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洪 义,毛 远 明
(西南大学 汉语言文献研究所,重庆 400715)
《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著录唐大中十三年《唐故上都唐安寺外临坛律大德比丘尼广惠塔铭》,碑文有“于是分瓶灌顶,染法坏衣,奉乾越之真谛,识伽之要义”之语,其中“”字《唐代墓志汇编》释文作“摱”。“摱伽”为何意?殊不可解。其实,“”应是“楞”的俗字。Ф.096《双恩记》:“广说妙法,思益伽等山。”“”便是“楞”字。“楞伽”亦作“楞迦”,山名,梵语音译。在古师子国(今斯里兰卡)境内。相传佛在此山说经,传世文献常见。如宋王安石《化城阁》诗:“楞伽海中山,杳出霄汉上。”《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八:“若非圆寂光中客,定是楞迦峰顶人。”亦代指《楞伽经》。该经提出五法、三性、八识等大乘教义,后人在诗文中常有征引。唐韦应物《寄恒璨》诗:“今日郡斋闲,思问《楞伽》字。”明高启《楞伽寺》诗:“《楞伽》义未晓,尘累方自耻。”清姚鼐《法源寺》诗:“欲偕投绂老,终日问《楞迦》。”黄征《敦煌俗字典》“楞”字头下亦收“”字。
考察字形来源,有规律可循。构件“木”与“扌”经常讹混互用,故“”是“”的讹误字。《笺注本切韵》一平声登韵:“,四方木。字或作稜。卢登反。”S.2614《大目干连冥间救母变文》:“手中放却三棒,臂上遥抛六舌叉。”张涌泉(1996:237)指出:“,当为‘楞’的讹变字。”。值得注意的是,“曼”在中古时期常俗写作“”、“”、“”、“”等,经过一系列的字体讹变,“”之俗字“”与“摱”之俗字“”成为同形字。《龙龛手镜·手部》:“,同摱。”(“”又是“”的俗写变体,下文将进行讨论)同形字要根据具体语境,确定字际关系,《唐代墓志汇编》释文之误正是找错了字词对应关系。为了彻底弄清这个问题,我们对构件“曼”、“”、“”、“”、“”、“”、“”等的讹变过程进行彻底清理与深入考察①张涌泉(1996:71-74)曾对“曼”及其俗体“”、“”、“”等进行过一些研究,但分析得较为简略,对“曼”的其他众多俗体并未进行调查与研究。但是,张先生开拓之功不可没,部分文献用例为笔者查找俗体字形也提供了一定的线索与依据,谨在此表示感谢。。
关于“曼”、“”、“㬅”等的字体讹变,张涌泉《敦煌俗字研究》已进行过一些初步考察,但稍有遗憾的是,“曼”的俗体远非“”、“㬅”、“”这么简单,其形体不仅还有“”、“”、“”、“”、“”、“”等多种变体,而且更重要的是,构件“”的讹变过程异常复杂,还与“”成为“同形构件”①“同形构件”是相对于“同形字”而言的,指两个来源及功能都本不相同的构件,经过一系列的讹变或讹混,最终形体交叉重合,成为形体完全相同的构件。,进而造成与以“”为构件的字成为同形字。况且,张先生使用的材料基本上仅限于敦煌文献,代表的是唐代俗字的使用状况,而涉及汉魏六朝时期的俗字资料尤其是碑刻中的俗字材料却很少。因此,笔者从源流上对“曼”、“㬅”、“”、“”、“”、“”、“”、“”、“”、“”、“”、“”、“”等的讹变过程进行彻底清理,兼顾使用汉魏六朝碑刻和敦煌写卷中的俗字资料,试图还原“曼”、“”、“”、“”、“”、“”、“”、“”、“”、“”、“”、“”、“”等的讹变过程。
