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城者阮仪三

2014-06-30 09:16杨迪
中国新闻周刊 2014年22期
关键词:周庄古镇规划

杨迪

已经80岁、满头白发的阮仪三出现在新场镇。这里位于上海浦东新区南部,是第四批中国历史文化名镇。这位老人的出现似乎引起了政府官员的一点不安。

“阮老师,路面铺的石板是到处收集回来的老东西。”

“阮老师,老百姓用的窗格子都是按照过去的工艺复原的。严格地遵守您说的修旧如故的原则做的。”

一路上,新场镇委副书记一直跟在阮仪三身后,时不时谨慎地将新场镇目前的状况做一些介绍和解释。阮仪三只是嗯嗯啊啊地答应着,显然,他的注意力更多的还是停留在镇子里的建筑上,一会儿用手指着河岸,一会儿指着屋里地面,用带着浓重苏州口音的普通话说,“你看这个河岸的石头很有特色的,白色的是清代的,黄色的是民国时期的。”“你看这个地面铺的马赛克,一下就把上海的西洋风情展现在眼前。”或者摸摸路边人家的窗格子,说“这种窗格子每家每户的花纹都不一样,这才是自然的。朱家角那种统一花纹的,一看就是假的。”

在阮仪三走出当地最新招商引进的一家高端酒店之后,镇委副书记压着嗓子问与阮仪三随行的学生,“阮老师不会不高兴吧?”酒店在古旧的宅院内部进行了一些钢化玻璃幕窗的设计改造,这些现代化的元素让他有些忐忑。

作为同济大学建筑城规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同济大学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以及新场镇的总规划师,自2004年,阮仪三就一直影响着这个镇子的规划与发展。同时,从上世纪80年代起,他也对整个中国的古镇规划格局与发展产生着巨大的影响。平遥、丽江、乌镇……许多人不知道这些风格迥异的旅游胜地的策划都出自他一人之手。“之前是与无知做斗争,现在则是与急功近利做斗争。”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我是一个士大夫”

阮仪三丝毫不掩饰他对古镇和民居的热爱。这个出生于上世纪30年代、读过私塾的名儒后代认为自己是现代社会中的“士大夫”,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有着近乎偏执的情怀。

他喜欢将诗句挂在嘴边,闲来无事的时候会用书法、绘画打发时间。在今年3月28日出席美国圣母大学2014年度“亨利·霍普·里德奖”的颁奖典礼时也特意选择了一件中国唐装。

他甚至认为,如今社会中频繁发生的暴力案件,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现代国人对传统民居的摒弃造成的。“我们传统民居讲究天人合一,敬天畏地。无论是北京四合院还是上海的石库门,都呈现了对自然天地的敬畏,合围的设计强调亲情以及邻里之间的情感勾连。在这样的房子里生活,怎么会让人失去人性呢?”坐在新场一家茶馆的阮仪三,像虔诚的布道者一样宣讲着。“我们现代的公寓式的住房虽说舒适,却割裂了人与人的关系。所以人变得功利浮躁,戾气加重。”

阮仪三喜欢把这种情怀的根源追溯为他的家世渊源。“我是清代名儒阮元的后代。我又是家中长子,有将这种家学渊源传承下去的责任。”如今他的儿子、外孙都毕业于同济大学建筑城规学院的城市规划专业,并且从事着古城镇规划设计的职业。他会自豪地拍拍胸口说自己家也是“城规世家”。

1934年的初冬,阮仪三出生在苏州的一个大宅之中。他父亲作为国立中央大学第一届电机专业毕业生,留学日本回国后组建了江苏省几个重要城市的电厂。然而,在那个人人惶恐、四处避难的战乱年代,五岁的阮仪三也没能例外地随母亲迁居到老家扬州,这也是他曾祖父、清代大儒阮元的家乡。

在那里,阮仪三每天和姐姐一起读私塾,只不过严肃的教书先生让他很害怕,因此“能不去就不去”。叔叔就把他扛在肩上送过去,等着吃饭的时间再被接回家。尽管不情愿,但是在私塾里跟着先生摇头晃脑背《三字经》《千字文》的时光,却也在他心里留下了痕迹。

