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阔的田地,欢快的溪流,温存的耕牛,风吹麦浪,碾场磨面,以及挖洋芋、除野草、掏鸟窝,等等,多年前农村的模样,依稀滞留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如今偶然忆起,像从箱底翻出一件旧棉袄,尽管样式已经不时髦了,但穿在身上,还是挺能御寒的。遥想当年,跟在母亲身后,挖糖萝卜、拾麦穗、推架子车、看守农具,我像一首随口哼出的小曲儿,欢快着母亲的农忙时节。
奇怪的是,在我关于农村的记忆中,唯独不见父亲的身影。父亲一直在国营单位上班,翻地、下种、收割、扬场这些农活儿,似乎与他没有关系。也可能是有关系,但我记不得了。如今,迁回县城已经三十多年,我们早已适应了城市生活,父亲却有些不适应了,特别是退休之后,每天忙忙碌碌,似乎在城里,与农活儿结了缘。如此看来,父亲在骨子里,比我们更接近乡村。
种菜
四合院,院中间有两三分空地。院外一方池塘,夏日晌午,邻居几个小孩,总要光着身子耍狗刨。几棵高大的柳树,枝条几乎触到了塘面。清晨鸟声啾啾,黄昏蛙声呱呱。刚回城的那几年,我家所在的这条巷子里,阳光充足,鸟语花香,一派乡村气息。
母亲思量了很久,动员全家一起,把院里这块空地翻了,种了白菜、菠菜、茄子、辣椒、韭菜、葱蒜之类,绿油油地,特田园。还栽植了一株芍药,色红如血,瓣滑似锦,显得整个院落典雅靓丽。上肥、浇水、除草、喷药,虽说巴掌大一块地,却承载着一家人的辛劳。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小葱叶儿总也掐不完,豆角一串一串地摘不净,每天有不花钱的新鲜蔬菜吃,我们尝到了劳动的快乐。
十多年光景,周围的院落稠密了。池塘被填了,盖了房子。柳树被伐了,成了通道。巷子没硬化,雨天特别泥泞,几无落脚之处。邻居将自家的落水管伸出墙外,任屋顶的雨水哗哗流向巷道。父亲一怒之下,手握一把铁铣,将这根落水管捣个稀烂,邻居竟然没敢吱声,次日便悄悄地,将落水管改装进了院内。父亲已近退休年龄,鬓发斑白,但身体特别硬朗。母亲身体弱,已然侍弄不动这块菜地了。于是,父亲便扛起了铁铣,翻地、种菜。父亲翻地的节奏很快,一铣踩下去,脚下的地皮噌噌响。翻起一铣土,往近前扔出,哗啦一声,碎成许多土粒。若遇着大块的土疙瘩,翻转铣背,啪啪几下拍碎。有小石头、小砖块、小木屑啥的,悉心捡起,扔出。地翻完了,瞅瞅、看看,取高垫低,围垅造埂,完全一副农民的姿态,将田地比作自己的舞台,挥汗如雨,洒脱自如。甚至,移植了两株葡萄树,支起架,高高地搭在北房屋檐下。可惜的是,这两株葡萄是晚熟品种,临近秋末,仍然酸酸地,入不了口。
临到要种菜了,父亲便找母亲商量,适合种点啥。其实适合种的,也就是那么几样。父亲去商量的意思,其实是要问母亲,这些菜该怎么种,何时下种、上肥、浇水啥的,母亲仍然是家里的“名誉菜农”。给菜浇水的事,自然是属于我们兄妹三个的。起初是挑个小桶,从门外池塘里抬水。后来池塘填了,家里安了压水井,我们轮换着,抬起、压下那根铁杆,水流一股一股地被抽上来,流进了桶,浇进了菜地。
很多年了,家里一直经营着这块菜地,还在院里种了一棵核桃树。前两年,据说这片要拆迁了,邻居各家连夜建房,凡有空着的地方,都设法建起哪怕像鸽笼一般大小的砖房,固执地竖在那里,想多争取点补偿。我家没有跟风,只是将北房封闭了一下,增加了二三十个平米,菜地也就减少了相应的面积。如今,核桃树长高了,像一把伞,把大半个院落揽在怀里。菜地里种的品种少了,每年大多种一些白菜、小葱、豆角,仍然绿油油地,满目葱郁。关于拆迁的话题,却像一阵风,飘过之后,再无声响。
