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火
老谝被撤职的消息在市政府大院里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有人扼腕痛惜,有人幸灾乐祸,也有人津津乐道地传播着。此刻老谝的心里满是沮丧、悔恨,伴有痛彻骨髓的自责。
身为市政府政研室副主任的老谝,在临近下班铃声拉响的时候,让素有文中巨擘之称的廖秘书长叫到办公室,郑重其事地说:“明日早上市委召开书记办公会,专题听取政府这边关于城西民房拆迁情况的汇报,这件事,两边的‘老板都很重视。”廖秘书长习惯称市委书记和市长为“老板”,“因为关系到国家给予十亿元棚户区改造资金的大事,政研室里几个搞文字的,我掂量再三,还是让你弄,这是一个既展示才华又能在两大班子中露脸的活,好歹咱俩在一起干这么多年了,这点儿事我能摆不平?你加个夜班,干净利索的,明天早上八点四十分之前交给我。”廖秘书长说完,面无表情地从嗓子眼挤出“嘿嘿”的干笑声,让人听着有种恐惧感。
老谝腆着气球似的肚子,两手交叉地耷在肚子上,身子微弓,眯缝着献媚的小眼睛,站在距廖秘书长办公桌一米左右的地方,感激而又讨好地连声道:“好,好,廖哥,只要是你安排的事,小弟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你就好吧。”
没等老谝絮叨完,廖秘书长从桌子上拿起鳄鱼皮的包,熟练地往腋下一夹,用手在他那油光锃亮的大背头上摩挲了一把,不咸不淡地下了逐客令:“你去准备吧,我晚上有个局,先走了。”
老谝在政研室爬格子已经八年了,论资历,他是和廖秘书长一起进的政研室,人家都是副市级了,而老谝去年才混了个副主任的头衔,充其量是个“吏”字辈的副处级;论才华、论能力他都和廖秘书长不分伯仲,可他有一个致命的弱项,就是贪杯,嗜酒如命,只要酒杯一端,啥大事就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的口头禅是:“钱是爹,酒是娘,喝死总比累死强。”他也因此落下了一个“酒蒙子”的雅号。他一顿能灌两瓶“北大荒”。在喝酒方面,他是花样繁多,能力超群,据说,他劝酒的功夫独到。一次他陪一伙“重量级”的客人,酒都快喝上听了,他却起了幺蛾子,想出了一个和客人打赌的奇招,客人喝一杯酒,他就吃一支燃着的香烟,大家借着酒劲儿,又都想拿他取乐,就较上劲了。一位客人不服气地说:“你敢吃一支烟,我们就敢喝一杯酒。”老谝从身边客人的手里要过正抽着的烟,一连嚼了三支,嚼得烟末子顺着嘴丫子直淌,客人傻眼了,知道玩大了,碍于面子,只好“哑巴吃黄连”,硬着头皮每人喝了三杯,有几位当场就喝喷了,有人趴在桌子上。老谝却背着小胖手,一步三摇、洋洋得意地回办公室打呼噜去了,他因此在市政府大院里名声鹊起。
老谝与众不同之处还有,他有大材料或是比较重要文章要写,例如市长的报告、讲话或重要文件要出台,他必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写,而且在动笔之前必先喝一瓶“北大荒”,然后把自己扒得溜光,一丝不挂地蒙头裸睡,一觉醒来,光着身子秉烛夜战。天亮了,材料也弄完了。等别人都来上班的时候,他才悄然地穿戴整齐之后,沏一杯酽茶,捧着一本杂志抑或一张报纸,两脚在办公桌上晃荡着,给人以轻闲而又得意的表相,看似吊儿郎当,实则他是个心计很重、城府很深的人。这也是他在机关多年养成的一种保护自己的办法,让竞争对手们对他不设防。
他这次被撤职,亏也正吃在他的裸睡上。
按以往的惯例,等机关大楼里的人三三两两陆续地走了之后,老谝一个人溜达到了菜市场,在小摊上选了两只酱好的、烀得开花的猪前蹄,买了两袋“老干妈牌”的五香花生米、一卷酱干豆腐和一卷酱海带、一瓶六十度的“北大荒”,弄个小塑料袋一拎,这就是他晚上的酒肴了。
