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居民

2014-07-11 02:03沙爽
红豆 2014年6期
关键词:玻璃

沙爽,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期刊编辑。作品散见《诗刊》《散文》《钟山》《天涯》等。出版有散文集《手语》《春天的自行车》《逆时光》。其中,散文集《手语》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曾获辽宁省优秀青年作家奖、辽宁文学奖散文奖等。

玻璃牛

许多年后,如果还会有人关心这个城市在你脑中留下的第一道投影,你诚恳的答案大抵接近一场不怀好意的无厘头。因为你说——是玻璃牛。就在一辆大卡车的车轮旁边,那一群跌落进尘土里的灰星星。

你忘了那辆卡车的颜色,忘了70年代末期作为城市标志的低矮楼群。但卡车是重要的,它串连起城市和乡村。卡车的穿行把你从一个“乡下人”正式变成了“城里人”。那一年你7岁,甚至没有留意这是一场意味深长的告别;你的祖父母一番小小的仓促的忙碌;以及,他们是否为你带上了足够的衣物。

7岁。有关城市和未来,你一无所知,因而也无所畏惧。

你把头从车斗上探出去,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到确信这些宝贝当真是无主之物,你当即试图跳车,幸好被你父亲眼疾手快地一把捉住。弄明白你如此不顾死活的原委,你父亲神色古怪,他告诉你,这个东西在城市里到处都是。

你半信半疑。但是卡车重又开动,你只能目送那些宝物在视野中渐渐远去。

在乡村,它们是备受珍爱的玩具,数量稀少,并且难以再生。即使足够幸运,一个孩子最多也只能赢得或通过交换拥有十几粒,宝贝一样揣在上衣口袋里,奔跑的时候哗啦啦作响,像怀拥无数枚硬币。不过这时候它们就变成了活物,很容易从口袋里跳出去,像一只蚂蚱,转眼在草丛中消失。

你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的。你爬上村庄以西高高的鹤阳山,看到山那边一湾奇异的蔚蓝。没有人告诉你,这蔚蓝与你有什么关系。对你而言,这世界是一只紧闭的嘴巴,它不肯对你吐露它的秘密。

你沉醉于这一场场游戏,仿佛永不厌烦。时光借此得以层层铺展。玻璃牛,这个至关重要的道具,它是SPA会馆或高尔夫球俱乐部的会员卡,让你暂时免于被世界遗弃。一小把玻璃牛握在手心里,这多方聚拢来的财富,你必须把它们均匀地撒出去,再倚仗好运和技艺逐一赢回——那时候你没有想过,童年单调的游戏恰好预演了成人世界的微妙法则,犯规者将迅速淘汰出局。你伸出小指,沿着选中的一粒玻璃牛小心地画上一周。这是一场历史上未曾明确记载的圈地运动,将一粒没有身份的玻璃牛暂时划归你的领土。它就此成为你的武器,击中它静默的同伴。俘虏们陆续回到你的口袋里,等待一场遥远的越狱。隔着纤维的栅栏,它们看见你脏而泛红的巨手,驰骋在虚构的城池。直到天色向晚,玻璃牛锥形面上诡秘的花纹渐次与大地融为一体,而头顶上的星空正大片大片地跳荡显现。

你入读的第一所城市小学校名字很奇怪,叫做“文革小学”。校园里居然还有人家居住。是一对祖孙,祖父已经头发斑白,而男孩还未到学龄,长年一副脏兮兮的模样。据说男孩的父亲正在监狱服刑,母亲因此离家而去。那祖父每天一大早到渡口采购刚下船的玻璃牛,回家淘洗、煮熟,也算是一桩可以勉强糊口的小买卖。有时候你母亲突然想起来,赶紧叮嘱你:少吃那玻璃牛,不干净。接着叹口气,自言自语:一老一小,真是可怜啊。说着递过来一只碗,让给男孩送去。

得到家长们约定俗成的同情和默许,你和你的同学们只要手上有几分钱,就去那祖父家里买玻璃牛来吃。五分钱一茶碗,三分钱大半茶碗。那祖父神情淡淡的,并不感激,也无笑容。你很快练就了抠玻璃牛的好手艺,一根大头针捏在手里,上下翻飞,滴水不漏。

