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致,上世纪六十年代生于吉林乌喇。做过教师、公务员。2000年开始写作。有散文、小说近百万字发表。曾获人民文学奖、骏马奖、林语堂散文奖等奖项。出版有散文集《转身》《替身》《从容起舞》《婚姻流水》等。居吉林省。
序
文联所属艺术中心吴主任出差了。他出差跟我有啥关系呢?我看没有关系。我在作协驻会,虽在文联制下,但工作上是相对独立的。后来事态的发展证明:认为吴主任出差跟我没关系,这只是我的想法,不是文联主席的想法。在吉林市文联,一个作协主席的想法和文联主席的想法往一块一放,文联主席的想法才是有发展的想法。而我的只能顺着下水系统,能走多远走多远,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吴主任出差这些天,我被文联主席派往艺术中心上班。我顶撞说,那我们作协就关门呗?我们文联主席修养好啊,行政能力强啊,我这么说话,人家脸上的微笑还稳稳地挂在那里。还安慰我说,那园子环境多好啊!你就照看照看,不耽误你写作。
这文联主席你当是谁?是我小时候的亲老师。亲手给我当过班主任的。在我的青春期,伸手搭救过我的人。又在我因写作6年不上班后,把我调入文联。这人不是我的恩人那谁是啊!她说的对,我听;说的不对,我还听。换个人可就不好使了。于是,我说完那作协关门啊后,拎上个电脑就去艺术中心上班去了。
找到一间对着草坪、古树盈窗的房间,安顿下来,我急着要把一个写了一半的小说完成。这个东西写了好久了,怎么也写不完。总是被打断——开会、筹备开会……从2010年上班后,就没写什么。而两年不写在我是不行的。我不管干什么,总惦记着这回事。如果能忘掉,其实也是好事。到今年,我感到我已经不是我了。我感到工作像一匹阴险的马,驮着我按照它的思路走下去了。它要把我带向何方啊?这两年,我坐在马背上,知道方向不是我的方向,但我身不由己。到今年,我已经熟悉了这匹马,尝试着驾驭它,让它按照我的思路走。应该说我们打了个平手。我用一半脑袋想工作,一半脑袋想写作。
想不到我第一天就写得顺手,什么叫顺手?我的标准是一天写五千字。这个院子真有神啊!已经多久了我做不到日产五千。离我面对的窗子不到3米,就是大面积的古榆树。它们是晚清建园时就有的。我伸手就能触到离窗子最近的一棵树的树枝。我面对窗口坐着,除了树,什么杂乱的东西都没有。我在这些历经清、民国和现代三个朝代的大树的作用下,心安静了下来。我进入了我虚构的那个故事,迅速找到断口……
二号馆和一只飞鸟
第二天的五千字刚出现五百,二号馆的馆员给我打电话,报告说,二号馆飞进来一只小鸟,弄坏了里面正在展出的画作。我不想停下来,怕接下来的五千会不翼而飞。事情常常是这样的。我写作的时候不敢动,最怕来电话,一个平常的电话有时就可葬送我的一天。我快速说,打开窗子、门,想办法让它飞出去。说完我就挂断电话,我怕我话一说多了,那些不知是什么神为我准备好的五千字大礼包会突然消失不见了。我一共就说了这一句话,可是,不行了,我感到我的思路像水里的倒影,开始晃动,模糊。我的写作体验很奇怪,我事先不知道今天会写出什么来。我常常坐在书桌前长时间地等待语感。像烟雾似的语感不出现,我就写不出一个字,甚至写不出完整的句子。语感一旦出现,降临,我就像机器被接通电源,轰隆隆开始转动。这时候一个电话打进来,我一分心,我的机器都可能伤了我的手指。
虽然只快速说了那一句话,但是我不行了,眼前出现的不是我要记录下来的场景和人物,而是飞入二号馆的那只飞鸟。这只鸟哪里是飞入了二号馆?而是飞入了我的思维空间。这可真不是什么好鸟,它是邪恶的神派来破坏我的。
二号馆的人在想办法驱赶这只鸟,我也得想办法驱赶它。
我离开我的房间,下楼,向二号馆走去。我得查看一下。它已经弄坏了一幅画,它还会弄坏别的画。这个我不能不管。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二号馆是书画、根雕的展厅。是原东北机器局的旧厂房经维修后改成。它是两层,但第二层是为采光而建的,二层全是天窗。而一二层内部是没有隔断的。内部空间非常大,天棚非常高。支撑二层的屋梁错综着,裸露着。这对于一只小鸟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迷宫。
二号馆正在举办个人画展。展主吴先生在馆里呢。我问他,是飞进来一只鸟吗?他说是的。我说,那鸟弄坏了您的画?他说没有。我说那怎么能让鸟飞出去?他摇摇头说没有办法。天窗那么高都打不开。门一直是开着的,但鸟找不到门。门太矮了,鸟往高处飞。
我站在二号馆的地面,抬头一望,那些天窗都在十米的高度,那些屋子的栋梁,呈大大小小的三角型,在头顶密布着。再低头看门,门是那么低矮,在这么明亮的大厂房里,那个敞开的门的光太微弱了。我感到那只鸟飞不出去,它找不到门。如果我是一只鸟我也飞不出去。因为一进入这个大空间,那些明亮的天窗几乎布满了屋子的上面,每一扇窗子,都像是一扇打开的门。鸟被这些假门迷惑,不会去寻找真正的门。
我往外走,对跟在身边的二号馆的馆员小岩说,往窗台上放点米。小岩大声说,不吃。鸟气大。我说那不饿死了?小岩说,只好饿死了。这不是第一次了。以前经常有鸟进来,等饿死了,掉下来,再扔掉。
