存在,他必然受到一定社会文化模式的支配,哪怕他自己还没有自觉意识到这一点,这一点却早已潜移默化地附着于他的身体之上、浸润于他的血迹之中了。所以说,在时代文化与作家问题的考察上,与其说作家是主体,还不如说文化包括传统文化才是作家背后真正的主体。《菊香》这篇小说,讲述了一个善良的传统女性,不离不弃守候着自己残疾的丈夫和婆婆。“这两年时间,菊香忙里忙外,伺候着两个病人,在村里传为佳话,乡里也树她为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先进个人了。”⑤当她决心和丈夫寿田离婚,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便有人骂菊香不知足;便有人疑心菊香有了想好的……”⑥《杏川雨》中的梅梅,为了保全情人而牺牲了自己的爱情。《神仙淖尔》中的杏女,一连生了五个女儿,在求子无望后,她投身神仙淖尔自杀,被一个陌生男人救起,并被带到山洞野合生一子,这荒诞悲剧,也从一个方面对这个落后的陋习给人们精神上造成的戕害进行了鞭挞。《叶落黄杏沟》《水磨沟里的最后一盘水磨》《呜咽的牛角号》《黑牡丹白牡丹红牡丹》等小说中的主人公都在传统伦理道德的束缚下,苦苦挣扎。他们的生存世相是土族特殊的历史文化因素所造成的,这也反映出土族文化心理结构方面的缺憾。
“花儿”在鲍义志的小说中是载体。就像作者说的:每当听到“花儿”的时候,心理就特别激动。一个作家,如果缺乏同家乡父老兄弟姐妹那种浓烈的、息息相通的、休戚相关的情感,终将一事无成。而这,恐怕也是驱使我拿起笔来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⑦“赫尔德认为:一个有前途的民族的真正的基础,恰恰是该民族人民的诗歌传统。……因此,民众的口头传统被他称作“人民的资料库”(archive),它是民族认同的一种重要表达方式,是民族文化内聚性和连续性的结构模式,也是该民族社会生活与政治生活的“根本依据”。“传统文化意识的重负感和对现实生活感知的清醒程度,使他的小说画面时常显现出不确定的散点透视。反映在具体作品中既有对民族传统文化心理积淀下历史遗存的各类现象与本质的深层挖掘,也有在现代精神的光照中反思社会生活原质的痛苦经历。”从鲍义志的小说中,能深深体悟到土族文化最本真的文化内涵,因而他的小说有着质朴的审美艺术价值。
“艺术的地方色彩是文学的生命力的源泉,是文学一向独具的特点。地方色彩可以比作一个人无穷地、不断地涌现出来的魅力。……如果文学只是雷同或主要是雷同,文学就毁灭了。”“民族文化与地域文化在某些方面是重合的,每个民族都受地域的限制,在发展过程中形成各自的文化传统,同样,同一民族因所处环境不同,也出现不同的文化特征,这种文化特征既是地域的又是民族的。”
土族在其形成过程中曾经与蒙古、藏、汉等民族都有着密切的关系,并且在文化上也互相吸收与融合。在吸收其他文化的基础上,土族也以其独异的姿态展示着自己文化的魅力。分布在民和、互助、大通等地的土族,形成了不同的方言区,民族的毗连和杂居、宗教信仰等因素引起的文化交流,使土族文化形成了不同的地域特色。《翠儿》中,“翠儿啊,又望啥着哩?我听说六娃在柳林又维下相好了。”“维”是西北方言,结交的意思。“花儿”中,这种表达也极多。如:兰州的城里兵变了,四城门上了锁了;我维的尕妹心变了,大眼睛不看个我了。“出门的阿哥孽障大,家里的尕妹苦大。”⑧“孽障”在西北方言里面就是“可怜”的意思,甘肃、青海、宁夏常用。再如:背完了沙子再背土,又背了上地的粪了;受完了孽障受了苦,又受了富汉的气了。同样在这里“孽障”是可怜的意思。
哎——
河里的鱼娃儿浪打散,咕噜雁落了个干滩。
半辈子“五荤”里闹下得欢,到老了还是个扯牵。⑨
“五荤”在这里就是泛指尘世欢乐,男女私情。
语言是一个地域的文化特征。如《叶落黄杏沟》中:“刚过门那几年,桂桂着实劝过长海:庄稼人还能有闲得没事干的时候?背个背斗,拾上点粪,来年自留地里不也能多收上二升!长海撇撇嘴:那是油去灯不亮,老汉们推日子的勾当。”⑩
土族在长期发展中,语言中也夹杂了不同的语言。因而我们考察文化的特征与语言的特色,不能仅仅认为它就是某一个民族所独有的特征。在多元文化的语境中,各个民族的文化不断吸收他者文化,也在影响着对方,这样也不断地彰显着自己民族的文化特色。
语言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也是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它不仅反映语言本身,而且其重要的只能是记录其文化现象。”青海处在黄土高原和青藏高原的交界处,在文化和习俗等方面,处在中原汉族和西部少数民族文化互相碰撞和交融的地方,文化积淀是十分丰富和复杂的。“说不定你们还有啥卡吗哩!说出来,就让你走。(卡吗:土语里面就是关系的意思)⑪“民间文学之于文人创作的资源意义不仅体现在原型形态和话语库存方面,而且体现在文学形式的借鉴与发展方面。任何时代文人创作的文体样式都来自于对已经形成于民间文学中的文体形式的借鉴,这几乎就是中国文学文体史的一种概略的观察结果。”
鲍义志小说中,着笔最多的是女性。通过对不同类型和气质女性的描写中来凸显他的女性观,深刻地挖掘了人性深处所存在的美好,从而完成对美的塑造。