回到办公室把嚼咕往桌子上一摆,然后,他就把衣服里三件外三件地扒光了,把衣服胡乱地往沙发上一扔,一个日本相扑运动员似的身材就一览无余了。虽然是北方的寒冬时节,在市政府的机关楼里,室外冰天雪地,室内却温暖如春。老谝喝酒一般情况下是不用杯呀盅的,就是对嘴吹那种喝法,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在官场上,有市级首脑或者贵客时,他也会装得挺斯文,像模像样地西装革履。据说他在家里喝酒也光腚拉嚓的,他身上那点儿零碎,对他老婆从来就不保密。有时候喝上兴致了,他还光着身子在地上走几圈猫步,滴啦当啷地扭搭一会儿,直到他老婆乐得岔了气,捂着肚子直不起腰,老谝才会心满意足地继续喝他的小酒。
老谝就是老谝,没多大工夫,一瓶“北大荒”,两个猪蹄,就让他滋啦一口、吧嗒一口地装到他的大肚子里去了,他晕晕乎乎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一下懒腰,打了两个酒嗝,放了三个响屁,酒劲就上来了,他顺势往沙发上一歪,上下眼皮就粘在了一起,山响的呼噜顿时响起,传遍了夜晚寂静的机关大楼的角角落落,旮旮旯旯。响得无所顾忌,响得无拘无束。
也是天该老谝的点儿背,当他睡到凌晨两点多钟的时候,被肚子里翻江倒海的一泡稀屎憋醒了,他惺忪的睡眼还没睁开,就急奔走廊西头的洗手间而去。等他在厕所的蹲位上痛痛快快地把一肚子稀屎排泄完之后,肚子舒服了,畅快了,脸上露出舒展轻松的表情,正当他要揩屁股走人的一瞬,忽然听到走廊里传来清脆而又刺耳的高跟鞋敲打大理石地面的“咔咔”声。这声音正是朝着厕所的方向而来,老谝的神经立刻紧张起来,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妙,他在厕所里屏住呼吸,支棱着耳朵听着这儿脚步声,盼着这脚步声快点儿过去,说也是怪,脚步声走到厕所门口时,不是走过去,而是戛然而止,并走了进来,好像将一大包什么东西放在了洗漱池子上,随手又放上了一个大盆子,之后是哗哗的放水声。老谝心想,这下坏了,这个人是要在这儿洗衣服呀。他在心里这个骂、这个恨哪,是谁这么损,在这个时间来洗衣服呀?我光着身子,出不去,汇报材料弄不出来,后果不堪设想啊,这可要摊大事了呀,混了半辈子弄个小纱帽翅也保不住了。老谝越想越害怕,急得抓耳挠腮,心里直冒火苗子。这个洗漱池子正在门口边上,把个光着腚的老谝堵个正着,无奈之下,老谝只好忍气吞声地蹲在那儿,盼着这个洗衣人快点儿离去。
蹲一会儿老谝就受不了了,两条腿一会儿就麻了,老谝一会儿将身子的重心移向左边,一会儿又移向右边,两条腿替换着在厕所艰难地熬着。这也不行,工夫大了还是受不了,他就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扶着墙面慢慢地将身子竖起来,倚到墙上靠一会儿。在这个时候,老谝才发现厕所里的温度和办公室里不一样啊,厕所里冷多了。他在心里骂道:“这个楼的供暖系统是哪个王八犊子设计的?为啥不在厕所里多加几组暖气片,真他妈是个没屁眼的东西。”骂归骂,他还是出不去。
他又开始骂这个洗衣人:“是谁这么缺德,深更半夜地跑这儿来洗衣服?”他突发好奇心,想知道是谁把他弄到这样的窘境,他慢慢地把眼睛靠到厕所的门缝上,往外瞧着,这一看不打紧,他更紧张了,他虽只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可这个女人他太熟悉了,就和他住在同一个单元里而且还是楼上楼下的邻居。
