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露明
先有挥别,尔后才有故乡与游子。
五一假期,得闲匆匆忙忙回家,却又只能暂留一晚,或许也是我不敢呆得太久吧。
乡村的时光仿佛的确是慢一些,一个傍晚,一个清晨,便能做很多事情。上午都过去了一半,爷爷说要到山上去掰笋子。十几岁的堂弟立刻兴奋起来,甩下昏昏沉沉的作业本就去找袋子。我也想跟着去,爷爷却说,山上刺藤树杈多得很,别伤着了我。就一句话,把我抵到墙角,悻悻地收起兴致,想起昨晚邻居看见我,笑着问奶奶,是不是家里来客了。
看着爷爷苍老的背影后面跟着欢快的堂弟,一会儿工夫,走远了。我想起我在堂弟这个年纪的时候。那是一个夏天的夜里,月光洒在场子和道路上,泛着银光。我给妈妈写了个留言条,带上手电筒,蹑手蹑脚做贼一样出了家门。走到爷爷家的窗下,我敲了敲窗,爷爷应了句:“来了!”
前一天晚上,我请示妈妈,说要跟爷爷在夜里翻山去水库里捡鱼,妈妈说免谈。其实我内心也清楚,这是必然结果。那一晚,我几乎没睡,一是认定了要做这件事情,一是幼小心灵里隐藏着的怕被责骂的不安,仿佛那就人生里的一个重大抉择。
大概是凌晨三点,爷爷打着手电筒在前面走,我又兴奋又胆怯地紧紧跟在后面,彼此也不说话,就听着脚步声和心跳声在交替奏响。夜里的风吹着露气一阵一阵沾在头发上,凉意就沁到骨子里。走过大路,岔进小路,然后是石板砌成的山路,路的两旁多是粽子叶,拂身而过,落满一身清香。
家在鄂南丘陵,山不算高,但却连绵,一座挨着一座,就像满山的楠竹,根错着根,叶搭着叶,相依又相离。来到水库边时,天亮尚早,凭借月光和星子的辉芒,天幕透出质地厚重的蓝。爷爷撑起竹篙,我蹲在竹筏的中央,稍微动一下,湖水就从竹筏的缝隙里汩汩地冒出来,像山泉一样,漫进我凉鞋里。
說起捡鱼,是因为那年天旱,鱼儿缺氧窒息,在夜里慢慢往水上浮,我们就趁着它们最后一息散去不久,从目之能及的水下将其捞起。要是待鱼完全漂浮,那就腐烂而不能要了。爷爷站在竹筏的前头,告诉我,天要是再干一阵子,就能看到老家的宅基了。然后开始讲这座水库还不是水库的时候,这里有一条小河从家门口流过,那个时候山上下来的竹木,都码在筏子上,等雨水漫起,河流奔腾,放排的汉子们就吆喝着,掌着竹木顺流而下,漂到乡镇上去卖钱,远的时候甚至直接放到百里外的长江,卖到武汉。童年都爱听故事,当时是图新奇,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故事里,尽是祖父对故土的留恋。
人若是像树一样,根扎在那里,就无需远走他乡,也便不存在故土。而故土之所以让人怀念,不能说是因为故土有着完美无缺的好,大抵是因为祖祖辈辈遗传下来的基因,在那片土地上才有最和谐的共鸣。
临近午饭,爷爷和堂弟回来,新鲜的水竹笋修长水灵。爷爷娴熟地揉揉笋尖,捏住一半笋壳,然后顺着往下卷,左右各一次,一根如玉的鲜笋就剥好了。而我,只能笨拙地,一片一片由外到内去剥笋壳。一如那时候,我们在天微微亮的时候,就收获颇丰,在太阳光散射开来的时候,就满载而归了。回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清理好鱼,腌上盐,平铺在竹垫子上,晒起来。而当时我能做的,也只是打打下手,做最简单的步骤。
那是我唯一一次在夜里翻越那座山,在夜里掠过那片水。生长在这片土地,却又背负着离开的期待和对城市的向往,然后就顺着一条书本试卷垒起的小道,一直走到如今这千里之外的异乡,辗转不定。
在剥笋子的时候,我极其外行地问爷爷,这笋子是什么竹子长的。问完这个问题,我感到非常羞愧。身体里流着这片土地的血,却对它陌生如此。我只知道那高大挺拔,成林成山的楠竹,因为那关乎山里人的生计,而不清楚这时代杂生于此,丰富了我们餐桌口腹的水竹。
午饭的时候,爷爷抱怨奶奶,没有炒一盘新鲜的竹笋,而是炒的前几日采来的。在这四面竹林的山野长大的我,对于立春之前埋在土里的冬笋与立春之后探头的春笋,新鲜采来的还是隔夜再烹的,这之间味觉差异,的确饱有相当的灵敏。但此时的我,确实觉得能尝上一口家乡味道,就已经是全心的满足了。
前一日傍晚,我悄悄回家,第二天中午,我默默地离开。这样的场景有过多次,尽管季节和年份不同,身边人的形貌各自在岁月里变样,但那份内心的潮涌却何其相似,与这始终静默不语的村庄一样,尽管瓦房渐渐变成小楼,但周遭的山体轮廓,那随风而动的苍翠,却不曾有过更改。
爷爷的故土不是我的故土,他的故土沉在水底,沉在历史的烟尘里。尽管只是一山之隔,日日都行走劳作在它的左右其间,但他也无法容身其间,只是隔着一座山望着他的故土潮起潮落月落星沉,或许在百年之后,隔着棺木才能无限靠近。而我,漂浮在千里之外,梦里依稀,裸足而立,用脚掌感受故乡的气息。霓虹熄灭,引擎和嘈杂人声鼎沸,我从梦里醒来,便又只能隔着千山万水,望着故土四季更迭,怀揣自己的命途莫测。
下一站停留何处,无法预知结果,但终究是回不去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