小学回到苏州看守书房的经历则是他的第一笔积累。作为家中长子,阮仪三的父亲要求他承担起看守书房的职责。“这或许是父亲的刻意安排。”阮仪三回忆起幼年的时候,格外感激父亲的决定,“我确实也在看书房的时候读了很多很多的书。”那时候,趴在床上读书的他每天都会听到母亲在窗外的呵斥:“仪三,仪三,关灯睡觉了!”而他总是先应付一下,把灯关一会儿再悄悄打开继续读书。

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件不知不觉地在幼年的阮仪三心中埋下了一颗传统文化的种子。

事实上,阮仪三选择建筑规划专业只是一个偶然。1950年,朝鲜战争的战火烧到了鸭绿江边上,整个国家呈现的都是同样一副面孔—— “抗美援朝”“同仇敌忾”。彼时,青年人在毛泽东“保家卫国”的宣传下选择投笔从戎,阮仪三也不例外,去往海军干部学院成为一名军人。“那时候,和参军相比,读大学的想法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然而,因为政治运动波及父亲,让他原本“保家卫国”的军人梦想破灭。1956年他不得不复员回乡。家庭出身成了问题,选择文科和高精尖的技术专业都不会有大的出路,他只能选择与政治、机密学科距离很远、只需要和土木打交道的建筑系。

看到招生简章上对绘画能力的要求,却让阮仪三一下乐了,“画画?画画我行啊!”小学时候就曾经拿过苏州市美术比赛第一名的阮仪三对自己的绘画能力无比自信。即便是在今天眼角堆满皱纹的耄耋之年,他仍然顽皮地还原出当年的轻快,“我拿起笔就开画,画得又快又好!”

毕业前一年,他作为老师董鉴泓的助手,开始参与编写《中国城市建设史》的项目。从1960年到“文革”前夕,他每年都会用两个月的时间在全国各地搞调研,东北、西北、西南到处跑。这个过程使他对古城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时候的城市漂亮极了,虽然有些破败,但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特色。江南有水乡的诗情画意,西北则有一座座壮观完整的城墙。”回忆起当年全国调研的场景,阮仪三仍然一脸陶醉,挥着双手。

而在上海的时间,他就跑到徐家汇藏书楼翻看县志。“我可以自豪地说,我是中国城市跑得最多、县志读得最多的人。”多年后,他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后来,他自己做课题,选了“保护历史城镇”的题目,并一发不可收。

“要修路,就从我身上轧过去”

在城市文化保卫战中,建筑界的知识分子一直站在最前沿。他们是城市规划和建筑设计的实施者,又是决策的参谋者。城市历史文化的遗存与建设都在他们的手中,究竟是迎合政府还是坚持自我,是一个重要的选择。

影响阮仪三选择的,绕不开他的老师、中国古建筑园林艺术专家陈从周。他与陈从周的相识,颇具文人色彩:刚进大学时,陈从周主讲“中国建筑”。第一堂课,陈从周看到阮仪三的大名,脱口道:“你是扬州阮家第四代,‘三字辈的。阮元,你了解吗?”阮仪三讲了从书本上看来的高祖父的事迹,可老师说不对,让他再去查书。

从此,一场师生忘年交拉开帷幕。他开始跟着陈从周编教材、调查古建筑。后来,陈从周不上他们班的课了,仍然把他带在身边“打小工”,外出调研时,他帮忙提包做笔记,上课时,把老师的绍兴话翻译成普通话。有时候陈从周会忽然问:“梁惠王说什么?翻书去!”还耳提面命:“搞城市史,你得把《二十四史》读通了。”通过陈从周,他有幸结识了京城的那些大师,享受他们不时打来的电话“阮仪三,那里有个好城市,去看看”。

1958年,北京的城墙已经拆了,苏州的城墙紧随其后也是一副非拆不可的姿态。陈从周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带着阮仪三急匆匆赶到苏州,试图阻止政府的决定。他们拿出《宋平江府图》来劝说苏州市长,“苏州的城墙历史比北京的城墙还要久远,万万拆不得。”并拿出在城墙上多开几个城门的折中方案。遗憾的是,这些都没有被采纳。

