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航MH370搜寻拍摄手记

2014-07-05 03:21赵颖全等
摄影世界 2014年5期
关键词:失联海峡甲板

赵颖全等

从一开始,这就注定是一个特殊的采访历程。

2014年3月8日,马来西亚航空公司的MH370航班在当地时间凌晨1点40分与管制中心失去联系。机上共载有239人,其中包括154名中国同胞。那天上午我正在博鳌采访,在网上浏览到马航客机失联的信息,当时我全部的同情与祈祷都是基于一个普通人对于悲剧事件的关注,丝毫没有意识到客机失联事件会与我的工作有交集。随着网上曝光的细节越来越多,关于失联飞机疑似在越南与马来西亚交界海域坠落的消息刺眼地挣脱出来,触动我的职业神经。“坠机地点可能在南海!”——这个后来被证实错误的信息,却是促使我开始搜救报道的一个起点,也是所有搜救力量投入的起点。

事件发生后,中国、越南、马来西亚、美国等国纷纷派遣飞机、舰船前往客机失联海域进行搜救。

作为新华社海南分社记者,3个小时后我便接到任务——跟随南海救助局的救助船出海并拍摄搜救行动。我马上带好摄影器材,驱车抵达三亚南海救助基地,跟着搜救队从海南出发。没想到,这竟然是一次漫漫的搜寻之路,经南中国海,赴泰国湾,过爪哇海,泊新加坡,渡马六甲海峡,到苏门答腊,抵南印度洋,穿巽他海峡,重归新加坡,连续航行26天,历程近万公里,搜寻面积3万多平方公里。

在那种时刻,救助船上的舱位一位难求。经过重重斡旋与周折,我终于登上了“南海救101船”,与众多的救援人员共赴越南海域进行搜救。

“‘南海救101船何时能抵达马航客机疑似失联海域进行搜救?”这是我上船后向南海救助局汤忠法副局长提出的第一个问题,问的时候我还充满期待,当得知就算全速航行也需要4天才能到达相关海域时,沮丧和失望的心情至今仍记忆犹新。当时我更料不到,我们与真相和生还的希望之间隔着的远远不止一个4天!

对于“101船”上的搜救者和记录者而言,这场搜救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未知与不确定性。后方传来的信息交织着政治与技术的考量,潜伏着不同层面的暗战,在对信息的不断隐匿、截取、争夺、误导与纠正中,真相姗姗来迟。而我所能够做的,就是忠实地记录,记录在向真相靠近的每一海里中,救援者曾经付出过的所有努力。

过驳“115船”

过驳,指的是船与船之间的货物或人员转运,在汹涌的波涛中进行无平台过驳,是一项高风险、高精度的任务。马航搜救途中所进行的7次过驳,其中包括自己5次经由过驳换乘船只,让我对这个专业名词从一无所知到非同寻常的熟悉。以镜头去呈现过驳的全过程,是让我非常震撼的经历——那是在广阔到使人畏惧的大海中,我们所能感觉到的属于人力的掌控感和力量感。我选择了不同的焦段和不同角度拍摄,以使观者能有更全方位的感受。

第一次拍摄过驳是在3月13日傍晚,先期抵达泰国湾的“115船”须从“101船”上过驳搜救设备及专业搜救人员。我站在“101船”的甲板上,以长焦对准前方全程追踪拍摄。逐渐隐没的太阳在海面上投下一柱余辉,海天边际处层云晕染,“南海救115船”自云层缺口处缓缓驶出,如一颗黑子慢慢扩大并清晰起来,“101船”相向行驶迎了上去。两船在距离十数米处平行而列,各自慢慢转圜相错,使船尾相对并缓缓靠拢, 10米, 5米,2米,在镜头的惊险注视下,船尾在相距1米处稳稳停住,二副各以缆绳将两船牢牢缚住,并向对方打出成功的手势。

沉重的救助设备以起重机吊运到“115船”,而救助人员则必须亲自跨过船尾这1米的距离。1米宽度下就是深不可测的波涛,每一个意外的涌动都有可能令船尾浮动,使这1米的距离开合变化,因此跨出的一步也就充满着不确定的风险。为了完成“115船”报道,我最后一个跨过了这道沟壑,而这样的跨越在我的整个搜救工作报道中一共重复了5次。

从“115船”的甲板回望时,见落日余辉下的“101船”船头,五星红旗在海风中鼓满如帆,猎猎作响,在这异国的辽阔海域里,在执行国际搜救任务的舰船上,这一刻的感受不同往日。

海上升明月

两片海峡之间的交界在哪里?除了精确的经纬坐标,镜头中每片海,都有自己的表情。22日下午,晕船的人多了,不适感加重,我提着相机来到甲板,眼前是安达曼海(印度洋东北部的一部分),风高浪急,几十米长的浪一波一波涌过来,船身随之浮起宕下。当风浪稍息时,大海又徐徐转换面孔。镜头下的海面,波平如镜,泛着金属灰色的光,密云层层叠叠地翻卷压迫到海面上来,像是镶嵌在四周的镜框,这情景让我想起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同样是艰难的追寻真相的旅程。然而这奇异的平静总是稍纵即逝,涌动的波涛才是大海的永恒。

