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芳,1975年出生于江苏江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获紫金山文学奖和冰心散文奖。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著有散文集《空庭》《隐约江南》、中短篇小说集《纸飞机》。现居苏州。
2013年11月21日
映在镜子里的花园
这座魂牵梦萦的城市
就像是映在镜子里的花园
虚幻而又拥挤
远近交汇
屋舍重叠不可企及……
——博尔赫斯(阿根廷)
一、寻找博尔赫斯
向中心汇聚过来的街道,五条街道,六条街道,我在水中央。仿佛一朵莲花盛开,有千万片花瓣在摇曳舒展。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黄昏,飘满了咖啡味道,还有精茶的幽香。高大的紫槐树簌簌而响,花朵在营造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我一个人游走,我既不清楚来时的路,也不知道如何表达要去的方向。阿根廷人在我身边穿梭,他们说着西班牙文,完全一种陌生的语言,如同缤纷的烟花四射,然而它的节奏、韵律、情绪随着街道的方向延伸,形成一种恍惚的镜像。
是的,我在寻找,寻找一个人,寻找大文豪、哲学家博尔赫斯。他对这座城市有着太多的情感,他喜欢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黄昏、荒郊和忧伤,也向往清晨、市区和宁静。他喜欢一个人四处漫步,低头匆匆走路,或者研究地图,在咖啡馆里慵懒地思索。“没有人知道他自己是谁,没有人本质上是某个人。”他常常用自我否定的方式来思考。
我能想象出他的面容,腼腆、忧郁,微侧着点头,洁净的手,一个典型的阿根廷老绅士。如同我在加州酒店电梯里遇上的男子,他伸出手,示意我先进去,明白我是亚洲人后,他用英语和我简单交流,微笑,颔首,再见。
从酒店出来,瓦蓝的天空含着温馨的意趣,十二月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正是明朗的夏日。美丽的花裙子和街道上的紫丁香相衬,谐美芬芳。记得小时候地理课为了要记住这世界上最长的城市名时,挖空心思想了句“玻璃木梳眼泪水”。玻璃、木梳、眼泪水,仿佛童话里的公主有了一点小小的委屈,在撒娇,在扭着花裙子吧嗒吧嗒踮起脚尖独自跳舞。后来知道这样一个传说:16世纪初,远道而来的探险船西班牙队驶入拉普拉塔河口,只见阳光普照、绿野千里,空气清新,一名船员不禁高呼:“布宜诺斯艾利斯!”(西班牙语“多新鲜的空气啊!”)这一感叹日后成了在这里所建城市的名称。此刻,我张开心肺用力呼吸,街市像无边的梦境,为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停留打开了无数种可能。
我在图库曼大街。阳光下有些炙热,阿根廷女郎身材曼妙,手捧马黛茶,裸露着肌肤,在浓荫下与男子说着话。我窥见那小楼,庭院里有幽深的天井,种植着藤蔓植物,贮水池里有乌龟在游动。也许,这就是博尔赫斯的老宅。当年他出生在外祖母家里,时值冬天,潮湿、阴冷。这个地道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出生者,从出生那天起,就遗传了父亲典型的身体缺陷遗传疾病:近视加失明。“失明是被禁止的黑暗,我生活在发光的薄雾中心。”他在黑暗中行走,用大量背诵的诗歌和散文来与黑暗对抗。街道,仍是他最大的自由,在他视力还允许他独自漫步时,他渴望与女人随意地轻微地接触,以满足“眼睛的情欲”。在空荡荡的街道中心,他从内心触摸这种恬静的城市。“在我的梦里,我过去在,以后也将一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
我坐下来,喝一杯咖啡。30比索。我效仿着我的追随者,低头沉思。乘坐了将近30个小时的飞机,我从亚洲的东部,穿过欧洲,越过茫茫大西洋,跋涉千万里来到南美州,因为雾气,飞机还在乌拉圭停留了半个小时。乘坐的是德国汉莎航空公司的班机。德国空姐长得像《朗读者》中的女主人公。那个15岁的男孩得了猩红热,在公交车碰到了30多岁的售票员汉娜。对,想起来了,名字也是如此相似。从此,人生的朗读在不伦之恋中展开。成年后的男孩总是被人生的最初始所笼罩。高鼻梁,忧郁的眼神,在文字与声音中跳跃。性,德国,二战,赎罪,人性的复苏,所有的纠缠在一起,形成了小说特有的基调。我的邻座是德国男孩,可惜没有交流。飞鹰乐队,略带沙哑的嗓子,舒缓地拉长那茕茕之音。黑夜已经悄然来临。分不清身处何方。醒来之后,天涯就在脚下。到南方去,到南方去,到世界的最南端,几天之后不再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受到气流阻碍,飞机有轻微的颠簸——阿根廷的两个城市布宜诺斯艾利斯、乌斯怀亚,在悄然等我。走到世界的尽头,什么都可以不想,静静地,坐在海湾边上观赏落日,那一刻,不再恍惚,澄净空远。
布宜诺斯艾利斯,此刻,我在。街角处的雕塑昂然挺立,他们是阿根廷的民族英雄,为了独立,为了自由,他们被阿根廷人民铭记。我只能依靠这些雕塑来辨识我曾经是否走过这些街道。建筑上画着各色图案。罢工、游行是日常景象。他们在街道慷慨陈词,有媒体在采访,也有恋人在紫槐树下热情相拥。他们表情丰富、夸张,手势有力。置身于这样一个完全陌生但极富音韵感的语言环境里,感觉非常独特,我仿佛懂得他们所有的语言——他们要表达的是爱,是自由,是生活,是蓝天,是内心的孤独,是一种绵密的情绪。
