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久颖
麻五是周庄土生土长的人,七十几岁,背已经驼了。脸上还写着没儿没女的孤独。
麻五没有正式的营生,他坚持着活这么多年,靠的是一艘小船,一把撸。
早年没单干的时候,麻五就撑着船在河道里、巷子里来来去去。帮人家运运东西,接接过往的货物。被帮的人家在麻五干完了活儿后,便顺口赏他一口饭吃。
而懒的人,不愿意麻五用他们家上桌子,就随手甩给他几个钱。那钱扔的也准确,刚好够麻五下一顿馆子。
那时候的麻五四十多岁。麻五长得不算丑,但是在战争的年岁里,他的脸让日本人的中国翻译留下了一个疤。这给他的后半生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说来那疤痕留得也蹊跷。
日本人在周庄的时候,麻五和他的那艘船被日本人逮去帮着运送弹药。
麻五运送弹药的时候,被那个家住在北海道的日本人打了几鞭子,强迫他从船上卸枪药,过后一个子也没给。麻五管那个日本军官要。却被那个中国的翻译一巴掌抡在了脸上。
忍着疼的麻五急了,没娘养的才打人。
中国翻译问道,你骂谁?
谁打人,我骂谁。麻五嘟囔着。
爷打你是看得起你,小兔崽子。说着又上前给麻五一脚。
这一脚不要紧,把麻五踹急了,他迎上去,朝着中国翻译就是一拳,结结实实打在中国翻译的额头。
中国翻译也急了,从腰间拔出那把鬼子钢刀朝麻五砍去,麻五本能一躲,但是脚下慢了半步。只听噗的一下,麻五便倒了。
当他醒来的时候,正是周庄的夜半。是石桥下的流水唤醒了他。
石桥下的流水,哗哗地伴着皎洁的月光,吹着夜光曲。岸边的柳树在月光下低垂着头,他将身子俯在流水里,呜呜的,杂乱的划动着。
麻五爬起来,走到河边一瞧,本来还不算丑的脸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疤痕。他用手一摸,感觉到脸上的血已经成了豆腐块了。那种疼是撕心裂肺的。这种撕心裂肺让麻五从此记下了。
后来,他几次暗中跟着那个中国翻译,几次想要下手。最后都被周庄的夜晚阻挡住了。
原因简单,周庄夜晚来临的时候,也正是日本鬼子加强防御最厉害的时候。
小鬼子的巡逻船来回地在石板桥之间穿搜,探照灯扫来扫去。周庄的夜晚就像白昼一般。
那是周庄夜晚最奇妙,最诡异的时候。时有稀稀落落的枪声划过水巷子。那是中国人在抵抗日本人的抗击声。
麻五也是在那时候参加了抵抗日本人的秘密组织。他多次在周庄的夜晚偷偷地将手榴弹扔进了鬼子的驻地。听着那震撼的爆炸声,麻五的脸上就现出一抹醉意。
他还得撑着船在水巷子里穿梭,忙着他的生活。他常跟人说,自己就是周庄水巷子里的一条鱼,一辈子也离不开了。
麻五有一幢房子在水巷子的一角。那是爹娘留下的,紧紧够他栖身。闲下来的时候,麻五就靠在临河的窗棂下,呆呆地望着河水哗哗地流着。
周庄的人不知道他想啥想的那样出神。
时间过得也真快,转眼周庄的天已经进入了又一次变革的时候。
当周庄的水巷子里飘满了来回穿梭的拉着游客的小船时,麻五的背都已经驼了。他撑船慢,自然游客不爱坐他的船。没了生意,麻五的日子就开始紧巴。
于是,有人给麻五说,麻五,在水巷子里跑一辈子了,你总不能输给那些年轻人吧?
哎,老了,不服老不中啊。麻五叹着气说。
喂,麻五,现在周庄夜晚的游客也渐渐多了,你咋不晚上拉客呢?
哦,我怎么就没想到。你的话,提醒了我,明个我就试试。麻五回答着。
以后,一到了夜晚,人们就看见了麻五在船头挂上了一盏灯笼,在水巷子里来回的穿梭。在那条慢腾腾的船上坐着观夜景的游客。
而麻五站在船尾,幸福得撑着一支木杆。月光下,麻五一头白发随晚风飘着,就像一幅水墨画一样印在周庄的水巷子里。
一来二去,坐船游览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麻五又有生意做了。
周庄的人又在麻五的脸上看到了刀疤下的笑容。那笑容尽管有些沧桑,但是人们毕竟还是看到了一个历经时代变迁而依然对生活充满希望的老人撑船的身影。
随着周庄游客的渐渐增多。麻五的生意也越来越好。而麻五的背也越来越弯了。
这一年,麻五终于撑不动船了。
就在麻五将他那艘破船泊在自家房前不久,麻五便没了喘息的力气。
临死的时候,他跟来看他的老邻居说,我死了,就将我烧了吧。剩下的骨灰就撒在这水巷子里,我离不开那,那也离不开我啊。
在麻五出殡的那天,周庄几乎所有的人都积聚在石板路上,他们静静地注视着麻五那些樱花一样的骨灰,一瓣瓣的散落在河水里,然后又一点点地沉下去。
沉下去,直至无踪。
选自《百花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