“曼”的俗体通常作“”。如北齐武平三年《唐邕刻经记》中有一“”②本文中所引碑刻文献字形来源于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汉魏六朝碑刻异体字研究、异体字典及语料库”(06BYY033)成果之一“汉魏六朝碑刻异体字数据库”,下同。字,其右半构件“”便作“”。又如P.3142《白龙庙灵异记》“慢”作“”,P.3808《长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慢”作“”,S.3728《故圆鉴大师二十四孝押座文》“谩”作“”,其右半构件“”、“”、“”都是“”。《龙龛手镜·日部》:“,或作;曼,正。莫官反,路远也。又音万,长也。”慧琳《一切经音义》卷三“傲慢”条下云:“曼字从又,俗从万,讹也。”《楚辞·离骚》:“路曼曼其修远兮。”P.2494隋道骞《楚辞音》:“‘曼’作‘’,注云:‘亡半反’。”可见,“”是一个曾经相当流行的俗字。“曼”之所以常俗写作“”,大概与“曼”字表音不显有关。在古代,“曼”与“萬”同音。《荀子·正论》:“食饮则重大牢而备珍怪,期臭味,曼而馈。”杨倞注:“曼,当为萬。”《左传·桓公三年》:“曼伯为右拒。”陆德明释文:“曼,音萬。”清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乾部》:“曼,假借为萬。”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二“曼”条云:“古有重唇而无轻唇,故曼、萬同音。今吴中方音千萬之萬如曼,此古音也。”正是由于“曼”表音不显,遂改构件“又”为“万”(“万”为“萬”的异体),从而起到了标示读音的作用。
由于书出众手或时地的差异,“”又存在众多的变体:
同时,“”也存在其他变体:(1)构件“”与构件“万”共笔,“”又作“”。如敦煌研究院藏敦煌文献187号《太子瑞应本起经》作“”,北齐天保五年《畅洛生等造像记》中“漫”字作“”,武平二年《裴子诞墓志铭》“漫”作“”,其右半构件“”、“”便是“”;北魏永安元年《元钦墓志》“蔓”作“”,东魏兴和三年《李挺墓志》作“”,其下半构件“”、“”亦是“”。“”增笔,“”又作“”。如敦煌博物馆藏敦煌文献072号《妙法莲花经》卷四“曼”字便作“”,同卷的“慢”字作“”,右半构件“”亦是“”。(2)“”异写,构件“”的两横粘连,“”又作“”。如北魏永安元年《元钦墓志》“漫”作“”,北魏熙平二年《元新成妃李氏墓志》“慢”作“”,天津市文物公司藏敦煌写卷 15号《佛顶尊胜陀罗尼经》“鬘”作“”,其构件“”、“”、“”皆是“”。构件“”与构件“万”再次共笔,“”又作“”。如北魏永安二年《穆彦墓志》“漫”作“”,敦煌研究院藏敦煌文献024(5-4)《大方等大集经》“缦”作“”,其构件“”、“”便是“”。(3)构件“冖”与构件“宀”讹混,故“”又作“”。如北魏建义元年《元瞻墓志》“漫”作“”,其右半构件“”便是“”。(4)“”构件讹变。1)“”之构件“万”增笔讹变作“方”,“㬅”作“”。如西晋永平元年《徐君妻管洛墓碑》“慢”作“”,右半构件“”便是“”。2)“”之构件“万”讹变作“寸”,“”作“”。如东汉永兴二年《李孟初神祠碑》作“”,熹平二年《巴郡朐忍令景云碑》作“”,中平二年《曹全碑》作“”。3)“”之构件“”讹变,笔形脱开,“”作“”。如北魏太和十八年《弔比干文》作“”,孝昌元年《元显魏墓志》作“”。
2 “”构件类化。构件“曰”受构件“”的影响,构件内部发生类化,故“”又作“”或“”。如北魏景明元年《杨缦黑造像记》“缦”作“”、“”,其右半构件“”、“”便是“”。浙藏敦煌文献027号《大智度论》作“”,甘肃博物馆藏敦煌文献003号《佛说观佛三昧海经》作“”,甘肃博物馆藏敦煌文献136号《道行般若经》作“”;又如“慢”,敦煌研究院藏敦煌文献016号《自在王菩萨经》作“”,其右半构件“”、“”、“”、“”皆是“”。
3 “”还存在其他三种主要变体。其一,“”之构件“万”讹变作“力”,“”作“”。Ф.096《双恩记》“谩”作“”,S.5584《开蒙要训》“缦”作“”,S.5531《开蒙要训》“鏝”作“”,其右半构件“”、“”、“”皆是“”。其二,构件“”与构件“万”共笔,故“”又作“”。如“慢”,S.2832《愿文登范本·公》作“”,天津艺术博物馆藏敦煌文献38号《大方广佛严经卷》作“”,其右半构件“”、“”即是“”;又如“谩”,S.5588《只为求因果诗》作“”,S.5692《无名和尚绝学箴》作“”,其右半构件“”、“”亦是“”;再如“蔓”,S.5431《开蒙要训》作“”,下半构件“”也是“”;P.2204《佛说楞伽经禅门悉谈章并序悉曇颂》“漫”作“”,右半构件“”亦是“”。其三,“”、“”之构件“力”、“万”进一步讹变,“”、“”又作“”。如S.5584《开蒙要训》“曼”作“”,S.617《俗务要名林》“蔓”作“”,S.800《论语》“慢”作“”,“”、“”、“”皆是“”。