街道向我汇聚过来。我轻轻一搭手,便乘上了一艘梦想之舟。我读着博尔赫斯的诗歌,继续游荡:“就在曙色/潜进所有朝东的窗口的同时/召唤晨祷的呼喊/从高高的塔台/飞向初明的天际/向这众神聚居的城市宣告/上帝的孤寂。”
二、玫瑰花园
生命可以是一座玫瑰花园。而玫瑰园里,有济慈的夜莺在歌唱。它唱啊唱啊,倾尽全力,它飞上玫瑰枝,将一枚刺深深扎进自己的胸膛。
阿多尼斯说,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玫瑰旅行,去往的最美所在,是眼睛的疆域。
身置玫瑰的海洋,我仿佛寻找到一个秘密通道,我触摸到了白玫瑰的高洁孤僻、黄玫瑰的痴情零落、红玫瑰的热烈赤胆以及粉色玫瑰善于周旋的暧昧之态。它们和我心照不宣。在南美气候宜人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它们色彩丰腴、艳丽、性感,它们把快乐引向巅峰,把美存留在让人要窒息的地步。我无法判断自己。目光总流连于似是而非的物象上。
这是一座宫廷花园,精巧、别致。可以想象当年皇亲国戚在闲暇时刻踱步,女子窸窸窣窣的裙裾声牵动了男子的情思。水池里喷着水,鹅和野鸭在湖边撒欢,周围的赛波花灿若朝霞——那是印第安部落酋长的女儿阿娜依为了反抗西班牙殖民者统治,慷慨就义时满树开出如火如血的红花。玫瑰在这片土地里滋养,有着更莫名的芬芳与警觉的利刺。
一个老者,睡在玫瑰园的长椅上,裸露着上身,充分享受日光浴。他被女孩们的笑声唤醒,坐起身,在阳光下眯缝着眼,眼镜差点从鼻梁上脱落。七八个女孩,前后簇拥着,金色长发闪耀出动人光泽。修长的腿,弹跳有立,她们奔跑、跳跃、嬉笑。她们就是纳博科夫笔下的洛丽塔,是让人兴奋而沮丧、娱乐而折磨的混合体——纳博科夫承认,写作也是,混合的双重体,但给他留下了最美好的回忆。
我在如此明媚的天光下有些猝不及防。我听见玫瑰的鼻息与呢喃,既撩人又高雅,我甚至感到略微的眩晕。作家博尔赫斯,一定也在此,深深呼吸过。他是个害羞胆怯的男子,他渴望并沉溺恋爱,可是可怜的,总不尽如人意。他似乎只能与女子经历柏拉图式爱情,而一旦归于肉体时,他经常会为爱所伤,孤独地退回精神领域,饱含痛楚拼命读书。“一只受伤的貘”,这是他无可奈何的自嘲。不知道玫瑰花园的小仙女们是否聆听过他自闭、孤独的心语,不知道月下的博尔赫斯是否会如夜莺将鲜血涂满玫瑰的面颊。
我凝神,驻足。在玫瑰花园打个盹,只觉阿根廷人的生活状态十分悠然自在、宁谧。孩子们只需要上半天学校,就可以绕着玫瑰园轮滑、跑步或者踢球。恋人们在树荫下肆无忌惮热吻表达爱情。更多人躺在茵茵草坪上,仰面看蓝天,浮云并不多变,狗儿忠贞相依。
灵魂在飞,如玫瑰园里萦绕不息的微风,借着香气,借着朦胧,借着暧昧,奔赴天堂。
三、贵族公墓
孤独的心,随着天使流转。生死如梦。这是布宜诺斯艾利斯最古老的公墓,安息着7000多个阿根廷历代社会精英。静静漫步于此,并没有阴森悚然的恐惧感。相反,明亮洁净的天蓝色始终牵引着人向上,向上——陵墓上的天使在歌唱,张开双翅,宁谧安详。
回望贵族公墓,它的布局就像一个浓缩的生活街区,一条条约2米宽的墓地通道纵横交错,整齐而有序,井字形“街道”加上四条对角线斜街,沿街排列着大小不同、风格各异的墓室。墓室由其贵族所有者自行设计、布局和装饰,陵墓仿似一座座缩小版的宫殿,静穆而肃然。
穿梭于墓园间,感受到的是时间像旋风一样从山谷深处席卷而来,近两个世纪的累积,它们凝重又轻盈,当年家族史上的荣光已镌刻在陵寝的门楣上,如今家族成员们的棺木按照去世的时间一层一层叠放着。所有的亲情、所有的悲欢、所有高贵的灵魂和超人的智慧,都以千篇一律的姿势仰卧着。此刻,所能印证的是一种从容、震撼与感动。
我游离了队伍。我在墓园茕茕独立。一拨一拨的游客从我身边走过。我瞧见一个气质优雅的老妇人坐在陵墓台阶上默然,皮包搁放在膝盖上,黑色皮拖鞋趿拉着,她似乎疲惫忧伤已久。凝滞的表情陷入了不可猜测的往事或遐想中。忧戚的鼻尖与下颚形成一道弧线,许久,她都没动一下。那个墓园,定是她的家族。她用气息在交流,她的亲人们都不曾离去,岁月风尘、时间洗涤都无法阻碍她和她的祖上及所爱的人相互告慰。
四下无人,但有歌声。是天使在歌唱么?她害羞的双眸紧闭,身体蜷靠在大理石柱上。惊叹陵园的雕塑如此精湛,仿佛天使真得要在一展歌喉后拈弓搭箭将爱神之箭射出。圣母玛利亚柔美恬静,掬一束月光,盈盈而立。陵园里流淌着神性和艺术的灵性,它们轻轻悄悄,似一滴水,一阵风,一米阳光,来无影去无踪,却年年岁岁花相似。
最后我瞻仰了非凡的贝隆夫人。那也是一个家族的陵墓,U形的陵墓黑色大理石门框左侧,一块小长方形铜板雕刻着她的名字和头像。出身贫寒的贝隆夫人一生传奇,十五岁时流落街头成为舞女,但美丽又使她在摄影师镜头下一举成名。当帮助贝隆上校竞选总统成功后,她也成为了耀眼的政治明星,在社会、劳工、教育和争取妇女权益方面都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只可惜天妒红颜,33岁逝世。有人深情地摩挲着长方形铜板,也有人献上鲜花。鲜花沾着露珠,一切芬芳如昨。
跨出公墓大门台阶时,迎面扑来的是生机盎然的人间味道。时尚的街道、昂贵的商铺、装饰典雅的咖啡屋,无不流露出布宜诺斯艾利斯作为“南美小巴黎”的繁华。生者与逝者仅一墙之隔,却如此完美自然地融合。
不禁想起爱尔兰诗人叶芝的墓志铭:向生,向死,/投以冷眼。/骑手啊,向前!
