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应帝王》观庄子“无为”治道

2014-07-13 01:17王英娜盘锦职业技术学院师范教育系辽宁盘锦124010
名作欣赏 2014年2期
关键词:外治君主帝王

⊙王英娜[盘锦职业技术学院师范教育系, 辽宁 盘锦 124010]

作 者:王英娜,文学硕士,盘锦职业技术学院师范教育系讲师,研究方向:古代文学。

一、引言。“道”是庄子思想的核心,其丰厚内蕴涵盖宇宙人生。作为庄子内七篇中的最后一篇,《应帝王》主要从政治角度的治道阐释,将作者的抽象“道”论具体化。有些学者以《天下篇》“内圣外王”的说法判定《应帝王》是“外王”的表现。笔者以为,若从此篇所述主体内容及引证材料看,它较内篇中其他篇章而言,较多涉及到了明主治世问题,但庄子的治道不是政治“外王”的孤立存在,而是同时具有内在精神境界的涵容。而且无论内与外,其均以“无为”为共通之处。对此,本文拟从篇题解读、“顺物自然”之行、“应而不藏”之境三个方面,对庄子的“无为”治道略谈管见。

二、篇题解读:“无为”道蕴。一般而言,篇题具有总括全文之意的功用。通过阅读题目,读者便可概知文章中心内容。作为庄子的内末篇而言,篇名“应帝王”无疑暗含着文章主旨,而合理理解篇题对文章解读具有重要意义。因此,历代学者对其多有释义,如郭象注曰:“夫无心而任乎自化者,应为帝王也。”①沈一贯曰:“无心而任化者,不求为帝王而默应帝王之道者也。”刘辰翁曰:“应世为帝王也。”②钟泰曰:“《应帝王》,明外王也。”③从这些注释中我们可见,学者们对“应帝王”篇题的理解均见仁见智。在前人启发下,笔者以为,“应帝王”理解的关键在于“应”和“帝王”两个方面。何为“应”?崔大华将之归纳为三种意向:一是应该,言帝王之资格;二是相应、印合,言帝王之方法;三是应时,言应世则为帝王。④可以说,此三种理解均与做“帝王”密切相关。那么何为“帝王”?三皇五帝是帝王,之后天下的君主统治者也被称为帝王,但此“帝王”非庄子所说的“帝王”。对“帝王”的理解,王博说:“霸是以力服人,他们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而帝王显然不是如此。”⑤可见,帝王不是以一己之见为中心,这便与世间帝王不可违逆的霸权君主相区别。笔者以为,“帝王”具有主宰之意,此主宰者虽具有统摄一切的效用,但其自身却不以之为主宰。正如老子所说:“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弗唯弗居,是以不去。”(《道德经·二章》)可以说,此主宰之“帝王”便是“道”。“帝王”在此篇中,具有双重指向。从君臣的伦理角度看,他是明王圣主;从万事万物自然发展方面看,它又具有生命存在过程中的必然性,而两者之间因内在的一致而彼此互通。

由于“应”与“帝王”的多重理解,“应帝王”便随之而意蕴丰厚。关于“应”字,庄子多次提及。如《齐物论》:“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知北游》:“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应帝王》:“至人之用心若镜,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此多处之“应”,笔者以为均具因顺之理。它不是行为的主动发出者,而是行动而后的应对者。虽具被动应对的一面,但“应”绝不是盲目顺应,而是具有“帝王”为其方向和指导。《说文解字》:“应,当也。从心。”可见,“应”之根本乃从心而发,但“应帝王”恰恰要“无心”而使物自化,这具有与“道”相合的一面。而“帝王”的双重指向,使“应帝王”的意蕴明确而且丰富起来。从表象言,“帝王”具有政治主宰意味,因此“应帝王”所关涉的应是君主治国的应对或顺应问题。但其无形之“道”的主宰力量则使“帝王”之意上升到了对生命关注的主题,它提升且丰富了“应帝王”的内涵。一方面,它将庄子的“道”论内容延及到了政治领域;另一方面,它将政治领域的君主治国提升到了“道”的高度,而顺应的“无心”之举正是履行帝王之“道”的关键。庄子“无心”之“应”不是简单地对个体能动性的放弃,而是对人主观成见指导下错误有为的否定,它主张对自然原则的尊重,这体现为对“道”的顺应无为。“道”暗含于一切事物的本然存亡过程,而“帝王”二字将“道”限定于治世的范围内,但作为治道内涵,仍与自然、人生的大道畅然相通。由此,笔者以为《应帝王》的篇题主旨应是“无为”道治。