劈柴
“咔!咔!”的声音,清晰而熟悉,近在耳畔。我正要推开院门,听到这声音,便站住了脚,静静地,听了听。我很快知道了,这是劈柴的声音。
劈柴?除了我之外,家里能劈柴的,只有父亲了。我推开门,果然,父亲坐在院里一个小木凳上,手里举着一柄斧子,周围一堆木柴,在很有节奏地劈柴。看得出,父亲已经劈了有一阵子了,左手边一堆,都是已经劈小的柴棒,大多一 来长,刚好塞进灶火门。说起灶台,和土炕一样,当年也是费了很大周折,才砌好的。砌灶是一门学问,火要给劲,烟要通畅,这口直径一米的大铁锅才能感觉舒适,才能少费吹灰之力,熟一家饭食。灶台曾经砌了好几次,前两次,要么火力不集中,火焰总往后蹿,饭一半熟一半生;要么烟路不畅,有烟囱不走,偏偏从锅台缝、灶火门往外冒烟,一顿饭做下来,满屋烟熏火燎。现在的这个灶台,是父亲遍访四乡,找了一位著名的匠人,花了整整一天功夫砌成的。据母亲讲,这个灶台砌得“很有水平”, 省柴禾、火力旺、烟路畅,不愧是“大匠人”,就是得了一窃。后来这位匠人,又给我们搭了土炕,嗯,也“很有水平”,几铣锯末、碎煤,或落叶、麦草填进去,一炕热呼呼地,直到天亮,均匀而持久。灶和炕用了十多年,后来不用了,因为我们买了液化灶、电热毯。不仅仅是环保、省事,还由于烧灶、烧炕的燃料不多了。
父亲劈的这些木柴,是大约我读初中的时候,也就是二三十年前,从外地林区买来的边角废料,多是桦木,表面浅浅的红色,质地很硬,斧子劈下去,声音很脆,很倔强,不服软,像严厉地斥责,更像是来自于森林深处的呐喊,隔空乍响。农村时烧灶的大多是麦草,偶尔有三两条柴禾,也是大人孩子出门时,捡来的几截枯枝而已,多是白杨、柳条、槐枝。进城了,麦草没了,只能想办法买些柴禾来烧。少年时的我,经常劈柴,逢周末,拣些条纹直、没有木结的薄板,吭哧吭哧地,劈成条,锯成段,半天劈出一堆,也是特有成就感的事儿。有些桦木很脆,一斧下去,一撕,“哗”一声裂开,筋骨尽断。也有些很韧,别说一斧了,三斧五斧下去,也撕不开,仰着身躯,拒不降我。桦木很耐烧,大概三五根,就能烧熟一大锅饭。那些年里,和乡村时一样的炊烟,也在城里袅袅地飘了好久。
我换了衣服,戴了手套,说,爸,让我来吧。没想到,父亲却不让我上手,说,没关系,我慢慢来,马上就完了,就剩这几根桦木了,总搁那儿,占地方。父亲已年近七旬,可特别硬朗,劈起柴来,不仅劲大,斧子的落点也很准,桦木的叫声很清脆,仿佛被劈也是一件颇痛快的事儿。
第二天,父亲在大锅里煮了半锅肉。桦木烧起来,火苗蹿起老高,特别灿烂,像舞蹈。烟囱里又飘起了,好多年不见的炊烟。
搬土
家里不缺土,可父亲仍然去外面搬土。而且,已经好几次了。最近这次,是个周末,清晨。父亲打来电话,问,你在哪儿,没事儿的话,开车过来,替我拉一下土,我搬不动了。我赶快去指定地点迎他。父亲已经下山了,正在半途等我,脚下两个大塑料袋子,里面装的,都是土,黑色的土。
准确地说,父亲搬的土,是腐殖质,种花用的。退休后,父亲每天凌晨,去城郊登山,已坚持了好多年。山上这些年绿化不错,松、柏、槐、柳等等,绿遍了整座山头。父亲找落叶稠密的地方,扒开叶子,翻出腐殖质土来,装满两大袋子,两手各提一袋,下山,回家,步行逾两三公里。这事我劝过几回了,这样搬土,太累。可父亲不听,说,登山时,顺手带些土,既是锻炼,还能养花,一举两得,何乐不为?其实从山里捡回来,不仅有黑色的土,还有,雨后的蘑菇,香嫩可口。四五月间,捋一些洁白、清香的槐花,揉进熟面、洋芋里蒸了,就是家乡一道很有名的美食。
