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木经惟的“生死之爱”

2014-07-07 18:06洪虹
看世界 2014年13期
关键词:摄影

洪虹

冥河上的涉渡之舟

杨绛在《我们仨》中追忆丈夫钱钟书和女儿钱瑗,当中写到了一个关于三个人失散与寻找、生与死的梦。这个梦里有一个场景是,她和女儿到郊外寻找开会走失的丈夫,发现在迷迷茫茫的河流之上停着一叶小舟。

杨绛写道:“船很干净,后舱空无一物,前舱铺着一只干净整齐的床,雪白的床单,雪白的枕头,简直像在医院里,钟书侧身卧着,腹部匀匀地一起一伏,睡得很安静。”

这样的描述,让我想起日本摄影师荒木经惟《感伤之旅》中那幅很有名的照片。照片中,他的妻子荒木阳子侧身蜷缩着,在水中一只小船上熟睡。阳子离世后,荒木经惟在纪录片《迷色》中谈到了这张照片,“她像是要穿过冥河,实际上,她只是因为前晚做爱太多过于疲惫。这是我的一个杰作,她就像一个胎儿一样蜷伏着,我们的蜜月是一次死亡之旅。”

很少有人能对死亡这样地直言不讳。又或者说,荒木经惟居然能如此自然地用死亡的视角,去展示他刚刚开启的新婚之旅。“我拍这张照片时没想很多,但是看着这张照片,你就能看出那是通往死亡和另一个世界的旅程。”胎儿的睡姿隐喻着生命的初始,荒木经惟却从这初始中,看到了死亡。而在这段旅程的另一张照片中,荒木经惟摄下了一张像棺材一样的石椅。

荒木经惟出生于东京工商业者居住区的一个制作木屐的家庭,曾在千叶大学攻读摄影及电影专业,毕业后进入广告代理商电通。1971年,荒木经惟和同事青木阳子结婚,并自费出版了限量1000册的《感伤之旅》,这本摄影集记录了两人前往京都、福冈、柳川等地的蜜月旅行生活。

“对我而言,婚姻是我的感受之旅,贯穿一生的旅行。我想揭示,摄影也是一次感伤之旅。这是我作为专业摄影师的公开声明。这是我的蜜月,我做了所有规划和设计,我开始把这当作我的摄影事业。这是我最有名的书。”

在荒木经惟的镜头之下,阳子向全人类展现了她美好的身体,那些最为平常又最为私密的个人生活,被彻底地坦白于公众面前。这在当时的日本引起不少的争议,阳子也写道,她“乡下的奶奶,看到了裸体新娘的照片后,气得在床上躺了两三天”。

自诩为“写真狂人”(亦即“摄影狂人”)的荒木经惟有着他不着调的“老顽童”怪诞形象。“二饼”形状的墨镜,闪光花俏的无袖背心和黑色吊带裤,高高的发际线,两边各一小撮头发被理成“猫耳”的模样。他的特立独行和充满色情的拍摄方式在日本乃至国际上一直饱受争议,在他的照片中,是生与死的交织,是情欲与暴力的暧昧。

据统计,创造力惊人的荒木经惟出版的摄影相关著作至今已累计超过400册。在这之中,有关阳子的照片虽然不能作为评价荒木经惟的全部,但却是他摄影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最为温柔却又哀伤、最为真挚又充满爱意的一部分。当有人问到荒木经惟最欣赏的人体作品是哪一幅时,他说:“阳子被记录下的一切。”

“对于生与死的爱”

荒木经惟小时候常常游逛的地方是家附近的一个墓地。在良浦隔壁的一个妓院区,那些没有家人的妓女,她们死后尸体会被扔到坟墓里,没有墓碑。就是在那里,荒木经惟早早地获悉到色情、生活和死亡三者结合在一起的玄妙,这些元素也成为他日后摄影中的重要母题。

“那是东京中心,一个生死并肩的地方。你从一条喧闹活力的繁华街道走过,然后你转弯发现一条安静的后巷,像死亡一样寂静。在东京到处都存在生死的混合体。我感觉被它吸引了,那就是我不想离开东京的原因。我的生活方式,我会进入单色的世界,经历死亡,然后我进入彩色的世界,来回经历生活。我要做的是漂浮于两者之间。”

如果说《感伤之旅》只是一种对死亡的预示或暗喻,那么在《冬之旅》中则是荒木经惟对爱人死亡整个过程的直接观照。1990年1月27日阳子去世,荒木经惟在这前后拍下了阳子从患病住院到逝去时的每一个阶段——他认为,男人不应该表露出他的悲伤,应该藏在心里,“应该靠拍照来抹去那些感受”。

阳子住院后,荒木经惟几乎每天都抱着花束到医院看她。有一张照片,拍的是荒木经惟自己在太阳底下的影子,他正在匆忙去医院看望阳子的路上,捧着一束尚未开放的木莲花。阳子走后,这些鲜花就开了,荒木经惟一一拍下了它们,并感受到这些花绽放时“生的传达”。他认为这就是那些花的本质,这组成了他所有作品的基础。

花的本质,也就是生命的本质。尽管他努力不表露出他的悲伤,但在那些静默的照片中,仍能感受到系在生与死之间的爱,带着隐隐的一丝忧伤。没有哀怨,没有渲染,只有平素的面对,以及对归于虚空的一声轻叹。而另一张让人深刻的照片,则是阳子临终那一刻,两只紧握的手。凝固的镜头之下,马上归于两个世界的人正在道别,生命游走于现世与冥世之间。

“如果我没能记录下来她的死,无论怎样描述我的思绪、表达我对她的爱,都将是不完整的。在形象与情感之间的激烈对抗中,我发现了揭露人的欲望和缺失感带来的慰藉。阳子死后,除了真实地反映生活之外,我不想再拍摄任何东西,但每次按下快门,我仍能感觉到越来越接近死亡,因为摄影就是要让时间停滞。”荒木经惟说。

而伴随这生死之间的,还有那打动了无数人的《东京日和》。这本书最初连载于日本《思想科学》杂志,阳子撰文,荒木经惟配图。但三期过后,阳子因子宫癌入院。阳子离开人世后的整整一年时间,荒木经惟沉浸在巨大的丧妻之痛中无法自拔,但他却以一种自我诉说的方式,独自完成了《东京日和》的剩下部分,即使能拍的只有一个人的“东京日和”了。

他从露台拍各种各样的天空,拍桌子上干枯的花,拍鸟儿啄过的苹果、干瘪的壁虎,拍阳子和自己的跑步鞋,拍进入画面的爱猫奇洛。阳子走了,从房间里消失了,露台也已成为“废墟”,剩下的只有“空景”了。

在《东京日和》的最后,荒木经惟写道:“这不是我献给阳子的,而是阳子献给我的。也许是从彼岸看到此岸的风景,是阳子拍下的。于是,由色影变为光影。从与阳子相识之日开始的我的摄影生涯,也就结束了。”

显而易见的是,他的摄影生涯并没有结束。在那以后的二十年里,他依旧在各种叛逆不羁中认真分享着他的摄影哲学:“对于生与死的爱,那就是摄影。”

2010年,荒木经惟被查出身患癌症。治疗期间,他还出版了《遗作》、《遗作Ⅱ》、《遗作Ⅲ》三本摄影集,里面几乎都是天空的照片,就如阳子和奇洛先后去世之后拍的那些一样。2012年5月21日,荒木经惟在东京新宿接受了上海《外滩画报》的专访,他谈到当时的状态:“或许是死期将近了吧,所以活着非常快乐!哈哈哈!”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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