四、探戈
三两杯阿根廷红酒后,人如同酒一样开始慢慢发酵。微醺,夜风,醉人的深更时钟,朝向无底的黑暗。古曲,在飘逸地滑行。在这个不知疲倦充满情爱与浪漫的不夜城,男女主人公开始上演魅惑人心的性感探戈秀。
吸引、挑逗;拒绝、对抗。温润润的唇语、热辣辣的鼻息。面和面的交贴,腿与腿的纠缠。风情万种又刚劲挺拔。心灵的脱逃与行动的钳制。男人与女人的处世哲学似乎尽在这里得到诠释。眼花缭乱的舞步和节奏欢快的切分音,将众生抛入一个生命燃烧的逼仄空间。欲望号街车在隆隆开过。夜的尽头突兀燃起的篝火,噼里啪啦地将火星喷溅。所有的欲念定格在一瞬间,抚摸、凝望、折腰、热吻。当掌声雷动在剧场上空时,我们意犹未尽,被阿根廷精湛的国粹艺术深深折服了。
回想19世纪初,来自非洲、北美,甚至欧洲的移民滞留在港口地区,他们中大量的船员、码头工人到贫民区小酒馆消磨日子。他们和酒吧里的姑娘们饮酒、聊天、唱歌、跳舞,通宵达旦极尽欢娱,形成了特有的民间艺术。走在卡米托尼街道上,我经常会被熟悉的欲望、自由畅达的心灵所吸引——铁房子随主人的心意被刷得五颜六色,石子铺就的地面朴素自然。姑娘的臀部紧俏,男子踢腿有力,在变化莫测、挥洒自如的舞步中,灵肉似乎得到一种上升的力量,像风中的云,有无数的光粒飞跃而出。
一个人抱膝在黑夜里,听一张CD《向左走向右走》。画家几米作品与音乐作品的结合竟也相当妥帖。其中一首,选择了阿根廷“世纪探戈教父”风琴大师皮亚佐拉的作品《孤独探戈五重奏》。那是太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的初冬,他习惯向左走,她习惯向右走,如同城市里很多人不会碰上身边生活着的人,可是人生总有巧合,再平行的人生线条也有交汇的时刻——那一次他们在公园里水池边邂逅了。悠扬的手风琴,动人的旋律,将都市男女间孤独、惆怅、唯美的倾诉细细密密地拉长——
瓦罐已经在井台上磕破,鸟儿婉转啁啾。
心仪之人,在探戈中隐藏并消融。
五、收藏黄昏
我愿意把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黄昏收藏。像一枚邮票,永远贴在心的右上角。
暮色里光彩相映,紫丁香散发着中国式的忧愁,高大的棕榈树直指云霄,赛波花浓烈依旧,晚霞如梦境,在虚幻与真实交织的刹那把人迷恋。为争取独立和自由而战的圣马丁将军雕塑被抹上了金色的霞光,马跃腾空姿势潇洒。玫瑰宫庄重威严,用粉红色来彰显总统府的至高无上的权力。五月广场人流如潮。穿着褐色袈裟的中国高僧果宁法师被阿根廷孩子层层包围,金发女郎忍不住贴上去和果宁法师合影并留一个香吻。百花丛中过,偏偏不沾身。高僧微笑回应。
典型的文艺复兴式庞然大物——金碧辉煌的科隆大剧院整个儿就是梦幻之地。在月桂树的掩映下,它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先后有三位著名的建筑设计师参与其间,大师们如此评价这座大剧院:以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风格为基调,在其法国式的建筑中,加入了雍容、华丽、多样以及一种异乎寻常的超凡脱俗,此外,还兼有德国式的坚固。阿根廷导游小姐在介绍剧场时无不充满了自豪,她轻盈地行走在前,当她把红色天鹅绒帷幕拉开时,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艺术世界。精美绝伦的穹顶壁画、晶莹透亮的菱形吊灯,大理石走廊里有无数根圆柱被耀眼的金箔萦绕,而世界顶级的雕塑作品伫立于此,静静聆听从马蹄形剧场里飘出的天籁之音。莫扎特的《魔笛》,贝多芬的《费德里奥》,威尔第的《奥赛罗》,比才的《卡门》,圣桑的《参孙与达利拉》……这些英国指挥大师比彻姆指挥的历代经典之作,于1958年在科隆大剧院落成50周年隆重上演。
在世界最大的舞台上轻轻旋转,水晶鞋呈现出秘色瓷器一样幽深细密的纹理;茶花女娥眉紧蹙,咏叹出女人一生的无奈;帕格尼尼放声《我的太阳》,光泽普照大地。1958年,中国京剧演员李少春扮演美猴王孙大圣在此腾云驾雾,其色彩绚丽的美猴靴也永远留在了剧院的收藏室。
一切都收拢在黄昏动情的光焰中。没有形状,没有目的,没有方向,但有彻夜不眠者为之动容、欢呼。高低起伏错落有致,仙乐悠扬,美神于此。
六、寻觅
流浪汉蜷缩在教堂高大的罗马柱旁。长风沾满灰尘。身旁,有面包牛奶搁置。
阿根廷摩托车党疾驰而过,大多时候他们在花园长椅上仰面而躺,他们起身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劫行人的皮包首饰。他们在紫丁花香下继续睡觉,做一帘幽梦,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跳蚤市场摆满了印第安土著人的手工艺品。印第安人衣着色彩绚丽,技艺高超,绳子、铜丝、石头、牛皮、植物果实……无论什么材质,到他们有魔力的手上都会变成精美的艺术品。我蹲下身子,好奇地打量着这些用麻类植物编的饰物,中间镶嵌着当地产的玫瑰石或七彩石。摊主是个身形高大的小伙子,他摊开双手,热情招呼,一番比画后,我们在谈价钱,用当地货币比索,手势一致,成交!一位大叔在做钩针活,他给无数芭比娃娃织出了形态各异的裙装:晚礼服、超短裙、百褶裙……仿佛盛宴即将拉开帷幕,生活将高潮迭起。
