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徐灿是明末清初之际著名的女词人,其词意象丰富,“梦”这一意象是她常用意象之一,无论是伤春悲秋、闺情相思,还是故国乡思,都承担着词人深重的悲伤与思念,是词人借以表达自己曲折委婉情感的载体,同时通过寻梦、做梦、梦醒,直到梦成空这一过程,展现了词人的心路历程。
关键词:徐灿;《拙政园诗馀》;梦
一
徐灿字湘苹,号深明,吴县(今江苏苏州)人。出生于一个文学世家,受到良好的教育。据《拜经楼丛书》本《拙政园诗集》卷首所收其侄陈元龙撰写的《家传》云,她“幼颖悟,通书史、识大体”,为徐子懋“所钟爱”。后嫁明末知名诗人陈之遴为继室,二人琴瑟和鸣,情趣相投,过了一段娴静、淡雅的生活。崇祯十七年,明王朝灭亡。顺治二
年(1645年),陈之遴降清。此后,几经沉浮。顺治十五年,陈之遴因重罪免死革没收家产,全家被发配至尚阳堡,陈之遴及儿子相继去世。环境的凄苦,生活的艰难,失去亲人的痛苦,“个中滋味,别样心情,恐怕是他人难以言说的。”[1]晚年的徐灿于佛法中寻求情感的归宿和心灵的解脱,“布衣练裳,长斋绣佛”而终。
《拙政园诗馀》,由陈之遴编次于清顺治七年(1650年),由其子坚永、容永、奋永、堪永付梓于清顺治十年(1653年),本名《拙政园诗馀初集》,当有二集甚或三集,但未续出二集,以后虽有所作,今已散佚。
二
在《拙政园诗馀》中,徐灿用了很多极富感情色彩的意象来表达思想感情,形成了“尽洗铅华,独标清韵”的独特风格。其中,“梦”是词人经常借以表情达意的载体,据笔者统计,在现存99首词中出现“梦”的有45首,几乎占了一半。在“梦”这个意象中,寄托着词人丰富复杂的感情与诚挚的美好期盼,也展示着词人曲折的心路历程。
(一)梦魂无计驻飞花
生于明清之际的女词人,生活范围相对狭窄,出嫁前养在深闺,出嫁后生活在帘幕无重数的深深庭院,在封闭而狭隘的空间中,生性敏感多思的徐灿只能在年复一年的岁月流逝中,吟咏着周边环境细微变化所带来的愁肠百结,感叹着春花秋月、青春易逝。正如邓红梅女士所言:“睹飞花之辞树,对芳草之成茵,听一叶之惊秋,昭半床之落月,叹春风之入户,怆夜雨之敲灯,悲塞雁之南书,凄霜砧之北梦,泣芙蓉之堕落,怨杨柳之啼莺,怅金炉之日暖,泣锦字之晨题,愁止一端,感生万族。”[2]周边环境任何的细微变化,都能给词人带来心灵的波动,春去秋来,繁花落尽,这不过是自然界正常的物候变化,但对词人而言,这却是美的逝去,是生命中美好东西的逝去,也是青春的逝去,词人不忍失去而极力挽留,也想将自己美好的年华留住,于现实中无能为力,只得寄希望于梦中,然而却是“梦魂无计驻飞花”,梦竟与现实一样的无可奈何。《西江月•春夜》:
明月照人清夜,多愁多闷输他。梦魂无计驻飞花。辗转碧阑西下。柳嫩慢萦春病,梅销暗自酸牙。漏声千点滴窗纱。未到送春先怕。
月明如水,多愁善感的词人看见落红飘飞,不禁起了惜春留春的愿望,却不知如何才能留住这易逝的美好。心有所思,精诚入于梦寐,希望在梦中能使飞花停止飘零,美好能够留存,但梦中亦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绕着栏杆随风西下。词人的惆怅之情可以想见。
风雨同为正常的自然现象,但因其吹散打落繁花,在敏感多愁者的笔下被写作是凄风苦雨,而在词人徐灿的笔下,雨却是花草晶莹的泪珠,《捣练子•春怨》:
依旧绿,为谁红。草草花花满泪丛。欲挽游丝萦好梦,一枝啼血洒春空。
绿草如烟,繁花似锦,似这般姹紫嫣红,却都是为了谁?那一丛丛的花草似含着泪水,眼前这带泪的景象让人不忍看见。其实草木无情,未必含泪,而是词人心中含泪,正如王国维所言:“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3]词人悲伤难禁,还是挽条游丝系住让人留念的好梦吧。可是梦本易醒,更何况以游丝挽梦,本无根基,不过随风飘荡,杜宇一声哀鸣便唤醒了沉醉于好梦中的词人,睁眼一看,触目皆是带泪的绿草红花,不胜哀愁悲怨。
(二)梦短宵长难寐