4 “”讹变作“”的历史过程。(1)“”增笔作“”。例如“”。《改并四声篇海·水部》引《川篇》:“,水广皃也。”《正字通·水部》:“,俗漫字。”其右半构件便是“”。(2)“”省简构件“曰”,又作“”。如“楞”字,北周大象二年《如是我闻佛经摩崖》作“”,S.388《正名要录》亦作“”,其右半构件“”、“”便是“”。(3)“”省笔,又作“”。如北魏正光五年《刘根四十一人等造像记》“楞”作“”,其右半构件“”便是“”。
综上,构件“曼”、“”、“”、“”、“”、“”、“”、“”、“”、“”、“”、“”、“”等的形体讹变过程,可用图表示如下(其字形直接剪切碑刻或者敦煌写卷原字形图片,以体现字形的真实性):
1 槾、摱。“槾”与“摱”本是两个互不相关的字。“槾”是一种泥工用来抹墙的工具。《说文·木部》:“槾,杇也。从木,曼声。”陆德明释文:“槾,涂工之器。”徐锴《说文系传》:“槾,今人犹谓为泥槾也。”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槾,今圬者涂器。有铁者形如刀,有木者形如半月,有柄,二者相需为用。”王筠《说文句读》:“槾之器用金,而以木为柄,故此从木。而《金部》又有鏝,所涂者泥也,泥用土及水,故《孟子》‘毁瓦画墁’,从土。”而“摱”为“引”、“击打”之义,是一个动词。《集韵·元韵》:“摱,引也。”《玉篇·手部》:“摱,打也。”《集韵·谏韵》:“摱,击也。”由于构件“木”、“扌”经常讹混互用,故“槾”又作“摱”。桂馥《说文解字义证》:“槾,又作摱。”在碑刻中,构件“木”、“扌”经常讹混互用。“木”讹混作“扌”者。如“楷”,北魏建义元年《王诵墓志》作“”,北齐天统三年《库狄业墓志》作“”,北齐武平五年《囗忝墓志》作“”;“模”,北周熙平三年《宇文永妻韩氏墓志》作“”,北魏正始元年《封和突墓志》作“”,北魏建义元年《元邵墓志》作“”;“標”,北魏延昌二年《元恪贵华王普贤墓志》作“”,东魏武定八年《穆子岩墓志》作“”。“扌”旁讹混作“木”者,如“拍”,北齐武平五年《智度等造像记》作“”;“持”,北魏永安二年《元馗墓志》作“”,永安二年《山徽墓志》作“”。
2 摱、。在中古时期,“曼”常俗写作“”。如S.2832《愿文登范本·公》“慢”作“”,天津艺术博物馆藏敦煌文献38号《大方广佛严经卷》“慢”作“”,其右半构件“”、“”即是“”。S.5588《只为求因果诗》“谩”作“”,S.5692《无名和尚绝学箴》“谩”作“”,右半构件“”、“”亦是“”。又如 S.5431《开蒙要训》“蔓”作“”,下半构件“”也是“”。P.2204《佛说楞伽经禅门悉谈章并序悉曇颂》“漫”作“”,右半构件“”亦是“”,故“摱”有时又俗写作“”。
3、。由于构件“木”、“扌”经常讹混互用,故“”又作“”。上文所举唐大中十三年《唐故上都唐安寺外临坛律大德比丘尼广惠塔铭》碑文中的“”即“”。
4、、楞、。如上文所述,构件“”增笔作“”。如“”,《改并四声篇海·水部》收“”,《正字通·水部》:“,俗漫字。”其右半构件便是“”,故“”又作“”。“”简省构件“曰”,又作“楞”。如北周大象二年《如是我闻佛经摩崖》便作“”,S.388号《正名要录》亦作“”。“楞”进一步省笔,又作“”。如北魏正光五年《刘根四十一人等造像记》作“”。