我回到我的房间,打算接着写我的小说。我在写作的时候是多么脆弱!一个意外的电话都能破坏掉我苦心经营的写作大气层;一只天真的鸟在我的眼前飞入一个死亡圈套,我无力相救,我的整个大脑都是那只傻鸟和它的命运,我坐回到书桌前,已经忘记了我那个故事写到哪了。我的那个故事刚才还好好的,悬浮在空气里,热乎乎,软乎乎,我进出方便,现在,等我从二号馆一回来,我的故事已经凉了,硬了,回生了,我进不去了。
我滞留在我的故事之外,片刻我发觉,不是我的故事我进不去了,而是我已经进入了另外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一所巨大的房子和一只飞鸟。也可以说,我没能从二号馆回来。
现在,我已意外进入一只鸟和一所大房子的故事中,我坐在远离大房子的另一个房间里,我看着我在那个故事里能有什么作为。我虽身在故事中,却也救不了那只鸟,但我能看清楚,它是怎么死的,以及它为生做了多少无效的努力:
我看见了那只鸟。它是一只麻雀。我坐在离地面十米高的一根横梁上。我的腿垂下去,裙子垂下去。我看见那只鸟正向一面玻璃飞过去。它小小的头被玻璃挡住了,它再飞。仍被挡住。它努力了很多次,都飞不过去那透明的玻璃。它蹲在一个屋梁上休息。胸部起伏剧烈。我看到的是它的后背,但我知道它在想什么,在为什么事生气。为什么飞不过去呢?明明已经看见白云蓝天了。玻璃是鸟所不能理解的。玻璃是看不见的神力,形成那种坚硬的阻挡。我徒劳地用手指指给它门的方向,但鸟不看。因为门在下面,在很低的地方。那里看不见蓝天白云,怎么能是出路呢?它的眼睛不肯离开窗子。
后来我不再试图指引小鸟。我在那个高处待了一会后,也迷恋那个充满明亮窗子的地方了。如果我是一只鸟,我也会认准那些窗子不放的。那么明明白白的天空和云朵。那么真真切切地看到。谁会怀疑自己的双眼,而会相信一根陌生的手指,向昏暗处寻找出路呢?鸟不认为它没找到出路,它眼睁睁看到了出路,只是在飞跃出去的过程中,出了故障。它要解决的仅仅是飞出去的技术问题,而不是方向问题。
最后,我发现,并不是鸟愚蠢,而是那些窗子太险恶。在鸟的认识能力范围内,鸟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我开始憎恨我头顶的那些窗子。它们用那么真实的天空和云彩,给予了鸟最险恶的指引。如果没有这些窗子,低处门的光源就会成为这个屋子唯一的光源,就会给予鸟正确的指引。窗子把那么多蓝天白云捧给鸟,迷惑它放弃寻找真正的逃生之门。
怎么死和怎么活
到艺术中心的第二天,就有薛先生来二号馆举办个人画展。在那只鸟飞入二号馆之前,我没有进去。但二号馆门口排列着那么多立式花篮,倒是让我的脚步慢了下来。我知道它们被插在一块块蓄水泡沫里,那些水,够它们活一天一宿吧。
明天我就会看到它们集体的窒息而死:百合花——有黄色和粉色的;一串莲(不知是否叫这名字,也叫扁株莲吧)——有红色和水粉色;玫瑰——粉色和红色;小葵花(不知是否叫这名字)——红色、黄色、紫色、粉色、金色。
下班走的时候,我从那些花篮上抽出四五枝玫瑰花,带回家里。这几枝,我可以保证它们活7天。死了后,也会被放在一个大肚子花瓶里,跟其他一些干花呆在一起,在一个房间的一角,继续存在。
第二天下午5点,我从房间里出来,往家走。小二黑已经着急了吧,它独自在家呆一天了,它就盼着我回家带它下楼玩。我走出这个园子要经过二号馆。远远的就看见两个园里的清洁工在二号馆门口打扫。那些花篮已经纷纷倒在地上。花朵凌乱。一辆平板车被临时当做垃圾车,他们在把花朵连同泡沫、竹篮往车上装。我看到有些花还没有死,还有气息。我停下来,伸手搭救那些还一息尚存的花朵。很快,我的怀里就是一大把了。一个工人好心地从里面找出塑料花盆递给我说,这些花盆都是新的,能用。我说我不要花盆,谢谢啊!
我抱着这些花枝,返回我那个临时的房间,把我从家里带来的玻璃水壶注满清水,但那些花还是无法都放进去。剩下一些,我找到两个空矿泉水瓶子,把它们都安放到水里了。把花朵放到水里,就是把人放到氧气里,也是把鱼放到水里。我看了看,我的窗台已经很美了。那么多花,拥挤的花。我放心地第二次往家走。我第二次路过二号馆。十几分钟后,二号馆的门口,已经干干净净。地上连一个叶子、一片花瓣都没有。它们被运到哪里去了呢?
出了大门,我向左看——那里有个绿色大垃圾箱。园里的两个工人正把那一大车花朵往一个清洁工的垃圾车上倾倒。清洁工穿着金黄的背心,扶着手推车的扶手以便把车压得低些。那些花朵和那些枝叶都被倒进了垃圾车,它们被运到垃圾站,最后同那些肮脏的生活垃圾混在一起。
我忽然感到很恐惧,死亡本身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不能死得干净和有尊严。那些被运往垃圾站的花,谁都不愿意死的时候被安排一个这样的去处。花朵厌恶肮脏。
第三天早上,我来到我的房间,看见窗台上那些拥挤的花朵,它们都是一场劫难的幸存者。它们最后也会死去,但它们的生命还会有5天的时光。活一天和活两天,是有很大不同的。这样死和那样死也是不同的。我不会把它们扔进垃圾箱,或者做成干花存放着,或者放到园子的某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