从文化诗学的角度来看,鲍义志的女性观主要是:争取和男子一样的平等权;反映女性在变革时期内心意识的觉醒,从男权话语下的自我迷失到追求幸福的生活。
在男权话语的长期主导下,女性地位极其低下。这种现状在《呜咽的牛角号》这部小说集中表现得更为明显。小说中主要反映的是一种家庭的矛盾和女性为争取幸福生活而做的努力。《叶落黄杏沟》中,丈夫长海对桂桂进行压制。在经历了几次争吵之后,桂桂不再对长海抱有希望,而是争取个体的解放和自由。《黑牡丹白牡丹红牡丹》中,白牡丹利用家中闲置的木材做了一套家具,又因为和浙江的小木匠有点暧昧,而遭到了丈夫虎明的毒打。虎明咧开嘴一笑:“女人是贱命,她们不干谁干?还尽生是非哩!”⑫这也说明长期的压制,不但是经济上,而且是性别上都对女性造成了一种摧残。她们不但需要和男子一样的平等权,而且内心渴望爱和尊重。三朵牡丹都在为自己的幸福和理想的爱情而勇敢地奋斗,最终还是回归到原地。她们既有着传统女性的善良与宽容、保守与封闭,也有着现代女性的开放与包容。《翠儿》《叶落黄杏沟》《大河边上的尕水手》中的主人公翠儿、桂桂、月梅就是在改革和新时代的大潮下,思想观念逐渐转变,并且走出去寻找自己的幸福生活。
鲍义志的小说从文化诗学的角度来看,也反映了女性从经济地位的解放到内心意识的觉醒这一过程。这一情况在《黑牡丹白牡丹红牡丹》中得到了呈现。从作品中所反映出的一系列网状交织的矛盾纠葛,可以看出生命群体之间为了各自的利益所产生的一些纷争,是自然情欲与理性精神的冲突引起的人间活剧。……她们各自在人生的阶梯上,毕竟在不懈地抗争、不懈地攀援,表现了承受苦难的坚韧和生存力的顽强。与传统的男权审美文化意识不同,鲍义志小说中的女性大都是一些比较坚强和勇敢的女性,没有传统男权审美意识下那种柔弱女性的美,而是在柔弱女性的内在气质下而多了一种男性的气质,也就是具有一种雄性女人的气质美。她们不再胆怯,从最初作为男性的一种附庸,到内心意识逐渐觉醒,开始争取自己的幸福和爱情。
鲍义志是从文化学的角度对土族的女性在改革的热潮下心理上、情感上的一些变化进行揭示。翠儿的大胆和火热、梅梅的苦苦挣扎、玉奴的开放与不甘寂寞,这些都说明女性也有着自己所憧憬的生活和爱情,有着争取平等和爱的权利。黑牡丹的忍辱负重;红牡丹的泼辣、干练、开放,为了追求自己的爱情和宣泄心中的性苦闷,敢作敢为的勇气与行为,无不具有一种男性的气质。与传统的女性审美有所不同,鲍义志小说中对女性形象的塑造和描写更符合传统男权话语下的标准,其形象的塑造是在与男性的对比中完成的。黑牡丹不但要忙着队里的事情,等忙完队里的事情,还要回到家里继续忙家里的事,这些优良的品质不但是新女性的一种写照,更是在对她们进行新形象塑造的同时充分反映出她们传统的“女性气质”。作家这样注重现实的写法是从人物本身的身份出发,对她们的善良和美好品质进行的深层书写,但作者并没有对个体的心理意识以及精神层面进行分析,因而就显得比较单薄,缺少一种厚重感。
随着国家对西部的开发和西北少数民族文化的重视,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土族文化也会引起外界更多人的关注。而鲍义志作为土族当代文学中卓尔不群的作家,对他作品的解读,也是对土族文化的本真阐释。
① 鲍义志:《呜咽的牛角号》,青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
②③ 鲍义志:《神仙淖尔》,引自《呜咽的牛角号》,青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44页,第48页。
④ 鲍义志:《水磨沟里的最后一盘水磨》,引自《呜咽的牛角号》,青海人民出版社 1989年版,第82页。
⑤⑥ 鲍义志:《菊香》,引自《呜咽的牛角号》,青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80页,第195—196页。
⑦ 鲍义志:《人间要真情记(后记)》,引自《呜咽的牛角号》,青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306—307页。
⑧⑫ 鲍义志:《黑牡丹 白牡丹 红牡丹》,引自《呜咽的牛角号》,青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289页,第282页。
⑨ 鲍义志:《大河边上的尕水手》,引自《呜咽的牛角号》,青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01页。
⑩ 鲍义志:《叶落黄杏沟》,引自《呜咽的牛角号》,青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51页。
⑪ 鲍义志:《杏川雨》,引自《呜咽的牛角号》,青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0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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