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不,应该是东方人对“考试”有特殊的迷恋和执着。要讲东方人这么计较儿女的竞争力,多半还是拜大中华科举之赐,远溯至少自唐以降,科举就是平民晋身、打破门第的最重要管道,从此“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望子女成龙凤的依据,就是榜单上的一个名字。
说来好笑,封建时代,读书所为不过跻身庙堂,服务皇帝老子;如今封建王朝早灭了百年,挤破头考第一,不过为了进名校;至于进了名校,人生能否就此成功达阵,不是权力大就是赚钱多?一时半刻显然难以论定,但绝大多数父母都相信,名校是人生成功的阶梯,相对可让人生成功的几率大大增加;再不济,先不问日后成功与否,至少在这一个人生阶段,当父母的还拿得出儿女的成绩骄其乡邻,以示教养有方。
于是乎,每到考季两岸都有各种怪现象。台湾即使教育改革二十年,依旧突破不了名校迷思,家长学生老师对考试方法、成绩比序模式锱铢必较,过去争的是大学,今年争的还有高中。
说起二十年台湾教育改革史,端的是涕泗纵横笑泪不断。比方说,当年教改第一要务就是别让孩子有扛不动的升学压力,目标就是广设大学,配套是废除技职教育,结果从专科到职校在数年内纷纷“升格”为学院或大学。曾有连续数年大学录取率超过百分之百,缺乏技职训练的低素质大学生,出了校门连找工作都难。而少子化趋势明确之后更惨,不少私立大学招生无以为继,如今面临退场压力。夸张的是,废除联招改为学测之后,学生以甄试或申请入学,各种学科补习之外,补习班还加一项“面试补习”。
再比方说,要多元教育,拒绝单一课纲,于是有了“九年一贯,多元课纲”,这不打紧,每到修课纲时节,政客吵得比家长学生还凶,政客的手伸入教科书,叫学生读左不是读右不是,唯一的好处是:台上的官员换届比教科书重编还快,学生从此不必再背各政府机关的“长”都是谁了。
十年前,民间发表《终结教改白皮书》,其中很重要一项就是“消灭明星高中”,可想而知,所谓“明星高中”大不乐意,自认子弟成绩在前的家长也不乐意;五年前,民间发起“我要十二年国教”大游行,吵了五年,终于今年上路。国中应届毕业生以“会考”成绩填志愿,从考前到考后,争议没一天消停,发榜在即,家长们还是追着“教育部长”、各县市首长抗议、陈情,就怕子弟进不了好学校。
算一算,台湾政治开放后二十七年中的十一位“教育部长”,没有一位是名气冠全台的建中毕业,勉强搭得上“明星高中”的只有四位。家长骂起人来彪悍得叫人无处躲,“就这等人才领航出这样的纰漏!”领导人都台大的可以了吧?家长照骂,“就是台大误台!”上不是下不是。
从教育还看得出台湾的南北差距。一场会考下来,哭天抢地的都是北台湾的家长,中南部没听什么杂音。就像多元入学,让孩子学各项才艺以增加入学申请竞争力的也是台北为重,套句我儿女的话说:“在台北念书会得神经病。”他们自小在中台湾成长,进入国中前我公平询问:“有没有兴趣到台北念书?”一男一女答案都一样。
论家庭经济状况,让他们学点才艺不是问题,儿子自小相对聪颖,老师要他学钢琴,他学了两年,觉得无聊,不理老师千求万托,说停就停;女儿学的是小提琴,两年不到,她这么问我,“你每星期陪我练琴,你听我鬼拉琴不难受吗?我自己都受不了,说有多难听就有多难听。”女儿说的是实话,没这音乐天赋,强己所难的确大可不必。
九年一贯课程实施时女儿刚入学,我慌得完全看不懂入学、升学说明,儿子女儿调侃我,“考试填志愿的是我们,你不必懂。”我常以己度之,如果家长笨一点,儿女会不会更有主见也更能适应频频变动的考试与升学方式?
在大陆有“高考父母”,非要街坊邻居配合自己高考的孩子;在台湾也有“街头大妈”,在电视机前看着大妈们哭天抢地呼喊,“孩子都要崩溃了!”心中既同情又为她难堪,她怎么会这么不解事?青春期的孩子事事别扭,分数未必会让他们崩溃,看到自己的娘当众说自己会崩溃,这才是叫人抓狂到崩溃的事。
不论高中或大学,十来岁的孩子,人生长久得很,苹果乔布斯和脸书的扎克伯格,进了名校大学又如何,念着无聊就休学,不休学还未必闯得出事业一片天。换到大陆或台湾,孩子进了名校还休学,不是又要哭天抢地?迷恋第一、迷恋明星,只要涉及分数,很难心平气和,大人劝不来,只能劝孩子,“分数是自己的,人生也是自己的,万万不可跟着爸妈犯傻。”人生第一步,先得学会做自己,完全不必在考试升学这件事上与众人争慌。
夏珍
(曾任《中国时报》总编辑,时报周刊社长,现任风传媒总主笔;曾出版《宋楚瑜中兴纪事》等13本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