直到你的儿子长到了你当年的年纪,你也给他买玻璃牛来吃。他闷头吭哧吭哧地做了一番这项手工活,然后正式宣布他不爱吃这个东西。他拥有那么多伸手可及的美味食物,更重要的是,他太忙了。他要忙着写作业,忙着看卡通片,忙着玩电子游戏……他不是你。

你在那所小学校只借读了半年。有关那半年的记忆,除了玻璃牛、好吃又好玩的糖稀、附近人家一个不肯穿衣服的女傻子,就是广播和电视里天天播放的审判“四人帮”。城市真的是奢侈的,城市里有电视机和小柜子模样的电唱机。而即使是大人们嘴里最可怜的人家,也有吃不完的美味。如果不是来到城市里,你又怎么可能知道,玻璃牛真的曾经是活的?它可以吃?它不只是你们乡下孩子口袋里一个空荡荡的壳体。

那一次搬家差不多跨越了整个市区。等到学会了三角形,你才发现,如果在火车站和长途客运站之间画一条直线,再把它们用现实中的道路连接起来,就构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直角三角形。而你的新家,恰巧是这个直角的顶点。当然,那时候你还没有想到这个直角象征的复杂含义。你只知道,沿着这两条直角边,零星散布着许多个小摊:卖冰果雪糕的,卖麻花面包的,卖玻璃牛的,卖糖球的,当然,还有租借小人书的。小人书统一包着挺括的牛皮纸封皮,上面用毛笔写着书名和编号。许多个星期天,你就坐在路边的小板凳上,在小人书里度过一整个下午。你背后用以挡风的塑料布一会儿腆胸,一会儿凸肚,它的呼吸应和着画面上的节奏。直到你的肚子咕咕地叫起来,你又想起美味的玻璃牛。

热乎乎的玻璃牛倒在旧书页糊成的纸袋里,你一路吃着回家去。吃空的玻璃牛在脚边跳一跳,静下来,像一颗亮晶晶的瞳孔,注视你的背影渐渐远去。有时候,它们也排成两列,旁边的那一排,属于你的伙伴。然后,两列玻璃牛分手,伸展进各自的胡同。

这些廉价的美味,周身披覆迷宫般的花纹……当年,你并不需要知道,它们是古老的鹦鹉螺的近亲。

许多年,你和你的那些仍旧坚守在这个小城里的同龄人一样,保留着吃玻璃牛的习惯。直到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从当年的五分钱一茶碗到今天的五十元一斤,玻璃牛的身价跃升了何止百倍。它们只属于你们这些已然踏入中年的大孩子。但是沿着它们,你仍可以一粒一粒,返回到许多年前那些哗啦作响的闲散光阴,重新回到那个坐在路边的小板凳上,久久地迷失在小人书里的孩子。

——这些落在身后的玻璃牛,它们是你为防止迷路而沿途撒下的特殊标记。

蟹童子

那一天,你去参加一个会议。旁边的女人向你转过脸:“认识王虹莉吗?”

你险些在严肃的会场上直跳起来:“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你,一个乡下来的黄毛丫头,广袤的乡村培养了你无知者的大无畏。但是在这个新班级里,你很快发现:你拥有与众不同的尴尬口音。

有一天,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一组词汇。你听见后面一个好听的女声清晰地读出:“人——民。”顾不得课堂纪律,你惊喜万分地回过头,向这个勇敢的同道遥遥致意——在一个所有人都坚定异常地把“人”读成“银”的教室里,你记住了这个名字:王虹莉。

城市陌生,万事懵懂。多么幸运,你找到了你的第一份友谊。

虹莉来自上海,上有一兄一姐。一家五口人住在第四中学的校舍旁边,一处只有两户人家居住的“家属区”。虹莉的父亲是第四中学的教导主任。那时候你真的太小了,你怎么能够想到,这样温文尔雅的一家人,为什么要从大上海来到这座蜷缩在海角处的小城市?这背后究竟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起因?是平平常常的工作调转?是曾经流行的以“支教”为名的下放和发配?你不谙世事的眼睛,还无法看见这世界微笑背后的眼泪。

那时候,从你家租住的简易房出发,只需要两三分钟,就到了虹莉的家。就这样,你们两个小小的“外地人”,自然而然地握紧彼此的手,结成了微弱紧密的联盟。在这个城市,你们是同样的无亲无故,以及同样的与世无争。你们手拉着手,悄然穿过第四中学周末寂静的校园,那一排排朴素却精致的红砖瓦房。与你当年和此后见过的所有校舍都不一样,这里有红砖铺就的校园甬路,头顶古槐如盖,荫佑这一方幽寂和清凉。

那时候,你怎么可能想到,这普通中学校园里几排普通的校舍,在半个世纪以前,曾经有过怎样的繁华和辉煌!