三、外治:“顺物自然”之行。庄子的治道思想具有内外统一性,其“无为”深蕴均来于自然本源。治道之“外治”侧重于有形之治的表现,它是由知至行的社会活动,是君主外在有为的彰显。但此可视之有为不是任性妄为,而是“顺物自然”之有为,从而以见“应帝王”的明君践行准则,同时合“道”之治内含其中。

“外治”之行看似有为,但“顺物自然”则规定了以“无为”合“道”作为指导。文章开篇的“四问四不知”便是“无为”之境的展现,此亦应为君主内在治境的外显。“不知”是从治世的心境角度而言,但此心境不等同于外在的无所作为,而是在有为之行上具有超俗的一面,这在作者看来是判断明君与否的标尺。为此,庄子以有虞氏与泰氏的不同诠释了何为治道之“不知”。有虞氏可以说是有“知”君主的代表,其以有知的仁义思想教化世人。庄子肯定了其有效性的一面,即这种以伦理道德使人规范的方法可以获得百姓之心;但同时他也指出了其遗憾之处,即“未始出于非人”。褚伯秀认为是“德合乎人而已”,宣颖认为是“未能超然于物之外也”。⑥王叔岷认为,“非人,谓失去人性。”⑦笔者以为,此处之“出于非人”乃是非人之自愿。对于仁义而言,它应是人本心之自发,而非强行之举。若勉强推求,则不免有伪善而存,于是被外物所累,这是庄子所反对的。可以说,道家对儒家仁义思想的批评,不是对仁义道德本身的否定,而是对虚假道德及名不副实的伪善的否定,强制执行的仁义往往会带来不实的弊端。对于庄子而言,他继承了老子的自然无为思想,其对儒家的仁政、法家的法治均从强加于人的角度提出质疑。面对“经式义度”的强制主张,作者借狂接舆之口更直指其“欺德”行为。在庄子看来,君主治世不应以统治者的主观意志作为法度的制定原则,强行使被统治者服从遵行,这实际上是一种贵己贱人的行径,其将自身与百姓对立而置违反了明主顺任自然的治世原则。如果说有虞氏是使“仁义”之有“知”强行之,肩吾主张以“经式义度”之有“知”强行之,那么泰氏则不然。他的“无知”并非使行为落入空际,而是去掉了行为中的物我成见,“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可见其已超越了外在形骸的束缚,他不会有贵人而贱牛马的成心差异。如此看来,即便是人、马、牛均被其视之等量齐观,更何况对待人与人之间的齐同态度。平等旷达的心量是君主应必备的根本道德修养,它将使人摆脱内在成见的负累,从而进入外在合“道”的治境,而“顺物自然”的外治则表现为正己化人,表现为使人能够各尽其能。这种理想的治世状态不是在强迫他人中完成,而是在自我道德的涵养中自然教化影响他人。

在君主治世中,儒家、法家、道家等诸多学派均提出了治世之道,既然是“治”,就一定离不开改变。其改变之“治”是共通的,但其不同的是改变的方法。如果说儒家以仁礼的约束寻求改变,法家以法度的强制寻求改变,那么道家则是从自我的角度出发,他没有主观的期待改变别人,而是积极地修养完满自己,通过自我的提升来客观地影响、改变他人。于是,他人的改变不是被迫痛苦地进行,而是源自于其主观意愿的主动行为,有时甚至连其自身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变化。正如庄子明确提出的“明王之治”的理想状态,即:“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应帝王》)可以说,这是在没有对立的“顺物无私”中完成的自然之“治”,这也正是作者无为而有为的治道内涵。

四、内治:“应而不藏”之境。《应帝王》的治道不是单一的明主“外治”之行,它需要有“内治”之境作为其根本。也就是说,治道包括政治践行的“外治”和本心涵养的内治两个方面,“外治”侧重于君主有效的治行途径,而“内治”则是具有主导作用的心境世界。从政治角度言,“内治”之境是作为统治者的君主应具备的,但实际上这种心境状态是所有人都应明朗且努力实现的。“帝王”不仅意味着政治的主宰者,其同样意味着生命的主宰者。作为政权的把握者,只有对生命有深刻彻悟的认识,才能更好地成为人中之明主,从而化导众人共同创造治世的理想局面。庄子提出“内治”的最高境界是“应而不藏”,这实际上与“外治”的“顺物自然”之行内外相应。“应”是对外而言,“不藏”则是内在状态,两者的融合构成了理想治者的境界。