卖鲜花的篮子置放在街角的木桩上,玫瑰、郁金香、百合,浪漫寻觅着有缘人。摊主是个戴鸭舌帽的中年男子,鬓角染霜,低头读报。
财务部部长的画像被印刻在墙面上,一个个大大的红叉覆盖其上。据说他刚刚引咎辞职。克里斯蒂娜女总统连任两届,民意评价日渐有损。街头的女孩,给我发选票,西班牙文,看不懂,估计是想拉我加入他们团队去示威游行。
作家博尔赫斯,在19世纪20年代的街头徒然漫步,当穿越七月大街时,忽然听到女性的尖叫。作为一个浪漫主义者,一个相信爱情却有过一段不幸妓院经历的多愁善感的诗人,终于屏蔽了女人而将他自己退回到内心世界。他来到心中的天堂——图书馆,历任布宜诺斯艾利斯各公共图书馆的馆员和馆长,并终身为之工作。
充满智慧的博尔赫斯坦言:“所有的书都是一本书。”
孤独的寻找者,在星空之夜唤起了自己内部压抑已久的力,挣脱了日常观念的所有限制,让灵魂开始做致命的飞翔,以此达到那个虚无纯净的世界。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这个别样的城市,我系紧鞋带,企图像风一样,穿梭过所有的街道与黄昏,从而将镜子里映射出的物象镌刻在记忆中……树木、花朵、房屋、人群、气味、孤独、文学、艺术,让所有不可企及的意念絮絮叨叨地根植到大脑皮层,尽管只是瞬间,也将与神灵依存。
2013年11月22日
流浪在天涯尽头
在我的结束是我的开始。
——艾略特(英国)
一、世界尽头
秦观有词: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
天涯何其渺茫,渺茫到不可知、不可测内心涨满无限惶恐。天涯又给人放逐心灵的期待,当忘记了怎样与这个世界对话时,我们就想去流浪,走到天涯尽头,静静地澄怀观望。天涯的尽头到底有什么?那里应该有一个乌托邦世界,天蓝、水清、匆匆擦肩而过,可以迷茫,可以欢悦,可以轻轻唱一首歌,可以目送行者继续踏上征程……心灵的皈依在刹那间有所实现,而流浪的脚步依旧没有停息。
如果我们要去流浪,就去乌斯怀亚吧!如果我们要去乌斯怀亚,就去流浪吧!流浪就是去到不了的地方。就像乌斯怀亚。
恍若梦境。当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飞机缓缓降落在以木制结构为主的乌斯怀亚机场时,我仍在怀疑此行的真实性。到世界的最尽头,像一句美好又惆怅的诗,略略忧伤孤单地闪现在无数个夜晚。很多年以来,体制内的生活心为形役,当不如意、孤独袭击时,我经常一脚油门驱车到太湖,看湖水浩淼,看沙鸥翔集。突然有一天,在快要四十岁时,想明白了。转身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生活原本是为着自己而活,没有必要去牵绊太多无谓的琐碎。
离开体制,偶然性增强了,会遇上不同的人或事。偶然的偶然里其实又隐藏着种种因果联系,此时彼时,抑扬顿挫。机缘巧合,我竟背上行囊,一路向南。
走出机场,我惊颤了。远处郁郁葱葱的山坡和洁白的雪山交相辉映,海水蓝得没有任何杂质,充满柔情蜜意轻轻涌动。近处漫山遍野金黄色的蒲公英开得正艳,这最普通平凡的花开到世界最尽头应是有它的生命哲学吧!深呼吸清冽的空气,谁也不会想到我身处地球的另外一半,领略乌斯怀亚生机盎然的夏天。
这一时候真正来到了,千里迢迢、跋山涉水的所有疲惫在此时可以全然忘却!
其他人三五成群,欢呼、尖叫,竞相互拍。在天涯尽头,我只想真正寻求独自流浪的滋味。眺望美丽的小城乌斯怀亚,它依山面海,惬意宁谧。雪山下安置着五颜六色的可爱小木屋,两厢汽车在绵延山坡上行驶。我即将走入一个童话世界?我已身处天涯?我丢掷了生活中烦琐、扰心的细节,目的就想要把世界尽头处的澄澈、美好饱览?然后再从容走下去……
我在随身携带的地图上画一个圈。乌斯怀亚,火地岛的南部海岸,北靠安第斯山脉,面对连接两大洋的比格尔海峡。它的纬度是54°49′,是世界上最靠南的城市。临走时,我在QQ上签名:去世界的最南端。那些关心和不关心的人,会隐约知道我任性游走的踪迹。
二、灯塔
这里曾经是重刑犯的流放地,阿根廷政府效仿英国在澳大利亚的做法,于20世纪前半叶在此处建立监狱。听得见大片的寒带针叶林在风雪夜飒飒作响的声音,冰川无言地注视,囚徒列车咔嚓咔嚓地行进在茫茫雪域,他们在伐林、修路,他们在偏僻的岛屿上晨昏劳作,他们忘记了逃脱,时间和空间蜕化为虚无,他们望着那一端进行漫长又无可奈何的等待。他们也不会料想到,他们花大量时间建造的别致小城——乌斯怀亚,成了全世界孤独者向往的漂泊之所。
“慢慢走,去一个叫乌斯怀亚的地方。”
“冷冷的,去干吗?”