在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爱情婚姻不能自主的封建时代,徐灿是幸运的:尽管人生坎坷起伏,但至少她获得了幸福的婚姻。其夫陈之遴是明末清初知名诗人,“擅长诗词,多意捷语新之作。[4]”徐世昌赞其“七律才情飚举,实过梅村。”[5]他为徐灿亲编《拙政园诗馀》并为之作序,序云:“湘苹爱余诗愈于长短句,余爱湘苹长短句愈于诗,岂非各工其所好耶?”[6]在二人的诗词中时可见他们共同生活时的琴瑟相和以及别离后的相思想念。徐灿能够嫁给这样一个与自己相知相和的人,她无疑是幸运的。但陈之遴为官仕进,地方经常变迁,徐灿不可能随时伴其左右。因此,在徐灿坎坷而又短暂的人生岁月中,有很长时间过的是独守空闺,相思寂寞的日子。在与丈夫两地相隔遥遥相望的岁月里,词人饱尝着相思之苦,何况二人琴瑟相和、感情深厚,离别的苦涩滋味对于徐灿而言便更加的难以消受。思念已极,只好托之以梦,因梦能够跨越时空,不受时间空间的限制羁绊,连接起两地的思念,可即使在梦中,也是“梦也不分明。远山云乱横。”(《菩萨蛮•秋闺》)云山遮断思念的企盼,梦不分明而无法会面。《菩萨蛮•春闺》:
困花压蕊丝丝雨。不堪只共愁人语。斗帐抱春寒。梦中何处山。卷帘风意恶。泪与残红落。羡煞是杨花。输它先到家。
丝丝细雨伴着愁人默默飘洒。罗帐中词人独抱春寒而眠。独自寻梦,可梦里山重水远,并不能遇见自己所思念的人。梦醒后辗转难眠更觉长夜寒冷,泪眼纷飞迷离中,将一段相思情怀付与翻飞飘零的残红,企盼远人能够早日回家。《唐多令•感旧》词曰:
客是旧游人。花非昔日春。记合欢、树底逡巡。曾折红丝围宝髻,携娇女、坐斜曛。芳树起黄尘。苕溪断锦鳞。料也应、梦绕燕云。还向凤城西畔路,同笑语、拂花茵。
徐灿与丈夫曾流连于合欢树下,赋诗吟对,琴瑟相和,这是她人生中美好的岁月,是她在独守深闺以及后来生活困苦之时的安慰与支撑,填补着她内心的空白与寂寞。
至少还有梦是美好的,还可借梦中欢愉安慰自己,“把酒微吟,譬如旧侣,梦中重到。”“梦里怜香,灯前顾影,一番消受。”(《水龙吟•春闺》)只是当午夜梦回,香烟缭绕一片静寂时,却是“梦短宵长难寐。听不了,点滴铜龙。”(《满庭芳•寒夜别意》)梦中一切皆已成空,只剩孤灯一盏相伴,梦中的欢愉与现实中的孤寂相映照时,生活在现实中的词人只会更加的孤寂哀伤。
(三)梦里乡关云满路
陈之遴在京为官,徐灿也偶有随行,虽然了却了分隔两地的相思之苦,但生于江南的词人,无法适应陌生的北国风光,她魂牵梦绕的是故乡江南。现实中的词人无法回到故乡时,便借梦回到故乡。梦不仅仅是词人思乡心切而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表达思乡的载体,是故乡的象征。她对故乡的思念寄托在梦中,甚至有时,词人就是归梦,归梦就是词人。如:
昨夜杨花飞几许,冷暖在心头。萍踪浪影且随流。切莫近红楼。未尽生前愁与闷,烟水古杭州。春魂黯黯绕兰舟。却是梦中游。(《武陵春•春怨》)
水咽离亭,梦寻归渡。今春曾向江南去。笑人柳絮不知愁,几番弄雪还骄雨。半榻茶烟,一丝香炷。春光有尽愁无数。杜鹃啼断夕阳枝,月明又到花深处。(《踏莎行》)
秋风试寒初。一片乡心点滴闲。滴到湘江多是泪,珊珊。染得无情竹也斑。百和夜烧残。唤起征鸿行路难。梦里江南秋尚好,般般。皎月黄花次第看。(《南乡子•秋雨》)
可是,并非每次梦归都能如愿以偿,也有“梦里乡关云满路”(《木兰花•秋暮》),碧云遮断归路的时候;也有“梦归宵短路迢迢”而无法到家的时候。但梦终归是梦,总有醒来的时候,梦中得偿所愿也好,无法如愿也好,醒来之后总要面对身处异乡、乡愁如影随形的现实。词人虽然借梦境来抒乡愁,打破了梦境与现实的界限,把梦当作现实,一旦梦醒,现实与梦境的落差却只会让词人痛苦不堪。如《洞仙歌•梦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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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寒夜悄,叹韶华一瞬。往日闲愁料难尽。而今无计,且凄雨怜云,江南信,知道梅花远近。残灯窥短梦,梦也无多,消得啼鸟恁淩迸。辗转不成眠、却怨东风,吹春到、与愁相竞。纵桃李、贪娇也须知,近日者、眉儿不堪倒晕。
残灯孤照,铜龙点滴,在这寂静的深夜,乡愁漫天卷地的袭来,从乡梦中醒来的词人,在漫漫长夜中,该如何挨到天明?又该如何化解这浓重的化不开的乡愁?