你们拐过一幢造型奇特的红砖瓦房,从它旁边那道围墙的破洞里钻过去,就到了只属于你们两个人的游乐天堂。眼前大河浩荡,西望帆樯林立,但是不会有人赶来打扰你们的好兴致——北面是辽河,西侧是潮沟,东和南分别是围墙和四中学生宿舍的后窗。有时候,从敞开的窗子里飞出年轻的歌声和笑语,也飞出让你们目眩的艳丽衣物的一角——那时候,第四中学仍保留着自办的高中部。在你们这两个刚上二年级的小学生眼里,这些高中生已经长大到足以和大人们平起平坐,已经拥有令人艳羡的广阔自由。你们会盯着那些窗户愣上几秒钟,当那些年轻的大孩子站在窗前和你们打招呼,你们却赶紧假装不在乎地移开眼睛。

你们带来了各自的狩猎利器—— 一根小木棍。天时也恰是狩猎的良机——河水退潮了。大辽河吐出它潮湿的平缓河床,潮沟里的河水也只剩下平时的一半。如果赶上落大潮,水位还会更低。这就是说,你们的战场将更为开阔——黑色的河滩上,密密麻麻的手指粗细的小洞,那是小螃蟹们的窝。将小木棍自一侧斜斜插入小洞底部,藏在洞里的小螃蟹就会受惊逃出来。但是有的洞穴是空的;有时候你们大意轻敌,小螃蟹趁机爬到了洞穴的更深处,这要看你们和对手谁更有运气。每天供你们狩猎的时间并不太长,天色向晚,大河已经决意要收回它的地盘。

有一次,你玩得忘形,脚下一滑,整个人顿时沿着陡峭的潮坡滑下去,幸亏虹莉在身后死死揪住你的衣领。你们两个人都吓得半死,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手脚和魂魄才算重新回归身体。等你浑身泥浆地爬回岸上,两条腿已经软得支撑不起身体。

冒着生命危险收获的战利品其实派不上什么用场。虽然两家的大人偶尔都会惋惜地说上一句:等把泥吐干净了,和面炸着吃很好呢。但是也只不过说说而已。你们的收获总是不够多;而凭票供应的白面和豆油怎么可能为一文不值的小螃蟹肆意挥霍?

直到成年以后,你才偶然得知那些校舍的历史——它是20世纪20年代初期建成的海口检疫医院,由当时著名的医学专家、中华医学会会长伍连德博士亲任院长。

在地方志上你找到如下记载:

民国9年(1920年)7月10日,“上年6月动工兴建的营口海口检疫医院一期工程竣工(二、三期工程于1928年竣工)。地址在习艺所旧址(今西市区没沟营里124号,第四中学院内),北临河岸,西接外皮沟,房屋80余间。每个病室设80张床,任何时候可留400个病人。1927年,又增设一个对旅客进行医疗检查的新病房。该院平时按普通医院开诊,遇时疫发生,以检验进口轮船为主。外来轮船从大辽河入海口进入营口,必须经该医院检查方可停泊码头。”

检疫医院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创建的:

清光绪十八年(1892年)夏,南方霍乱大流行,蔓延至营口,死亡数千人。

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南洋各国的霍乱波及营口,营口地区鼠疫爆发,死亡1160人。