“听说那边是世界尽头,有个灯塔,失恋的人都喜欢去,说把不开心的东西留下。”
王家卫电影《春光乍泄》迷离唯美,堪称小资经典。那个台北流浪青年张震看到灯塔冷蓝暗红,像是油画,塔影朦胧,没有指示方向,反倒诉说迷失,“到了尽头,我想回家。”疑虑和乡愁会随着流浪的脚步接踵而至,一切刚刚结束,一切又即将开始,轮回支持着轮回,我们才能在默然中领悟生命的拐弯有多么重要。
沿着比格尔海峡行走,天气好得出奇,在国内几乎从来没有享受过如此湛蓝的天空。海面似江南宝蓝绸缎柔软艳丽,倘若剪一匹披在身上是无法想象的华美。一大群颈白体黑、鼻成钩状的鸬鹚盘旋着,它们在海面滑翔,在岸边栖息,这儿是它们的王国。远处停留着几艘游轮和大大小小的探险船只,它们都从这里起航,穿越800公里,就能驶向南极洲,驶向那个冰天雪地没有人类居住的地方。
先寻找灯塔。寻找千山沧海中孤岛上的乌斯怀亚灯塔!它似乎是宿命的印记,成了人们渴望孤独和寻求疗伤的终极点。我从小城的这一端,徒步走到小城那一端。因不通语言,只能凭借目力所及。可惜,走了一程又一程,也无缘见到。走在圣马丁街道,倒是遇上不少来自世界各地肤色不同的背包客,他们面容有些倦怠,神情慵懒,在街角摄影,或者脱下鞋子坐在木椅上让双脚充分享受阳光,也有人走到公园秋千架上,慢慢晃荡开来。
天色渐暗,传说中的灯塔仿佛要与我擦肩而过了,它应该静静矗立在海上,孤独着,孤傲着,任红白相间的塔身被人惦念。它是1930年塞万提斯山沉没的无声见证,在它身下,太平洋和大西洋毫无声息地交汇相融。
……直至最后大巴车驶出小城,蓦然回首时,我才讶异地发现那千呼万唤的灯塔赫然挺立着,从南极极地的心脏涌来的寒风带着海浪一次次拍击着它。它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岿然不动。生命原是这样,在不经意间会给出一份惊喜。
三、观看落日的海峡
“我喜欢看夕阳。我们一起看太阳下山吧……”
“可是,我们必须要等……”
“等什么?”
“等太阳落山哪!”
长久以来,忧郁的小王子唯一的乐趣就是看落日。观看世界上最美落日的海峡就在乌斯怀亚,不知道圣埃克索佩里笔下的小王子是否清楚。倘若晓得,我也愿意陪着小王子,在比格尔海峡度过那一寸一寸瞬息万变的黄昏时刻。
在圣马丁街道走累了,踅进一家酒吧。两对情侣倚窗而坐,窗外草碧绿发亮,躺椅悠闲搁置着。点一杯黑咖啡,终于连上微信了。晃荡的快乐也有小小的思念,和家人报一声平安,晚上十点轮船就会向南极进发,勿念。买了几张明信片,已盖上企鹅图案的印章,本想去找世界尽头最小的邮局,来给自己寄上,据说要三个月,遥遥的,漂洋过海到达中国。遗憾的那天是星期天,邮局关门,商铺也大多关着,街道上也冷冷清清,乌斯怀亚小城居民懂得享受生活,他们大多驱车到郊区看海,晒太阳,观赏落日。
歇息出来,正是落日熔金时刻。仿佛一幅油画,黛青、绛紫、粉红、灰白……浓浓淡淡的光影与彩色调和在一起,从天空铺泻到海面,柔和轻逸。帆船生动地维系着天与海之间的距离。而海鸟,无拘无束地悠游,看着自己在海面上的潇洒倒影煞是神气。我按快门,满心欢喜享受夕阳的馈赠,感受时光的宁谧——梭罗的瓦尔登湖,怀特的缅湖,大抵也就如此。
走过镀锌铁皮盖的简易房屋,遇见一个阿根廷人溜着五六条狗。狗是阿根廷人亲密伙伴,几乎家家都有。狗和人,一起来看晚霞,悠哉悠哉。
乌斯怀亚是印第安语,意思是观赏落日的海峡。当年麦哲伦航海到此处,所碰上的土著人一定也是抱膝坐在岛上,听海风,眺望,任凭霞色一点一点浸满视线。然后,点起一堆堆篝火,欢腾作舞。“火地岛”——1520年,航海家麦哲伦给这岛屿命名。从此,位于麦哲伦海峡和合恩角之间的火地岛,终于在地球仪上被人们毫不犹疑发现了它的准确位置——南美洲的最南端。
幽蓝、暗蓝、沉蓝……天色越暗,海水越蓝,蓝到侵入骨髓的地步,而灯光攒聚,一下子使海面有了旋律之韵味,鬼魅夺魄。乌斯怀亚——我轻轻吐气,半天之间,我见证了你多少离奇!如此酣畅,如此丰盈,也许这一生我都不可能再与你邂逅。且让我再贪恋几许——
四、向南极眺望
背着行囊,信步走。乌斯怀亚小城弥漫着清冽又古老的气息。马路不宽,十分洁净。汽车在单行道上有序地排列着,红绿灯一百米一个。因为整个小城是依山而筑,坡度极大。如果走累的话,可以眺望远处的蔚蓝色的海面。会看到直升飞机盘旋在上空,也会看到千帆竞发的壮丽场面。小城不断延伸的远方是高峻的群山,依稀可以瞧见山的下部是深黛色的植被,上部是留有残雪的陡峭山峰。这些属于安第斯山脉的南端。云层很低,快速地移动着,在山上留下不断变幻的影子。
朋友们去吃美味的蜘蛛蟹了,整个一间屋,都是中国人在大快朵颐。拍一张照晒一下微博“中国土豪在乌斯怀亚”或许又成为网络热点。我也去尝了鲜。天哪,整个蜘蛛蟹比人的脸盘还大,吃起来要使用剪刀等工具,剥壳时还得注意它周身的刺,如此才能将鲜美无比的的蟹肉吃入腹中。阿根廷烤全羊更是让人垂涎三尺,炭火旁一只只羊架在边上。典型的南美烤肉,尝一口,外脆里嫩,忍不住翘起大拇指赞扬。
