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隽清
向南,一路向南。
从北京出发,9个小时飞到卡塔尔首都多哈,在机场等候2小时;再次登机,又15小时后暂落巴西圣保罗机场,给飞机加满油;接着飞3小时到达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在这里停留一晚后,再包机3个半小时飞到地球最南端的城市乌斯怀亚——至此,真正的旅程才拉开序幕。
乌斯怀亚——“世界的尽头”。1997年,一部《春光乍泄》让很多中国人第一次听说了这个阿根廷小城;如今,越来越多的人飞越大半个地球,从这里出发,开始他们的南极之旅。
2012年11月,北半球的冬天,南半球的夏天。30多个小时的飞行过后,在乌斯怀亚稍作休整,第二天下午,76名中国游客登上了“海精灵号”豪华游轮,正式向海峡对岸的南极洲进发。他们中有探险家、摄影师、经济学家、建筑艺术家、职业经理人……以及十多个房地产开发商和更多的企业家。
这群来自各行各业的精英也是周沫的客户——她是极地旅行机构“极之美”的总经理,这趟旅程的组织者。
“价格决定了他们是中国金字塔尖的那部分人。”周沫并不讳言。南极游的费用依路线和船舱的规格而定,高则四五十万一人,低的也要七八万,并非一般人所能承受。不仅要有钱,“他们还得具备一种精神,就是探索和挑战。”行走,是挑战之一。
游客中,41岁的安徽人管锦程,年轻时就坐着绿皮火车游历了大半个中国,闯荡过西藏、新疆。大学毕业后进入国企,他想旅行,可又“不能请假,也不敢请假”。几番挣扎,选择离开。如今,他是一家通讯企业的高管,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之后他每年至少出境游两次。当护照上盖满了全球各地的印章时,他将目光投向了南极。
中国传媒大学教授曾庆瑞一辈子埋首电视剧研究中,眼看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龄,终于下决心出行。“虽然已经难以踏遍青山,但要尽可能多走。这在我,确实也是一次再‘读书的历程,所谓‘行万里路就是了。”他在自己微信中写道。
2012年,曾庆瑞75岁,满头银发,是“海精灵号”上年龄第二大的旅客,为了让父亲感受到最美妙的南极风光,他的女儿、凤凰卫视主持人曾子墨为他包下了船上视野最好的套房。这趟旅程,被他视为再一次“攻读博士学位”,“今年和往后,再走非洲,走东欧,走中东……就是进站做‘博士后研究了。”
“海精灵号”在900多公里宽的德雷克海峡上颠簸了48小时。这片海域有着“魔鬼西风带”和“暴风走廊”之称,常年刮着7级以上的大风,却是去南极的必经之地。尽管船在气象预报的指导下避开了坏天气,风浪的推搡还是让4364吨的巨轮有些摇晃。
能够爬起来吃船上第一顿早饭的人只有大概三分之一,这种状况几乎维持了一整天,从餐厅到活动室、甲板,只有这二三十个人的身影,其余的乘客都悄无声息地“猫”在了舱房中。晕船药、肚脐贴通通不奏效,反应最严重的人,两天两夜没能下得了床。
曾庆瑞是少数不晕船的人之一,每天按时吃饭、睡觉、散步、观景,丝毫不受脚下波动的影响。但船上各处也都插着呕吐袋,以防那些在甲板上、船舱内四处晃悠的“勇士”们突然不适——这是来南极必经的考验。
一过德雷克海峡,船便进入了南极圈,眼前的画面突破了曾庆瑞的想象。这是南极的初夏,冰原(面积小于5万平方公里的冰川覆盖的陆地)还未开始融化,深蓝色的海面上漂着浅蓝色的浮冰,远处巨大的冰山沉默地耸立着,似乎在缓缓移动,一眨眼,却明明停在原地。
船在南纬64度的平静海面上行驶,晕船的人们这时纷纷“复苏”了。接下来的五天五夜里,他们会8次登上南极大陆,2次坐上冲锋舟巡游冰海,参观长城站,也能看到上百只企鹅列队从面前经过。
很容易分辨哪些人是初来者,哪些人是“常客”。头一次来南极的管锦程,对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新奇感。他在冰原上打起了太极,还小心翼翼地接下万年玄冰的融水,煮沸,泡上自己从安徽带来的好茶,细细啜饮。
之后,一系列探险活动在南极大陆上展开:登山、滑雪、露营……管锦程挑战了令人闻之胆寒的冬泳,在旅伴们敬佩的目光中,赤身跳入零下一度的冰海。船队随行的摄影师记下了他纵身一跃的瞬间。
曲向东则每到一处,都静静地坐在岸边看海。作为“极之美”的创始人,他每年都要来南极好几趟,新鲜感过后,南极所能赋予他的,是无尽的平静和畅想。
曾庆瑞做得最多的事,也是站在窗前或甲板上发呆,把冰山被海水腐蚀的基线想象成“天上的街市”,企鹅列队走过的画面他把它当作一幅冰原上的“清明上河图”。“置身于那个环境中,你的想象、你的念头、你的一切都不一样了;那真的使你的想象力驰骋,人完全到了另一种境界。”
白天靠岸,抛锚上岛;晚上起锚,航向下一个目的地。船上的生活亦丰富多彩,有小酒吧,有图书馆,有健身房,旅行者们还自发组织了卡拉OK和交谊舞比赛。