民国8年(1919年)7月,日本轮船辰丸自上海带来霍乱病菌,营口埠内患者2200人,死亡800人。

如果当年,你和虹莉手牵着手走过那些曾经的传染病房,读到这一连串数字,会不会悚然心惊?或许,你不会有任何反应——你年少懵懂的心,还来不及懂得死亡的悲怆和惊恐。

你只是喜欢一次次去往那里,即使在搬家转学之后,你仍然坚持每隔一段时间,坐公交车穿过整个市区,再走上一段很远的路,去看望你的好友。你喜欢她的家人,他们笑容明亮,父母对孩子们说话慢声细语。有些夜晚你就住在那儿,闻着这个家庭不知从哪里散发出来的奇异香味,沉沉睡去。父亲、母亲、姐姐、虹莉和你,主卧室里只有这一铺火炕。年长的哥哥睡在狭小的里屋,出入需要从这铺炕上跳过去——这个家庭的住所有奇特的布局。多年以后,你已经在一家杂志社做了几年编辑。有一天,你开始奇怪这幢小楼的室内布局:南北两侧皆为走廊,中间才是办公室——和当年虹莉的家一模一样!你终于查到,这幢建于一百年前的二层小楼,曾经的日本正金银行官邸旧址,设计者是日本建筑师妻木赖黄。那么,虹莉家当年居住的房子,居然是日本人修建的吗?它为什么要建在那里?你翻遍所有典籍,未能找到任何记载。

——这个城市,到底还隐藏着多少你无从解读的秘密?

那些傍晚,你和虹莉坐在她家门前的院子里——其实并没有“院”,只是一个象征院落的圆形小花坛,里面常年种着几株彩色的地雷花——虹莉叫它“夜饭花”,你后来得知它的学名是“紫茉莉”——它喇叭状的花朵只在傍晚时分盛开,吐出浓郁的香气。你们白天时用来囚禁小螃蟹的海螺壳还留在花坛上面,但螃蟹们踪迹杳然。旧年的竹椅吱呀作响,你和虹莉正在探讨它们去了哪里。你说它们会不会趁着夜色沿来路溜回去,反正全程只有几百米;虹莉说它们也许正在花坛底下挖洞,一直挖到河边。你们被这个设想迷住了,开始反复论证螃蟹们会在地下遇到哪些困境和传奇。

那时候你们以为小螃蟹永远都是小螃蟹,那时候你们以为时光永远都是单纯的童子,甚至不需要性别。那时候你们没有想过,像小螃蟹分为幸与不幸,你们也终将辗转于命运之手的无情捕捉。穿小的旧衣服注定要被丢在身后;在世界面前,你们必须一点一点,硬起自己的壳。

虾 虎

在鲅鱼圈山海广场,你惊讶地看到了生活在海洋中的十二生肖:海鼠(海参),海牛,虾虎,海兔,叶海龙,海蛇,海马,羊鱼,猴面鱼,鸡鱼,海狗,海猪(江豚)。十二座雕塑呈扇面迤逦排开,你好奇地来回走了两圈。你疑心虾虎手臂上的狼牙锯被铸反了,要不就是比例不对,让这个铠甲武士看上去完全丧失了威慑力。

在你接触过的所有的动物中,只有螳螂和虾虎拥有这样的装备。童年时,你早已熟知螳螂的刀斧之利;但是虾虎,每当它出现在你的面前,事实上已经沦为美味。

但它始终是虾中的老虎,东北虎。体型壮硕,虽然没有华美的迷彩毛皮,但周身的甲胄坚硬锋锐,既是盾牌,又是武器。用儒勒·米什莱的话说:这种动物全身都高级。好莱坞总是喜欢把外星怪物假想成章鱼的模样,八条既是手又是脚的蛇形腕足远攻近守,邪恶到可怖。但是海底拍摄的一场遭遇战让人惊讶:章鱼无意中游进虾虎的领地,后者当即跳出洞穴,向入侵者发出通牒。章鱼的体形至少是对手的二十倍,可是,面对这送上门来的鲜活美食,章鱼束手无策,只得溜之大吉。

问题是,有谁能战胜无所不吃的人类?这大海中强势的老虎,装备精良的铠甲战士,在人类世界,还有一个更通俗也更亲昵的称呼:虾爬子。

就好像,它只是借住在人类屋舍旁边的爬行类昆虫。

从小你就熟悉这外形奇特的生物;从小,你就知道家族中有关虾爬子的典故。

当年,作为县城下放到公社的干部,你外祖父响应国家号召,带领全家老少到农村安家落户。那座叫郑屯的村庄与大海之间,隔着一座大山。如果骑自行车绕行,大约需要二十分钟。

以上是事件发生的背景。时间在20世纪60年代初。

这时你外祖父的父亲,也就是你的曾外祖父,一个世代蜗居于沈阳新民县的倔强老头(当然那时候他还不算太老),千里迢迢赶来看望他迁居乡下的子孙。他看到的是一幅可怕的荒年惨景:他的长子、长媳连同他的四个孙子孙女(最小的一个当时还未出生),把一种形状怪诞可怖的巨大昆虫用盐水腌渍,以此充作下饭菜。他们还热情地力邀他同享,老人温和但坚决地拒绝了孩子们的好意。