与此同时被拆掉的,还有阮仪三家后院的两个园子。假山拆下来,用板车拉走,送去烧石灰;三四个人合抱的榆树被锯掉,拿去当燃料烧火炼钢,河被填平,修建了马路。眼看着儿时记忆被瞬间摧毁的阮仪三,在反右、大跃进的政治氛围下,只能欲哭无泪。

为了保护苏州古城,陈从周在一场讲座上数落政府:“虎丘山只有三十多米高,为了领导人来,造了一条公路。领导两万五千里长征都走过,莫非这样一座小山都上不来?”由此,陈从周被扣上“诬蔑共产党、丑化领袖”的帽子,也成了历次政治运动中的“老运动员”。

“这是一个知识大家应该具有的品质。作为他的学生,我有义务传承下去。”阮仪三说。

上世纪80年代,刚刚从文化大革命中冷静下来的各地政府,在全国掀起了一轮城市建设高潮,到处是工地,遍地开马路,盖新房。经济发展相对缓慢的平遥也做了一番“宏伟”的计划,准备在古城中纵横开拓几条大马路,开辟城中心广场,建设新的商业大街。所幸,山西省建委有阮仪三的校友,因此建议他帮忙顾问一下。

被这个“宏伟计划”吓坏了的阮仪三,立马赶到平遥,发现古城西部已经开始动工。城墙上被扒开了一个口子。为了拓宽马路,道路两旁的民居已经被拆除。他激烈地向县政府要求马上停止这种“建设性破坏”,以免费重做规划为条件,暂停了施工进度。回到上海的阮仪三,又紧急借了3000块钱,在暑假时间迅速带领11位研究生和大学生开赴平遥,重新制定了一份规划。

同时,他还邀请已经是同济大学建筑系主任的董鉴泓现场指导,请陈从周先生写出书面意见。为了确保县政府接受这个“不合时宜”的规划,他又将保护古城的规划方案连同说明古城风貌完整价值极高的全部资料直送北京。邀请号称建筑界三驾马车的北京建设部高级工程师、全国政协城建组长郑孝燮,文化部高级工程师、全国政协文化组长罗哲文到平遥考察,以引起省和县领导的重视。最终将平遥古城完整保存了下来。

“阮老师还是很有办法的!”如今,提起保护平遥的经历,阮仪三仍然一脸得意。“我一个人的力量做不到,我就去找更有影响力的人。”

但没有办法的时候,阮仪三也会使出最后的杀手锏。在初尝到旅游甜头的,准备进一步发展旅游的90年代,苏州市政府规划了一条公路,要从周庄的西北侧穿镇而过。在市政府的推动下,公路很快开到了周庄门口。“这条路会把周庄的古镇格局完全破坏。”阮仪三坚决不同意,他一改平日轻声细语、温文儒雅的教授姿态,横躺在马路中间高喊“要修路,就先从我身上轧过去!”

“讲究实惠”

阮仪三清楚地知道,动用高层力量或者“撒泼打滚”终究不是最佳的办法,古城不仅仅是要保护下来,还需要有所发展,生活在其中的老百姓需要过上好日子。

正如阮仪三的秘书汪娴婷所说,喜欢夹克、T恤、运动装的阮教授是个讲究实惠的人,他也要给古城找些实惠。

周庄之所以能够完整地保护下来,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周庄交通不发达,这使它的经济发展明显滞后于那些公路沿线的乡乡办工厂,村村竖烟囱,政府以极大热情追求的“新面貌”的村镇。虽然在规划之初,阮仪三得到了当地文化站站长庄春地的支持,镇长却仍然明确向他表达了“我知道你们是好意,但是我们不需要”的意思。昆山县的县委书记也在会议上明确指出:同济大学的阮老师要保护古镇,是保护落后,不搞发展是错误的,你们不要支持他们。

如何让政府有动力保护古镇,是阮仪三最先需要考虑的问题。“能想办法给他们点实惠就好了。”在上海浸淫多年的阮仪三,已经学会了上海人的精打细算,讲究实效。正在阮仪三找不到办法的时候,听说北京大地建筑事务所设立了一个“大地农村发展基金”的项目,他马上就提出了申请,并且邀请“大地”项目的负责人金瓯卜考察周庄,成功申请了5000元资金。