在陌生变换的安达曼海域里,会不会隐藏着我们想知道的答案呢,真相也许就在下一海里?也许就在下一片波涛中?也许就在监听到的下一个信号中?失望又被新的希望所替代,“101船”的搜寻工作依然紧张而忙碌地展开,望远镜目视搜寻,信标探测仪和声呐仪下潜,搜救队出动打捞漂浮物并核实,所有工作不曾有丝毫懈怠,如同最初。

夜幕降临,在船上晕睡了整天的我站在甲板上。月亮升起来了,巨大而明亮,映衬满天低垂密密的星辰,仿佛随手可以摘下来。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我知道这样漫长的月夜里,寄托着多少人的思念,多少人的希冀,多少人的泪水。夜视搜寻结束的搜救队员,并没有立即离开,却静静伫立片刻凝视着这月亮。

为了再出发

3月26日,“南海救101船”在印度洋的澳大利亚圣诞岛附近突然停止了前进,转身沿来路返航,这是一个做出最大努力后不得不接受的选择。

早在21日穿越巽他海峡的途中,“南海救101船”突发险情,右侧发动机失去动力,在继续向南印度洋驰援的同时,“101船”开始全力除障,26日试车(机器等在装配好以后﹐正式使用之前﹐试验运行)将是关键的一战。

从早晨起,我就窝在狭小的船舱内拍摄右主机试车情况。中午12时,右主机波纹管裸露处包扎完毕,试车开始。对准波纹管的镜头先是捕捉到管道逐渐变红,继而右主机完全停车。5天来全力以赴的抢修也未能挽救右侧主机的命运。endprint

在所有其他船只全速前行的搜救中折返,至新加坡补给及维修,意味着“101船”在新一轮的搜救中只能暂时缺席。

27日晚七点,远处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灯光和火光,这属于海上油田的光提醒我们正在经过的是巽他海峡。巽他海峡航道狭窄,岛礁密集,最窄处仅3海里,单机渡海是一个非常严峻的挑战,如果遇到较大的洋流,或仅剩的一侧主机出现问题,船只可能会失控撞向附近的海上钻井平台,后果不堪设想。巽他海峡还一度是东南亚海盗猖獗之地,单机航行的“101船”必须同时防范可能出现的海盗袭击,所有甲板的舱门已经关闭,驾驶台的瞭望哨加岗,应急队员组成的防海盗班组在甲板处待命。

火光渐渐隐去,直至消失不见,大大小小的海上平台被抛在了船后。5个小时后,“南海救101船”再次单机成功穿越巽他海峡,顺利向新加坡海域靠近。折返,是为了再次出发。

船上同渡人

百年修得同船渡,在“101船”和“115船”同舟共济的日子,该是怎样一种特殊的缘分。

“接到马航失联客机搜寻任务,我们15分钟就做好了应急出发准备”,“15分钟”,无论何时,任务命令下达后必须在15分钟内出发,对于半军事化管理的救助队员而言,这既是最常规的工作态度,最严格的命令,也是最严肃的承诺,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生与死之间的区别。交通运输部救助打捞局救助指挥处处长张建新表示,我们不是在搜救的路上,就是在等待出发,毫不夸张。

以往的搜救行动总是定格在拯救成功的一刻,我也曾经在直升机上拍摄过救生员悬绳下到海面拯救渔民的激动人心的画面。而波澜壮阔后的平凡与枯燥,在这次漫长的马航搜救中让我有了真切地体会。当我的镜头试图去捕捉那些瞬间时,所读取的一切都是轻描淡写的,镜头中只有平淡的工作:越来越遥远的海域,无尽的海面扫视,对探测信号的不间断捕捉与屏幕监测,60摄氏度船舱内的轮机长挥汗如雨……期待中的搜救高潮与波澜迟迟没有出现,救助队员却仍需要如同最初的搜寻一样富有张力和激情。对于记者而言,这也未尝不是一种考验,我知道此刻应该抛开惯常的对于记录成功的欲望,真实与平淡自有其价值。

在难得的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我也希望能藉此在镜头下呈现搜救队员们的生活与心理状态,比如漫长的搜救所带来的压力,在海洋所构成的巨大的密闭空间里,心理和生理受到的挑战。在我26天的海上生活里,一半时间都只能躺在船上,希望靠睡眠赶走无所不在的眩晕和恶心,那是一种仿佛世界末日来临却迟迟不能结束的痛苦,即便是早已习惯了船上状态的搜救人员们,还是在北印度洋的巨浪颠簸中晕船了。但画面中的他们,更多的还是呈现一贯的隐忍与平静,基于职业道德与责任感的一种真实的状态,不加矫饰,尤为可敬。

搜救人对海的感觉很复杂,这是他们的阵地,给他们带来崇高的职业自豪感,可大海也时时提醒着他们,在无情的自然面前,人力是多么渺小。无能为力的挫败感也许曾经在某个静谧的月夜悄悄爬上过“101船”每个人的心头,也在下一个瞬间被狠狠地甩出脑海。在路上,就永远有希望,希望就在前方。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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