添得美食后我又遁入一个人的空间。我喜欢绕着五颜六色涂满鸦的木屋行走,沿着琳琅满目的商铺转悠。双层大巴车缓慢地开着,海军乐队在盛夏的街角演奏名曲,尽管烈日照射得厉害,他们表情专注,意趣盎然。四周栅栏边鲜花怒放,翠菊、刺槐、鲁冰花,还有不少的草莓和覆盆子,洋溢着蓬勃的自然气息。拉布拉多犬在草坪上悠闲散步,它看看我,又高傲地将头别向远处。小女孩牵着妈妈的手,她蹲下来采了一朵蒲公英,嘟起小嘴要和它说悄悄话。没来由,我脑海里竟涌起弘一大师的遗偈:华枝春满,天心地圆。
为阿根廷独立战争作出巨大贡献的英雄圣马丁的雕塑耸立在公园广场中央。人们无处不在地缅怀他,博物馆、图书馆、街道、室内建筑,多处以他的名字来命名。圣火长燃不熄,在夜色中在坚持着梦想。霞光衬着耶稣在十字架上受难的形象,而草坪上的铁锚铮铮然有了一种即将起航的回应。是的,这里是南极探险者的始发港口,许多科考站在此处进行食物、淡水和船舶用油等的补给,并作短暂休整,然后继续南下,直奔南极洲。
此处,还有人类,在轻拥,在睡梦中轻柔地呼吸;眺望海的那一端,应是怎样一场无边的宁谧?
2013年11月23日
穿越魔鬼海峡
霎时间,他竭尽天使的目力,望断
际涯,但见悲风弥漫,浩渺无垠,
四面八方围着他的是个可怕的地牢。
——《失乐园》弥尔顿(英国)
一、海上漂流梦中醒
睡梦中夜半惊醒,竟一时反应不过来究竟在哪里。
听见夜雨,感觉似乎还在江南,有杏花春雨的缱绻,又仿佛诉说着余光中笔下冷雨的乡愁。恍惚,迷糊。过了好几分钟,我才意识到是在法国北冕号游轮上。船是在深夜驶出乌斯怀亚港口的。船发出的汽笛声如水牛在叫,叫声绕了几个弯。同室的女孩晶晶睡得真香,脸藏在雪白的被单下做着香甜的美梦。还别说,船在海上轻轻颠簸起伏,如儿时的摇篮给了我们重返童年的机会。
我靠着枕头,任凭思绪乱飞。华兹华斯的诗歌闯入了脑海:平静中下沉着浑圆的落日;海上笼罩着温柔的暮霭——告别乌斯怀亚时就是这样一幅胜景,幸亏从南极返回时我会与它再度重逢。海浪拍打着船体,发出啪啪声,有着欢快的节奏感,似纳博科夫回忆儿时随着母亲乘坐马车赶路,他听见了马的喷着鼻息的呼吸声,阴囊有节奏的吧嗒声,以及冻土块和积雪撞击雪橇前沿的砰砰声。在这样一个深夜醒来,在大海的深处醒来,我睡意全无,没有开灯,怕惊醒同室的女孩,也怕黑暗中的文学蜉蝣消失。电视机屏幕还开着,航行方位图显示出我们已经绕过智利的合恩角,正在向德雷克海峡最凶险的地方进发。
打开手机,发现已经没有信号了。有一点小小的恐慌,好像还没有和家人交代清楚我已经出航,要整整十天联系不上。此刻,我是真正孤独地在海上漂浮,在南大洋里任意东西,前面的一切未可知——当未可知的一切拱手交到我手上时,我确实有些猝不及防。
当少年派在海上开始他的奇幻漂流时,陪伴他的还有一条断了腿的斑马、一只鬣狗、一只猩猩、一只孟加拉虎,危险和劫难虽然存在,他望着满天繁星交辉无所畏惧。当然,我和一百六十多个南极论坛团友在一起。我和人类在一起,但我们彼此孤独着。卢梭有言:人生而自由,但无往不在枷锁中。这一次他们也是逃离琐事的樊篱,来清清静静地度过近十几天的海上生活吧?也许。
迷迷瞪瞪,继续睡吧——在梦里漂流,在漂流中做梦,远离了汽车的喧嚣声,远离了人类工业文明,我将在深海中交付我最孤独又单纯的念头。世界最险恶之旅——斯科特慷慨悲壮地赴南极极点探险之旅就在我们脚下。想到这,心颤颤悠悠,灵魂随着身体,身体随着船儿,在起伏中一起摇晃入梦。
二、暴风走廊
天色放亮。像每一个平常日起床、洗漱,但又不是平常日,船摇晃得厉害了,洗漱间的瓶瓶罐罐在倾倒。吃完早餐,在咖啡吧静坐一会儿,觉得胃开始不舒服。看窗外,巨浪翻滚,留下白奶似的泡沫,坡形如美丽细纹的大理石。感觉船悬在了半空中,又被狠狠抛入谷底要被撞个粉碎。我的胃里像被猫抓,抑郁黏稠,说不清楚,极不舒畅。幸亏同行的几个上海朋友过来,和我聊天,读了手机上描写的江南古镇的优美文段,注意力才分散开。一杯红茶下去,胃渐渐和缓过来,我才恢复了精气神,信步朝甲板走去。
暴风正以80海里/小时的速度奔袭而来,南大洋里被掀起了滔天巨浪。
此时,我真正领略到了德雷克海峡狂风肆虐的味道。历史上有多少铮铮铁汉在此受尽暴虐和挫败,泪流满面?又有多少船只在此倾覆海底?这里是“杀人的西风带”,是“暴风走廊”,是“魔鬼海峡”,是一条名副其实的“死亡走廊”。人们想要登陆南极,必定要穿越徳雷克海峡,而人类一说到德雷克海峡,是闻风丧胆。这里似乎积聚了太平洋和大西洋所有的飓风狂浪。看吧,游轮像一个无辜的孩子被任意肆虐,又似一片树叶被震颤得不知所终。
整个就是电影灾难片里的镜头。
阴风怒号,浊浪排空。露台上已经站不稳人。无法想象小小的生命如果掉入汪洋大海瞬间就会被吞噬。这是世界上最宽的海峡,其宽度要达970公里,这里又是世界上最深的海峡,最大深度为5248米。打个比方,如果把两座华山和一座衡山叠放到海峡中,连山头也都不会露出海面。人类,除了震慑,还有什么?