老人很好地掩饰了他的伤感和心酸,在长子家里住了半个月,仔细整饬房前屋后那一小片有限的自留地,祈祷他的骨肉至亲能够早日吃上像样的菜蔬。半个月后,他踏上漫长的归途,车马劳顿返回新民。送走前来嘘寒问暖的族中亲眷,他对老妻吐露了实情。他说:“玉奎(你外祖父的名字)家里孩子多,家境难啊,孩子们把大虫子用盐水渍一渍就吃得那么香……”

多年以后,你的母亲向你讲述这个典故,仍然忍俊不禁。

但是此刻,你想起这个已经逝去多年的老人,想起他说出这番话时内心的疼惜和痛楚,甚至,他难以言说的忧伤和愧疚。唯有面对患难的老妻,他的眼睛才终于可以隐忍地泛起泪水……你想起他辛劳的暮年,他未过花甲就业已伛偻如弓的腰身——他背负着那些漫长的岁月沉积下来的、无穷无尽的苦难和辛酸。

你不知道在他的有生之年,是否改变了对这个虫子的初始印象——事实上,那些清寒的岁月反倒是海洋生物自由繁衍的黄金时光。20世纪90年代以后,野生虾虎数量锐减,虽然开始人工养殖,但价格仍节节攀升,渐成海鲜显贵。

那一次是在海滨浴场游泳——实际上你并不会游泳,只是套着救生圈,任自己随波漂流。一波接一波的海浪很快就把你推送回浅滩上,你正要从沙滩上撑起身体,手指意外接触到一件异物。你下意识地尖叫一声,手臂条件反射地把那个物件甩了出去。居然是一只虾虎。当然,它已经死了。它的身体软耷耷地松懈下来,坚韧的铠甲间脱离了紧密的联系。生平第一次,你在你熟悉的食物面前,突然感到一阵心虚。在它的家门前,你只是一个无理闯入的异类。

后来你看到它活着时的样子,在水中,它的身体呈现奇异的半透明,青玉般温润。背部的中轴线上则是一道娇美的金黄。而一旦离开水,这透明和这娇美就消失了。这个爱水,并且永远只肯爱水的家伙,你无法询问它的身体和内心发生了什么。身为食客,你知道它淡青色的时候是生的,蒸熟以后就变成了条纹鲜明的朱红色,仅此而已。身为食客,你早已练就了吃它的好手艺。你能熟练地挑选出雌虾虎和雄虾虎,熟知它们在各个时令的价格。每年五月,你的舌尖率先向你提示雌虾虎无与伦比的鲜美味觉……这就够了。

科学家们说,生物的进化永远不会停止。——但是虾虎,居住在坚硬的甲胄深处,它该怎样一点一点,修改它作为城堡的骨骼?它是该变得更大,还是缩得更小?软体的章鱼和水母何尝需要为此抉择?但是虾虎,每长大一点点,它就必须蜕掉它的外壳,整个地脱胎换骨。在新的壳衣得以钙化之前,它必须隐蔽在暗处,承担危险、恐惧、巨痛和饥饿,如是周而复始。

它注定无法长得更大——就像某些一眼望到头的人生;就像你,在自己的身体深处,你如此熟悉你的囚徒。

消失的鱼郎

从食堂出来,拐过那片刚刚泛起绿意的草坪,你看见五十米外的天空中,一只鸟的翅膀优雅地一闪,在国际酒店新镶嵌的玻璃幕墙边消失了。

你追随而去。那么修长的一对雪白翅羽,与这条河流已经暌违多时。你甚至记不起上一次看到它们是什么时候的事。这种你们狎昵地呼之为“叼鱼郎”的生物,曾经是这河流之上最壮观的景致,它们在河面上空盘旋、鸣叫、俯冲,叼起它们鳞光闪闪的猎物飞上半空……