实现“内治”境界,首要之处在于认清生命的本真之“道”,要通达此“道”必须明了其形与质的关系,或者说是外在有形之相与本然之实之间的关系。对此,庄子以神巫季咸与壶子比法的寓言诠释“道”在生命的不同境界中示现的不同状态。季咸是能将人的死生存亡、祸福寿夭看得很准的神巫,因为他屡算不爽,遂被列子视为得道高人。在庄子看来,季咸所得之道较为浅显,他仅能通过固定之相去推断生命的状态,如当他看到壶子呈现地文寂静之相时,便推断其性命将终;当他看到壶子呈现天壤生发之相时,便推断其有复生之兆。而作为壶子本人而言,他并没有生死的忧患。那么,是季咸看得不准吗?非也。从季咸看人的过程中,我们会发现其依据是外在呈现之相,但仅通过相来推知,只是当时呈相那一刻的准确状态,并未得“道”之真知。世俗人之所以认为季咸是神算,不过是因为他将其当时的状态讲得很准而已。可以说,季咸是世俗之知的代表,从表象看事的局限使其无法获得“四问而四不知”的真知状态。世俗认知仅能随外在有形的变化而变化,因此其虽有世俗之明,却实为本真之暗。于是当壶子为其呈现生死不定的权变之相时,季咸看出其情态不一而无法推言。当壶子为其呈现万象本然之貌时,他则“自失而走”。庄子以“壶子四示”的由相入道,既展示了世俗有象可知的局限,也呈现了通“道”状态的无尽变化。神巫的离去实际是庄子对世俗依表象认知的否定,因为就生命的本真状态而言,它一定变动不居,以不变之象怎能推断本然之实?可以说,通过这则寓言,我们看到了生命的本真之“道”是一为本而末万殊,不可测知的变化是一真基础上呈现的万象。

要应对本真之“道”所呈现的万象,则需要有内在“应而不藏”之治。对于“应而不藏”,庄子以“用心若镜”为其形象比喻。也就是说,作者把内心世界比作镜子,当有物放置镜前时,它可以纤悉毕具地照出物品状貌;当所照之物被拿开时,镜内则虚无所藏、空明如初。对于镜子而言,它没有对所照之物的选择,也没有偏私隐匿的呈现,它是来之则显,去而不留,面对来去之物顺应而无伤。庄子认为人的用心就应如镜一般,君王则更应如此。如镜般的用心,是有用心的功能,却又无所用心。外在表现为“顺物自然”,内在则是无所挂碍。内心的状态是应物而显,却显而无迹,物、迹俱往同归。他以空无的本心应对外在的各种事相,事相虽千差万别,但本心却虚无不变,如此则除去了成见用心所带来的事相扭曲,从而还原其本有的真实以做出正确的应对,这是合“道”的内治境界。正如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应帝王》)反之,则后果不堪设想。在《应帝王》篇末,庄子以浑沌之死结尾,实际上揭示了倏和忽因善意的主观成见而妄自有为的悲剧根源。可以说,成心是内治的最大障碍,“应而不藏”的根本就是去掉主观是非好恶的成心,在合“道”的自然中任物而行。君王若用此心,则实现的必是无为大治。

综上所述,《应帝王》之治道暗合“道”之“无为”根本,其外在之治表现为“顺物自然”之行,内在之治表现为“应而不藏”之境。庄子之“无为”治道不仅与自然天道相应,而且其亦化导人道之心行。作者形象的阐释让我们深得对治道的体解,它不是纯粹的精神世界的觉知,而是外在之行与内在之境的彼此契合。可以说,在明王政治的启示及主体生命的关怀方面,庄子此无为而有为、无知而真知的治道智慧,至今仍具有积极的现实意义。

① (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287页。

②④⑥ 崔大华:《庄学歧解》,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68页,第268页,第269页。

③ 钟泰:《庄子发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67页。

⑤ 王博:《庄子哲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30页。

⑦ 王叔岷:《庄子校诠》,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7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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