5 槾、、棱。《刊谬补缺切韵·登韵》(见P.2011,即“王一”本《切韵》):“槾,卢登反,四方木。或作棱,通俗作。”“王二”本《切韵·登韵》(即故宫博物院藏宋濂跋本)亦云:“槾,或作棱。”由于“曼”的俗体常作“”,故逆向类推,“”又作“槾”。需要指出的是,这是一种错误的逆向类推,“曼”的俗体虽然常作“”,但并不是说凡是以“”为构件的字都可以反推作“曼”。因为“”的形体俗变异常复杂,除了常作“曼”的俗体外,还可能是“楞”之构件“”的俗误。张涌泉《敦煌俗字研究》曾经指出:“‘’旁通常为‘曼’的俗写,但‘’右旁的‘’却为‘’旁的俗误。韵书编者不达于此,误以为‘’字即‘槾’字俗写而加以回改,又称通俗作‘’,实属荒谬。”可见,“”作“槾”这种错误的逆向类推不能成立,韵书编者因对“”复杂的字体讹变过程缺乏清晰的认识,造成误释。
6 棱、楞。“棱”为方而有四角的木头。《说文·木部》:“棱,柧也。”《玉篇·木部》:“棱,柧棱。”《广韵·登韵》:“棱,柧棱木也。”唐玄应《一切经音义》卷十八引《通俗文》:“木四方为棱,八棱为柧。”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凡木四方有隅为棱。”可是,仅据字形却很难看出字义来,由于字形表义不显,后来人们便新造了一个更为会意的“楞”字,即以“四方”、“木”来会其意。《广韵·登韵》:“楞,四方木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棱,俗作楞。”《集韵·登韵》:“棱,或作楞。”唐玄应《一切经音义》卷十一“八棱”条:“棱,又作楞。”
7 棱、稜。由于构件“木”、“禾”经常讹混,“棱”又俗作“稜”。《集韵·登韵》:“棱,俗作稜。”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棱,俗亦作稜。”慧琳《一切经音义》卷三五《大陀罗尼末法中一字心咒经》音义:“棱,或从禾作稜。”《玉篇·禾部》:“稜,俗棱字。”《广韵·登韵》:“稜,四方木也。凡物有廉角者也。本作棱。”东汉熹平二年《鲁峻碑》已见“棱”作“稜”之例,东魏兴和三年《元鸷墓志》“棱”亦作“”。
8 稜、。由于构件“夌”与“麦”形体相近,发生讹变,“稜”又讹变作“”。北齐河清元年《库狄廻洛墓志铭》“稜”作“”,天统元年《赵征兴墓志》“稜”字作“”,隋大业九年《豆卢寔墓志》“稜”作“”,S.1086号《兔园策府》“稜”亦作“”。
9、。由于构件“禾”、“木”经常讹混互用,故“”又作“”。S.388号《正名要录》:“、,上正,下相承用。”
正是由于构件“曼”、“菱”的一系列讹变,“摱”之俗字“”与“楞”之俗字“”字形相重,成为同形字。因此,不能仅根据构件“曼”常俗写作“”,便“刻板印象”地将“”反推作“摱”,我们不能忽视“楞”之俗体也常讹误作“”的存在。
关于“”、“”、“摱”、“槾”、“楞”、“”、“棱”、“稜”、“”、“”等各字形之间的复杂关系及演变规律,用图表示如下:
综上,汉字的字体讹变是一个复杂的动态演变过程,其字体在讹变过程中往往因构件的讹混或思维的类推而出现字形的交叉与重合,进而造成同形字、讹混字。上文所举“”、“”、“摱”、“槾”、“楞”、“”、“棱”、“稜”、“”、“”等的字体讹变过程便是一个生动的实例。彻底清理文字演变形体,在典型“字样”的节点上罗列其主要变体,经过对文字形体的合理排比布局,展示字形发展演变的脉络。这既可以为整理文献、考证疑难俗字提供实证,又可以为古今兼收的大型字典辞书的编纂提供字例和字目排列的依据,更可以为汉字发展史的研究提供第一手宝贵资料。因此,彻底清理字体的演变过程,总结字形演变的规律,这是一项十分重要并且亟待展开的研究工作。
【附记】本文初稿曾承蒙北京师范大学李国英教授赐正,谨致谢忱。
张涌泉 1996 《敦煌俗字研究》,上海教育出版社。
张涌泉 2010 《汉语俗字研究》,商务印书馆。
黄征 2005 《敦煌俗字典》,上海教育出版社。
毛远明 2008 《汉魏六朝碑刻校注》,线装书局。
毛远明 2012 《汉魏六朝碑刻异体字研究》,商务印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