每日三餐,曾庆瑞都早早坐在小餐厅门口的第一张桌子旁,看着70多个旅伴进进出出,观察他们的表情、揣摩他们的心情。这是搞了一辈子文学艺术创作的惯性使然。几次三番,这个位子成了他的“专座”,人们进门会礼貌地向这位银发老先生微笑、点头,每天都有不同的陌生人走过来跟他聊天,分享旅程的感受,谈自己的事业、人生。
大多数旅伴间的友情是在这种毫无目的的闲谈中萌生。与世隔绝的环境,激发了人们对彼此的善意和信任,他们称呼彼此为“极友”;在曾庆瑞看来,共同度过了人生最独特的一段经历,这种感情堪比战友情。
在离开乌斯怀亚没多久,手机信号、网络就全消失了,只有船上的两部卫星电话能维持与外界的联系,人与人的环境一下子进入了原始状态。这也是很多人向往南极的原因之一。
晚餐过后,能容纳100多人的小报告厅每天都有主题讲座。第一天,探险家介绍南极探险的历史和南极的自然生物;第二天,蝉联三届残奥会跳高冠军的运动员侯斌分享他的人生经历;第三天的主讲人是经济学家张维迎;第四天则是曲向东的管理学课程——作为曾经的央视经济频道主持人,这是他的老本行。
报告厅门口贴着红底黑色的四个大字:南极大学。曲向东用这种方式来践行他“行·知·探索”的理念。做过“南极大学”讲师的还有于丹、王小丫、野生动物摄影师奚志农、美国国家地理摄影大师弗兰斯·兰廷等。
事实上,“学习”贯穿在整个南极旅程中,主题是环保。
临行前,每一位旅行者都会收到一纸“南极环保公约”,规则包括:一次登陆不得超过100人;与野生动物的距离,必须保持在5米以上,除非它们主动靠近你;不可以向海上投掷任何垃圾,也不能在南极大陆上留下任何物品,更不允许带走极地的任何东西,哪怕是一枚石子、一小片苔藓,杜绝一切生态破坏的可能性。
总之,人类世界的归人类世界,净土的归净土。如那句古老的格言:除了照片,不带走任何东西;除了脚印,不留下任何印记。
身在闹市的人们很久以来已经忘了对大自然的敬畏,曾庆瑞在这里将它重新拾回:“想象一下,一个亘古以来形成的世界,零下几十度的严寒,那么多细小的生命,那么的顽强,一下子就觉得尘世间的烦扰纷争真的不算回事了,人到了那个地方就是天人合一,是可以净化灵魂的。”
据了解,全球每年约有3万多人登南极旅行,来自中国的游客占到2000多人。游客年龄跨度很大,以年轻的较富有人群为主。
中国的商业性南极游开始于2007年,旅行公司单人全程报价在8万至9.7万之间,但去者寥寥。2010年11月,130名精英人士企业家首次包船极地旅行,之后中国南极游人数激增,2011年,登陆南极的中国游客已达614人次。之后更每年翻番的速度递增。
五天五夜的极地行结束,再次通过德雷克海峡返回乌斯怀亚时,人们已经处变不惊。重新踏上坚实的土地之前,还有最后两道流程:水枪洗鞋,吸尘器吸包——连一丝灰尘也不带走。
带走的除了照片,还有难以忘怀的记忆。
“我77岁了,国内国外走过很多地方,但南极这前前后后18天,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旅行。”曾庆瑞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我的深切感受是,人生在世,行路如同读书,那见识,那感悟,甚至是读书都代替不了的。”
在后来的一次大学同学聚会,昔日同窗问他,去南极是为了猎奇吗?他笑答,“说了你也难以理解。”
周沫见证了中国旅行者的成长。2008年,公司刚刚成立时,她常常需要解释这样的问题:“那地方真的可以去吗?人不会被冻死吗?”而今,她接到的电话往往是这样的:“你们有哪些路线?经过德雷克海峡吗?坐多大吨位的船?”“哪条线能看到世界上最大的企鹅——帝企鹅?”“能到达南极点吗?南纬90度?你确定?”
——他们对这个世界怀着真正的好奇心,想亲历、想深入体会。
6月上旬,胡润研究院、亚洲国际豪华旅游博览(ILTM Asia)发布了一份《中国奢华旅游白皮书》。这是他们第四年对中国高端旅游消费方式的人群进行调查。
今年,他们找来203名都有过南北极旅游经历的中国高端旅游者深入调查。这份28页的专业报告显示,这些人平均旅游年花费在15万元,平均财富在6600万元,平均年龄44岁,其中男性占51%。2013年间,他们平均出国36天,其中有一半是为了旅游。这些人群涵盖了北京、上海、广东、天津等全国21个省、直辖市。
这些人中66%会考虑医疗旅游。并且热衷海岛度假和自驾游。自然探奇、自驾游、南北极游、海岛度假、邮轮是最受他们青睐的旅游体验前五名。
南极归来后,曾庆瑞创作了一部电影剧本,叫做《南极风情画》,讲一位因在亲情、婚姻、事业上屡屡受挫而患上抑郁症的女医生,如何在南极旅行中找到自信和爱情的故事。去年,他再次启程,不过是向着相反的方向:北极。
“每当夜深人静,我读北极,思考北极,对于自然、生命,社会、人生,似乎又多了一些彻悟。”他在微信中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