顺治二年,陈之遴出仕清廷。对于自小接受儒家思想教育的徐灿来说,丈夫降清意味着不忠,已失气节,出仕新朝是不能接受的。但同时,对于陈之遴的行为,徐灿又是理解的。一方面是对丈夫毕生心愿与抱负的理解,另一方面是自己内心深处的不认同感,再加上当时社会上对降清贰臣的责难,作为当事人的陈之遴并没有什么负担,但是作为他妻子的徐灿却承受着这种种的矛盾、愧疚、不安的折磨与痛苦。对于江山易主更是无可奈何,更不便多言、直言,只能将她对故国的怀念与对故乡的思念融于一体,故国即故乡,“徐灿词暗说、虚写她的‘故国之思,使得‘故国一词不具有单一的指向性,而成了旧家与故国这两种实体的象征,甚至成了她的一个美好梦境的象征。”[7]词人“暂飞乡梦,试看归鸿,也算忘忧。”(《诉衷情•暮春》)通过这种方式,来缓解心中的悲伤,她又意识到“眼前梦里,不知何处乡国。”家乡故国,无论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已成为遥远的回忆不可寻觅,甚至连回乡之梦也已散落天涯,“雁声和梦落天涯。渺渺蒙蒙云一缕,可是还家。”(《浪淘沙•庭树》)“日望南云,难道梦归无据。”更是故国缥缈难觅的绝望之语,明知故国不在,还是“日望南云”,不忍面对,于是自问难道梦中归去也无所依凭吗?可悲可叹!
(四)怜侬却似梦中身
江山易主,几经沉浮,经历了生命中的大起大落、悲欢聚散,词人只感觉一切彷如梦中,恍恍惚惚中,人间已是换了天。《木兰花•秋感》:
春事茫茫秋有几。眼前又近中秋矣。怜侬却似梦中身,梦随蝴蝶花间雨。七贵五侯谁为语。瑶台日敞悲风里。飞云流月总无情,有情泪满湘江水。
词人于现实中彷如梦中,梦随蝴蝶飘荡。江山易主,不过瞬息之间;丈夫仕清,亦不过一念之间。突如其来的这些巨变,让生活原本平静的词人一下不知所措,恍惚之间彷如梦中。南唐后主李煜“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浪淘沙》),与之相对照,徐灿身处现实而彷如梦境,李煜身处梦境而以为是在现实,看似相反,实则同是借梦来排解现实之中的不如意。词人更是感叹“人生如梦”:“悲欢转眼,花还如梦,那能长好。”(《水龙吟•次素庵韵感旧》)悲欢聚散,转眼成空,美好的东西总是太容易消逝。往日岁月吧,美好的仿似一个不真实的梦。然而,花还如梦,更何况那些如花般美好的时光。
此时,梦已不再是词人伤心时的寄托夫妻二人流连于合欢树下,联诗吟对,诗酒唱和,这般美好,是她一生中最快乐宁静的,不是思念时的安慰,也不是一种理想、一种追求,而是经过悲欢聚散,国亡家破,饱经生活磨难之后的一种领悟:人生百年,悲欢聚散、功名利禄、荣华富贵,稍纵即逝,如梦一场,转眼成空。“回头曾念,几番尘梦,目断还教肠断。”(《永遇乐•秋夜》)
三、结语
综上,词人因不忍面对现实怨景哀情,而将希望寄托于好梦之上,奈何好梦易醒;因思念不可得而于梦中相寻,无奈梦醒之后,失落与寂寞如影随形;梦中还乡,不料故国家乡已然如梦成空;人生如梦,是非成败转眼成空,更是词人几经人生起伏历经磨难之后的感悟。可见无论是伤春悲秋,相思哀愁,还是故国乡思,都寄托于空灵虚幻的梦中,无迹可寻的梦表现了词人曲折委婉的心路历程。
注释:
[1]沈立东,葛汝桐.历代妇女诗词鉴赏辞典[M],北京中国妇女出版社,1992,第637页.
[2][7]邓红梅,女性词史[M],山东教育出版社,2002,第193页,第284—285页.
[3]王国维(著),李科林(校注),人间词话•人间词[M], 安徽人民出版社,2002第5页.
[4]张玉兴,清代东北流人诗选注[M],辽宁书社,1988,第118页.
[5]徐世昌,晚晴簃诗汇[M](卷二十一),上海三联书店,1988,第175页.
[6]陈之遴,徐灿.浮云集•拙政园诗馀•拙政园诗集[M],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0,第271页.
作者简介:魏瑞苗,女,汉族, 甘肃省天水人,主要研究中国古代文学元明清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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