家里其实也没养什么值钱的花。无非是君子兰、鹅掌、虎皮令箭、吊兰、文竹、绣球、玻璃海棠之类,呆在花盆里,红红绿绿的,很好看。以前在乡下的时候,院子里也种了好些花,除了葵花外,其他大多叫不上名来,都是采些野花的籽,撒在院里,自然长出来的,或者,有些干脆是从山上、从沟里挖来的。这些年来,我陆续知晓了一些野花的名字,像这种最常见的,一根发六七枝,像蝴蝶鲜艳的五枚萼片花,叫打破碗花;这种蕊大瓣小,能变幻色彩的,叫格桑花;这种绽放着鲜红似血的椭圆果实的,是野辣椒。这些花根本不用你侍弄,撒几粒籽下去,便颤颤悠悠地,绽出了一枝、两枝,或许多枝嫩嫩的芽,再结出鲜艳的花朵或果实,风再大,也吹不倒,日头再毒,也晒不死。如此顽强的生活力,让人有些不可思议。
比起野花来,家里养的这些盆花,可就娇贵了些。如果不好好侍候着,便一副无精打采、病病歪歪的样子,稍不留意,竟枯了枝条,蔫了绿叶,魂飞天外。由此,除了迎合它们的喜好,松土、浇水、晒晒太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之外,还要定期巡诊,拿出望闻问切的劲头来,瞅瞅它们是不是生病了、长虫子了,该喷些药、喂些养份了。而且,每年还要给换换土,以便它们松松筋骨,伸伸懒腰,或打个吹欠什么的。于是,每年春秋,父亲几乎都要搬些黑土回家,让盆花们搬入新居,讨它们喜欢,也让自己开心。
养鸡
乡下的时候,村里各家都养鸡、养猪,也不圈着,就让满院子跑。偶尔有鸡从大门里窜出去,不到天黑,也会自已寻回家来。养鸡生蛋,蛋再生鸡,在乡亲们眼里,这似乎是件一本万利的事儿。记得我七八岁的时候,隔段日子,就从家里偷出三五个鸡蛋,拿到集市上卖了,用所得“赃款”去买小人书。养猪更是少不了的,每到腊月里,各家都指望着膘肥体壮的猪过年的。
迁回城里后,母亲也没忘了养鸡,而且养了足有十年,保持着七八只的动态平衡。起初也没圈着,就让鸡们在院子里撒欢儿,在旮旯里寻寻觅觅。我们每天从门外池塘里,捞些像小小的豆芽一般的绿藻,拌些麸皮,给鸡吃。没事时坐在屋里炕上,透过窗户,好奇地看骄傲的公鸡扑腾着翅膀,咯咯叫着,用行动追逐着,诠释着自己的情爱,不管不顾。我一直将这种求爱当成了欺侮,经常手持竹条追打公鸡。这些鸡们嘴挺刁,隔段日子就不喜欢享用绿藻了,任我们软硬兼施,也不啄一口。只能找些菜叶子,剁碎了,侍候它们。
鸡们无拘无束的日子,没多久就结束了。鸡粪遍地皆是,实在有损城里人的脸面,便将这些鸡们关进笼子,圈养了。好在这些鸡没心没肺,活动场所的大小似乎与自己无关,屈居巴掌大的鸡笼里,也是吃喝睡打鸣下蛋一样不耽误。不幸的是,不知啥原因,总有鸡互相斗殴,甚至群殴。即便被我们暂时驱散,没多久,又杀将过去,不依不饶。有时我不禁好奇,鸡们这样斗狠,难道是由于吃醋争宠,或争当“鸡霸”?它们的想法,我费尽脑汁,也是猜不透的。
好在还没等我猜透鸡的心思,这些鸡已经不养了。母亲舍弃这些鸡的原因,一方面是气味难闻,特别是夏天,太招惹苍蝇。另一个根本性的原因,是母亲已经不是家庭妇女,而去县皮毛厂上班,当上了临时工,没有时间去侍候鸡们的吃喝了。没有了鸡的院子,忽然显得单调、空荡了一些。凌晨公鸡仰天长鸣,白天母鸡炫耀下蛋的声音,曾经被我视为噪音,而烦不胜烦,恨不能堵上它们的嘴。可一旦这些张狂的鸣叫不存在了,却像丢了啥东西一般,好些天转不过弯来。
好多年后的今天,我忽然觉得,我们在骨子里,仍然是实实在在的农民,父亲是,母亲是,我们都是。
张立新
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昆仑》、《海燕》、《中国国土资源报》、《甘肃日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