这个女人是他同事周建书的妻子,叫祝雅娟,是专伺候廖秘书长的服务员。廖秘书长、周建书和老谝在一个部门工作多年,前一个阶段,政府要召开一个大型会议,政研室的几个笔杆子都被安排了材料,周建书四十多岁了,还是一个小科长,廖秘书长已透出口风,只要他表现好,下次市政府机关部门人事调整,可以考虑给他弄个格,整个副处干干,不但级别高了,而且薪水也会翻两番。是个名利双赢的好差事,正是因这个诱饵,他像被注射了兴奋剂一样,没日没夜地写。三个月前,他为给市长赶写一个工作报告,也想借这个机会取悦市长大人,加快他晋升的步伐,在单位熬了三个通宵,第四天下午突然跌倒在办公桌前,送到医院后,院方就下了病危通知,告诉祝雅娟说:“她爱人患的是脑干大面积出血,已经没有救治的价值。”医院宣判后不到三个小时,周建书就带着还没有授衔的副处级梦,就去了天堂。撇下了三十八岁的祝雅娟和一个正在上学的女儿乖乖。
祝雅娟虽说没啥文化,可她的父母孕育她一个好身段和一张靓丽的脸盘,身材高挑儿,腆胸翘臀,肌肤白腴,眉目传情,说话嗲声嗲气的,是个既媚气又有巨大诱惑力的女子。昔日,老谝、周建书和廖秘书长都在一个部门爬格子,难免有个家常礼道、红白喜事之类的事情要在一起聚聚,喝几盅,融恰一下感情。更何况廖秘书长,不,那时他还是政研室主任呢。老谝和周建书的升迁、工作表现的好孬,都系在廖秘书长的手里。周建书是个把官爵看得很重的人,在这个方面,就更不惜“投入”了。隔三差五地请廖秘书长到家小酌。为了讨好廖秘书长,博得他的欢心,尽快为丈夫谋个一官半职的,祝雅娟就使出了女人的浑身解数,忙前忙后地搛菜、斟酒。有时候酒入半酣,祝雅娟也举杯相陪,和她的廖大哥推杯换盏,有意无意将手碰上去,将胸贴上去。要提拔周建书的消息,就是在周建书家的一次酒宴上廖秘书长酒后“失言”透露出来的。
周建书官运不济,早早地走了,廖秘书长就动了“恻隐之心”,把祝雅娟从下边的一个企业弄到了市政府的大院里,让祝雅娟当上了服务员。说是服务员,其实也就是给廖秘书长端个茶倒个水啥的,大楼里的勤杂工好几十个,别的活也轮不到她干。廖秘书长曾当着祝雅娟和政研室几个人的面信誓旦旦地承诺:只要她表现好,用不了多久,就可以给她弄个指标,让她堂堂正正地当一名机关干部。啥叫表现好?这只是当官的玩的一种权术,这里的奥妙,只有廖秘书长自己心里明白。
事也凑巧,这几天赶上市政府的家属楼更换输水管线,水停了十来天,祝雅娟和女儿的脏衣服、换洗的帘帘挂挂攒下了一大堆,她的男人又刚刚离去,一个单身女人,深夜孤枕难眠,索性把家里衣服啥的抱到机关大楼里来洗,祝雅娟做梦也想不到会把光腚的老谝给堵在厕所里。
老谝虽是皮糙肉厚,可在厕所里是又累又冷,两手抱着肩膀打着哆嗦,冻得双唇发紫,上牙打着下齿。可外边祝雅娟就像成心戏弄他一样,不紧不慢地“刷刷”地洗着,好不容易盼到了倒水的声音,可不一会儿,就又放了一盆新水,就又有节奏地响起来。老谝曾几次想豁出去了,喊一嗓子,让她躲一下,自己冲出来就往办公室跑。可转念一想,就又胆怯了,心里琢磨着:要是这样出去,让祝雅娟知道了自己的这尊容,传出去太丢人了,就没法在机关混了。再往深了想,自己光着身子,她要不说啥还好,要是嘴一歪……那可真是黄泥掉到裤裆里,不是粑粑也是粑粑了。他不敢往下想了,掂过来,掉过去,就是想不出个辙来。羞愧、寒冷、恐惧、疲惫一齐向老谝袭来,他几乎就要瘫倒在厕所里了,冥冥中还有一个信念支撑着他,那就是坚持和等待、等待,祈盼这个女人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快快地重新响起。
天快要放亮的时候,昏昏沉沉的老谝听到女人高跟鞋声“咔、咔、咔”地逐渐消逝在了走廊的尽头,这声音是那么美妙悦耳,犹如天籁。可这“天籁”来得太晚了。老谝就是文曲星下凡,汇报材料也赶不出来了。
禾 火:本名张茂秋,1957年4月生,九十年代开始写作,作品散见于《骏马》等报刊,已发表作品八十余万字,小说《隐私》、报告文学《不辍躬耕的矿山牛》《降火魔的矿山人》、诗歌《轻轨电车》分别获龙煤集团和《金鹤》一二三等奖。就职于黑龙江龙煤集团鹤岗分公司兴安煤矿党委宣传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