转眼,海水变成灰蓝色,似乎变成某种情绪宣泄着大自然的威力。这地球上最荒凉、最鲜为人知的一片汪洋环绕着南极洲,殊不知它作为世界气候系统的强大引擎,正有力地驱动洋流的循环,甚至影响到北半球。随着德雷克海峡越来越幽深宽广,南极绕极流最终形成,它犹如超级高速公路,激流汹涌,寒气刺骨,迅速冷冻了南极大陆。也正是西风带这一天然屏障,阻挡了人类进驻的步伐,镇守了南极这片白色大陆。
祸兮,福之所伏——无所不能的上苍原来早就把细节设计好了。
我已经逃回到舱内,喝着热咖啡,想象着英国人德雷克如何在海上报复西班牙商船,如何发现徳雷克海峡。作为海盗头目他又率兵参加英西海战,凭借着海上掠劫的千锤百炼,他们彻底打败西班牙,成为新的海上霸主,奏响了大英日不落帝国的序曲。他自身也被封为爵士,当帆布裹尸、魂归大海时,他应该也为自己强悍不怕死的海洋民族感到无上荣光吧?
三、海燕
站在甲板上眺望,海阔天空。海浪追拥着海浪,绵延不绝,又似群峰攒簇,壮观无涯!我已经完全掌控了海浪的颠摇律感,在强劲的海风下,竟神清气爽,我惊喜地尖叫起来——海燕,一群海燕迎着海浪欢快地急速腾跃飞翔着。它们是小彼得,是跟随耶稣一起走过加利利海面的信徒。你看,它们跟随着船,不离不弃,一会儿顺时针方向飞,一会儿逆时针方向飞,风越是强劲,它们嬉笑追逐得越加旁若无人。深色黑白灰条纹在蓝色海水的映衬下格外清晰醒目。
朋友手指着前方告诉我,瞧,那是暴风燕!是世界上最小巧轻便,也是数量最多的海鸟。它们成群结队,来来回回,它们在浪尖上跳舞,在风暴里高唱凯歌,翅膀轻轻拍打着深褐色背部,无限能量释放出来。据说,个体最小的飞鸟是威尔逊风暴海燕,它们在南极沿岸的石缝中做窝,体重仅36克,下的蛋不及蚕豆大小,它飞翔速度极快,抗风能力很强,能在强大的风暴中飞翔,因此而得名。
螺旋桨搅起翠绿的浪花,像翻腾舞动的绸带,泛出了无数大大小小的鱼儿和磷虾。这是海燕的美味佳肴,它们轮番俯冲,争抢觅食,随即又冲上天空。通常它们都跟随船只前行,并与鲸鱼为伴,它们天地无限宽广,唯有飞翔。我尤其迷恋它小小的身影在风暴中滑翔的姿态,风暴已如此猛烈了,它却优雅着,以四两拨千斤的姿态稳操胜券。我无法揣测它的心率是多少,它的身体是个秘密,它们在若明若暗的光影中飞翔,却把孤独、迷惘、悲伤留给了人类。
这种飞翔,不知疲倦,欢乐号叫,振翅自由。我欣赏在太湖边悠然翩飞的白鹭,却更为眼前海燕在震天撼地力量中前行的精神所呐喊。也许会被卷入深渊,也许时机与命运不济,但依旧用高贵的尊严来面对不幸。如俄罗斯的月亮——安娜阿赫玛托娃,她成了孤独而决绝的守望者。“我的诗歌白色的群鸟,我眸子里浅蓝的烈火。”
四、漂泊信天翁
一种巨大的海鸟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深吸一口气——信天翁!它掠过我头顶,伸展着双翼,气度非凡,翼展长达三米左右,其翼之长,众鸟难比。这是南极地区最大的飞鸟,也是世界飞鸟之王。它身披洁白色羽毛,尾端和翼尖带有黑色斑纹,躯体呈流线型,这让人想起魏晋隐士食用“五石散”后需“行散”,加之生性散淡而穿的宽袖大袍。就有人把信天翁和魏晋隐士的仙风道骨貌相连在一起。魏晋隐士隐在竹林,而信天翁似乎更胜一筹——隐在高远广漠的天空!我不知道眼前这一种是否名叫漂泊信天翁,据说它十个月飞行万余公里。日复日年复年,一代又一代,毫不倦怠,也甚至绕极飞行,锐气不减。
以天空为生命之托付,不肯丝毫俯就低下,谁不景仰?
