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墨小记

2014-07-03 03:33周作人
读者欣赏 2014年8期
关键词:信笺永明光绪

文/周作人

买墨小记

文/周作人

我的买墨是压根儿不足道的。不但不曾见过邵格之,连吴天章也都没有,怎么够得上说墨,我只是买一点儿来用用罢了。我写字多用毛笔,这也是我落伍之一,但是习惯了不能改,只好就用下去,而毛笔非墨不可,又只得买墨。本来墨汁是最便也最经济的,可是胶太重,不知道用的什么烟,难保没有“化学”的东西,写在纸上常要发青,写稿不打紧,想要稍保存的就很不合适了。

买一锭半两的旧墨,磨来磨去也可以用上一个年头,古人有言,“非人磨墨墨磨人”,似乎感慨系之,我只引来表明墨也很禁用,并不怎么不上算而已。

买墨为的是用,那么一年买一两半两就够了。这话原是不错的,事实上却不容易照办,因为多买一两块留着玩玩也是人情之常。据闲人先生在《谈用墨》中说,“油烟墨自光绪五年以前皆可用。”凌宴池先生的《清墨说略》曰,“墨至光绪二十年,或曰十五年,可谓遭亘古未有之浩劫,盖其时矿质之洋烟输入,……墨法遂不可复问。”

所以从实用上说,“光绪中叶”以前的制品大抵就够我们常人之用了,实在我买的也不过光绪至道光的,去年买到几块乙未年的墨,整整是一百年,磨了也很细黑,觉得颇喜欢,至于乾嘉诸老还未敢请教也。这样说来,墨又有什么可玩的呢?道光以后的墨,其字画雕刻去古益远,殆无可观也已,我这里说玩玩者乃是别一方面,大概不在物而在人,亦不在工人而在主人,去墨本身已甚远近于收藏名人之著书矣。

我的墨里最可记念的是两块“曲园先生著书之墨”,这是民廿三春间我作那首“且到寒斋吃苦茶”的打油诗的时候平伯送给我的。墨的又一面是“春在堂”三字,印文曰:程氏鞠庄,边款曰:光绪丁酉仲春鞠庄精选清烟。

其次是一块圆顶碑式的松烟墨,边款曰,鉴莹斋珍藏。正面篆文一行云,同治九年正月初吉,背文云,绩溪胡甘伯会稽赵叔校经之墨,分两行写,为赵手笔。赵君在《谪麟堂遗集》叙目中云,“岁在辛未,余方人都居同岁生胡甘伯寓屋。”即同治十年,至次年壬申而甘伯死矣。赵君有从弟为余表兄,乡俗亦称亲戚,余生也晚,乃不及见。小时候听祖父常骂赵益甫,与李莼客在日记所骂相似,盖诸公性情有相似处故反相克也。

近日得一半两墨,形状凡近,两面花边作木器纹,题曰,会稽扁舟子著书之墨,背曰,徽州胡开文选烟,边款云,光绪七年。扁舟子即范寅,著有《越谚》共五卷,今行于世。其《事言日记》第三册中光绪四年戊寅纪事云:

“元旦,辛亥。巳初书红,试新模扁舟子著书之墨,甚坚细而佳,惟新而腻,须俟三年后用之。”盖即与此同型,唯此乃后年所制者耳。日记中又有丁丑十二月初八日条曰:

“陈槐亭曰,前月朔日营务处朱懋勋方伯明亮回省言,禹庙有联系范某撰书并跋者,梅中丞见而赞之,朱方伯保举范某能造轮船,中丞嘱起稿云云,子有禹庙联乎,果能造轮船乎?应曰,皆是也。”范君用水车法以轮进舟,而需多人脚踏,其后仍改用篙橹,甲午前后曾在范君宅后河中见之,盖已与普通的“四明瓦”无异矣。

前所云一百年墨共有八锭,篆文曰,墨缘堂书画墨,背曰,蔡友石珍藏,边款云,道光乙未年汪近圣造。又一枚稍小,篆文相同,背文两行曰,一点如漆,百年卯石,下云,友石清赏,边款云,道光乙未年三月。甘实庵《白下琐言》卷三云:

“蔡友石太仆世松精鉴别,收藏尤富,归养家居,以书画自娱,与人评论娓娓不倦。所藏名人墨迹,钩摹上石,为墨级堂帖,真信而好古矣。”此外在《金陵词钞》中见有词几首,关于蔡友石所知有限,今看见此墨却便觉得非陌生人,仿佛有一种缘分也。货布墨五枚,形与文均如之,背文二行曰,斋谷山人属胡开文仿古,边款云,光绪癸巳年春日。此墨甚寻常,只因是刻《习苦斋画絮》的惠年所造,故记之。又有墨二枚,无文字,唯上方横行五字曰,云龙旧衲制,据云亦是惠菱舫也。

又墨四锭,一面双鱼纹;中央篆书曰;大吉昌宜侯王,背作桥上望月图,题曰湖桥乡思。两侧隶书曰,故乡亲友劳相忆,丸作隃麋当尺鳞。仲仪所贻,苍佩室制。疑是谭复堂所作,案谭君曾宦游安徽,事或可能,但体制凡近,亦未敢定也。

墨缘堂墨有好几块,所以磨了来用,别的虽然较新,却舍不得磨,只是放着看看而已。从前有人说买不起古董,得货布及龟鹤齐寿钱,制作精好,可以当作小铜器看,我也曾这样做,又搜集过三五古砖,算是小石刻。这些墨原非佳品。总也可以当墨玩了,何况多是先哲乡贤的手泽,岂非很好的小古董乎。

我前作《骨董小记》,今更写此,作为补遗焉。

廿五年二月十五日,于北平苦茶庵中

周作人多具传统文人的风雅情致。比如,信笺。他所使用的,常常是自制,而且风格多样,饶有情趣。

周作人曾制作过一些“花草笺”,即在笺纸的纸面上,画有一枝梅花、一枝梨花、一朵牡丹,或者就干脆是一株兰草,设色一般都比较淡,不至于“喧宾夺主”,影响书信字迹的清晰。一花一草,摇曳生姿,仿佛花香澹逸,季节风生。虽是风光一点,彰显的却是一派天地自然的韵致。另外,周作人还利用古人的山水画,制作一些“山水笺”,远山淡水,寥寥几笔,清逸娟秀的不得了。影取古人书影中字,制作一些“书影笺”。借用俞平伯家藏“敬问起居,曲园通候笺”,制作了一些“问候笺”。周作人曾名其书房曰“苦雨斋”,于是,也就以其为名,制作了一些“苦雨斋信笺”。1932年1月18日,他在写给俞平伯的信中说:“近日刻了一块木板,‘制’了这么一种六行书,寄呈尊览。”说的就是他的“苦雨斋信笺”。

然而,在周作人众多的自制信笺中,最出名的还是他的“砖像笺”。周作人曾一度热衷于收藏古砖,而且,每见古砖上存有图案或文字,就将其拓下,摩挲、把玩、欣赏。特别喜欢的,则以之制作成信笺。在这些“砖像笺”中,周作人使用的最多又是“永明笺”。周作人《题永明三年砖拓本》一文写道:“此南朝物也,乃于后门桥畔店头得之,亦奇遇也。南齐有国才廿余年,遗物故不甚多。余前在越曾手拓妙相寺维卫尊像铭,今复得此砖,皆永明间物,而字迹亦略相近,至可宝爱。”此段文字,写出了永明石砖的来历,更表达出了周作人对此石砖的喜爱程度。

周作人将此古砖的图案拓下后,即制作而成了“永明笺”。并且,这种信笺,后来还进行了再版。1931年2月5日,周作人在给俞平伯的信中写道:“永明笺再版本已出来,此种白纸似太松,又一种黄者虽看相不甚好而尚适于写字,附呈样本一枚,不知何者为佳,请视知,当奉送也。”

周作人的“砖像笺”,常见的有三种。其一,图案似一中年妇人,宽袍大袖,面颊丰腴,神态端庄而宁静;目视前方,若有所思。图案线条,浑朴厚重,朴拙而苍古。其二,图案似为一僧人,着一僧袍,颈微缩,目似瞑,做沉思状。然图案,线条清疏而流畅,圆润而饱满,于“枯意”中彰显一份静穆和安详。其三,图案颇为模糊,隐约似为一少妇,亦着宽袍大袖,只是甚为清瘦,有弱不禁风之感,然,娟美之姿,由是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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