你来到河边,游目四顾,哪里有鸟的踪影?一只锈迹斑斑的驳船正从河心缓缓驶过,仿佛它拖曳着的,是不止千万载光阴的重负。

你疑心你看到的,只是自己内心的一道幻影。许多年以前,你还是一所重点中学的初一学生,那位绰号叫“卓别林”的美术老师带着你们来到河边写生。同时缺乏绘画天分和兴趣,你一生中最好的图画都在那两年间完成。他教给你们用拇指和食指搭成简捷实用的取景框,框除杂芜的部分,留下美和细部。他教给你们用零散的白纸自制硬皮本,教给你们什么才是发自内心的笑容。那一天,你在绘图纸上画下对岸葱茏的苇荡,画下这一群长得一模一样的鱼郎——许多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字母“M”。你画不出它们的灵巧和轻盈,画不出它们怎样在河面上随波浮漾,画不出你突然渴望变身绘画天才的心情。这些简笔画般的“M”,为你得到了一个“优良”。

其实,那时候你并不喜欢这些“M”,对于这些善于飞翔且不必吃虫子的掠食者,你甚至有点嫉妒。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它们有着“遗鸥”这样一个古雅的学名,不知道它们将于数年后被列入中国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并于十几年后由《华盛顿公约》公布为世界濒危物种。那时候街上的汽车很少,河里的鱼很多。每天傍晚,隔开十几米远,河畔的栏杆前就有一位手持长竿的钓鱼客。夕阳就挑在这一根根钓竿上,迟迟不肯坠落。

后来这世界上出现了“下岗”这个动词。邻居家的一位表亲,偏偏赶在这个动词里成为父亲。每天早晨他准时来到河边上班,在黄昏之前奔往菜市场,卖鱼所得勉强支撑起一家三口的日常所需。后来,他向亲友们借贷开了一爿小饭馆,并于几年后扩充为承办大型酒宴的“双龙大酒店”。有几次你到他的店里参加喜宴,看见他脖子上挂着夸张的金链条,亲自指挥店员们上菜。再后来你家所在的那片小区开始拆迁,相处多年的老邻居们四处星散。再经过“双龙大酒店”的时候,你发现那里换了招牌。再再后来,你偶尔来到河边,发现那里只剩下零星几个上了年纪的垂钓爱好者,他们身边再也没有好奇的看客。再再再后来,爱好者们也转战到其他尚可偶尔钓到鱼的所在。近千米宽的大河里没有鱼的影子,这并没有影响你热衷于吃鱼的好兴致,市场上的鱼仍然多得你叫不出名字。虽然偶尔,你也会在饕餮的中途疑心顿起:这些雪白的蛋白质,它们是否同时暗含重金属、甲醛、激素、防腐剂、抗生素甚至DDT……但是只不过一秒钟,你就说服自己打消了念头——如果抱持洁癖,你注定无物可吃。

这个春天的午后,你沿着河岸走出很远很远,终于找到了那只鸟。和你一样,它正在沿着河滩散步。正是退潮时间,河滩上的淤泥湿漉漉的,在紧邻河水的地方,它走上几步,飞快地在泥滩上啄几下。紧接着,在它前方二十米远的地方,你发现了它的同伴。生平以来的第一次,你正式看清了它的容颜:身体雪白,头部和尾羽切割出界线分明的纯黑色,外形很像娇小的鸽子,却远比鸽子优美灵活。你把手机探进栏杆,抓拍了几张照片。它们发现了你,迟疑地停住脚,开始向你打量。有一会儿,它们飞起来,在河面上盘旋一周,又径直落回不远处的河滩上。在脏污的河水近旁,它们雪白的羽毛显得如此奢侈。或许,它们真的是许多年前你见过的那些鸟类的后代,出于怀念,它们返回故里。为这条无鱼的河流,它们自觉改写了祖先拟就的传统食谱。

你忽然记起多年前的一个夏天,你和好友骑车去一个叫西炮台的地方。从市区到那里,中间隔着绿海般的大苇荡。你们穿行在苇荡间的一条小路,一只长腿的水鸟出现在小路前方。它的身形比鸽子要大一点。这样的一只大鸟,被你们这两个不期而至的庞然大物吓呆了。你们捉住了它,把它关进鸟笼里。每天下午放学,你和弟弟轮流骑车十几分钟,到大野地的水塘里为它捞取小鱼小虾。它在洗衣盆里迈动长腿啄食小虾的样子优雅无比。但是几天后,它死了。你把它从鸟笼中取出来,惊讶地发现,它的身体轻若无物。

许多年后,那些水塘和苇荡,全部变成了高楼。

许多年后,你想起一只水鸟:它曾经用死亡的方式,送自己返回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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