它贴着云层飞翔,那凌云姿态不免让我想到了庄子。“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是南冥也。”它正带着庄子的逍遥游理想,飞往人生中不可企及的南方世界。飘飘荡荡,羽化成仙。
它们不辞劳苦,飞奔而至,蛊旋飞翔,好像是在给船只导航。是的,信天翁被航海家誉为吉祥之鸟和导航之鸟。我仰着头,追随它许久,一会儿,它在空中惬意地滑翔,也不扇动翅膀,仅凭借气流的作用。说实话,它最喜欢波涛汹涌、狂风怒吼的海面,这时它可以连续几小时在波峰浪谷间一个劲地滑翔,显得十分自在。如果海面风平浪静,它就不得不拼命扇动自己细长的双翅,艰难地飞行。
记得读书时代曾吟诵过英国湖畔诗人柯勒律治浪漫主义诗作《古舟子吟》,它多次以信天翁为意象来展开诗篇。“终于飞来了一只信天翁/它穿过海上弥漫的云雾/仿佛它也是一个基督徒/我们以上帝的名义向它欢呼。”在水手眼里,信天翁就是神之子,它高贵、纯洁、神圣、美丽,它解救众生于苦难并与之相伴玩耍。所以,一旦射杀信天翁,人类就背负上了原罪与忏悔并渴求救赎的苦难历程。
谁会一开始将我自我放逐,在苦难中漂泊终其一生?
谁会视自由为生命的真爱?
虽然热衷流浪,但它又对爱情忠贞不渝,它们用鸟喙发出的噼啪响声来表达一种精巧的求爱舞蹈。它们一旦找到了“意中人”,它们会相伴终生,而且彼此会形成一种独特的肢体语言,每当长期分离后的重逢时,就会用这种语言来互相问候。
日暮时分,信天翁以王者风范翱翔。远方,海上无比深邃的远方,是它流着血脉之气的家园。那一束玫瑰红夕阳正照亮它的额头——这是从世界上最高处倾泄下来,最圣洁的阳光。
五、扑朔迷离的情绪
回到船上参加救生逃离会议,发现一些身强力壮的人已经吐得不堪设想了。船的扶梯上也放满了呕吐袋,随手可取。有人干脆躺在床上寻求踏实感。据说有一个企业老总,签证等一切事情办妥后,因听人描述徳雷克海峡的魔鬼性质后,吓得临阵逃脱。真的是谈虎色变吗?我惊诧我身体里的秘密,它被唤醒了!它竟随着海浪狂暴程度的增加愈加兴奋,如海燕,貌似不堪一击,却凭借着娴熟的飞行技巧,勇敢掠过南大洋上方的每一寸空间!
我在房间阅读,做笔记。“要抵达浮冰带前必经的海域必是世上最多风暴的海。但丁告诉我们,犯了色欲之罪的,要被罚入第二层地狱,在狂风暴雨中旋转不已。人世间就有这样的地狱,在南方海洋,风暴在此周旋地球无间无止,飓风一个接一个,由西向东绕着地球打转。”埃普斯勒·薛瑞—格拉德在经历斯科特南极科考后,花了整整十年时间写就《世界上最险恶之旅》。
确实,不了解西方探险经典,就不能容易体会西方文化中闯入、突破、征服的内在特质。格拉德在九死一生后,还忍不住回望当被遭到极限时,人所迸发出来的能量。他被斯科特身上的光影色彩所折服,被他悲壮奋发决断的品性所震撼。是的,斯科特的遗书,可以一读再读。我相信从南极返程时,我会对斯科特这南极史上的悲剧英雄了解得更加深入透彻。
有人终于长嘘了一口气,铁青着脸说:“过去了,都过去了!”
“德雷克海峡最凶险地方终于冲过去了!”
他完全没有预料到他的身体有这样强烈的反应,呕吐、头晕、浑身无力,昨天还是兴高采烈的,转瞬间身心俱疲,只巴望这可恶的风暴区快快度过。他在海浪旋涡中打转,苦苦挣扎,但魔鬼靡菲斯特缠绕着他要与他打赌,他原以为自己人高马大,身体强壮,能够轻松对付,却输给了那些貌似弱不禁风的老者。懊恼之余他当然也明白了,无论谁,身体都是个秘密,你无法预测它暗藏了哪些玄机,何时它会将你的羸弱、卑怯彻底抖露。
风浪过后,是艳阳天。
海水恢复了原先的湛蓝,天空蓝得醉人,白云悠悠。那些深隐在云层阴影里的图案像被突然公开的隐私呈现出来,不免有目眩神迷之感。法国游船上的三色旗飘扬在空中,增加了若干明快。躺在露台甲板的藤椅上,静静地与蓝得不能再蓝的天空对视,而海风,在耳畔轻轻吹着,海鸟唧唧,还有什么比这更奢侈的享受?此刻,大自然给予了我最慷慨的馈赠,我唯有用心对接。我要与蓝天,开始一场清醒的促膝谈心。
我的虚幻的自由正如海风哦,无边无际地蔓延;我灵魂中的孤独,也恰似风暴后的云彩,有着扑朔迷离的情绪,它正随着海燕隐隐的歌声,跃过寂静,向前泅游。
眼睛,欲开还闭。嘴唇,欲说还休。如此美好的阳光,罕见的阳光——我嗅到了妩媚、透明的气息。
美神阿佛洛狄德从海上出生时云蒸霞蔚。在海上团团泛起的泡沫中,贝壳缓缓打开,女神亲临,万物欣欣然。此刻,正是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