“实惠来了!”阮仪三收到拨款资助的消息高兴极了,他要求直接把这笔款项全部汇入周庄镇的账号,并说明凡为规划的事,只要镇长和他同意就可以使用。

除了申请资金,他还极力想办法帮助周庄的古镇进行旅游推广,他把论坛开到周庄,把摄影师请到周庄。古香古色的小桥流水人家,瞬间吸引了外来的游客。周庄的美景就这样由专家、艺术家带到了上海、北京。阮仪三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家家枕水而居,户户踏级入水,那美情美景让所有人的痴迷。尤其那些到周庄的老外,拍照拍的最后胶卷都不够用。”

有需求的地方自然就会诞生市场,周庄成为江苏省第一个卖专业反转胶卷的村镇,很多的老百姓也开始在街上卖些矿泉水,做些粽子、熏青豆的生意。有些人开了饭店,有些人开了旅馆,个体经营转向了旅游业。

“只要赚钱,不要古镇就是混账话!”

阮仪三指导下的古镇政府一个个发达起来,让不少人开始登门拜访,邀请阮仪三进行规划。阮仪三也从来没有停止寻找古镇的脚步,只要跑得动,他就会亲自带着学生在全国各地进行调研。

“可惜啊,可惜啊”,阮仪三的学生袁飞说这是阮仪三在调研时挂在嘴边的口头语。每每看到已经被拆得面目全非或者改造得驴唇不对马嘴的古建筑,他总是摇着头,这样念叨。

为确保古镇的保护能够严格按照规划进行,每做一个项目,阮仪三都会安排一个学生全程跟踪。袁飞作为浦东新场镇的项目执行人,如今每两个星期都要去新场镇转上一圈。一方面监督规划区内的保护,另一方面还要监督规划区外的风貌不要太过离谱。

在这样的监督之下,政府总是还会做出一些让阮仪三哭笑不得的决定。比如,山东枣庄的规划做完以后,政府又在原来的基础上,硬造了两倍的古街。比如,西塘镇在古镇外兴建了一条商业街,又或者在水乡中间建上一座混凝土的桥。想当初,在修建乌镇的时候,阮仪三是将邻村的另一座古桥,挪建过来的,他把每块石头标上数字,再按照原有的顺序进行修复。

新场镇政府对阮仪三是又爱又怕,他们相信新场在阮仪三的规划指导下,可以成为下一个周庄或者乌镇。为此他们每一任镇长上任的时候,都会亲自到上海拜访阮仪三,向他讲自己的规划和打算。但是阮仪三又总是会制约他们的发展“宏图”。在新场古镇的西侧,镇政府看中了一块空地,打算把它建设成一座现代化的五星级酒店,至少要有八层楼高。但接到消息的阮仪三,一方面派袁飞到现场制止,另一方面就快速与浦东区政府取得联系,要求限制酒店层高。在几次的沟通协调之后,镇政府不得不把酒店的层高限制在五层。但当地还是在镇头翻新修建了一个巨大的牌坊。“你说说,明代的牌坊哪有建得这么高、这么大的?但是已经建成了,推倒就不容易了。”阮仪三指着牌坊只能无奈地叹气。

事实上,阮仪三并不是完全反对修建,贝聿铭设计的苏州博物馆就让他赞赏不已,以现代化材质营造苏州清秀的水乡亭台,既保护了整体风貌,又传承了文化。在他看来,建筑与古镇应该留下每一个年代的痕迹,让历史可以读取。

阮仪三推崇的“新旧分开,修旧如故”的规划理念,在国内受到不少阻力,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国际上对他的所作所为表示了认可,这个在学校都没有评选过优秀教师的人,却获得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遗产保护委员会颁发的2003年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杰出成就奖。又在今年获得专门针对古城镇保护而设置的美国圣母大学2014年度“亨利·霍普·里德奖”,成为亚洲的唯一一个获奖者。

如今,阮仪三带给古镇的“实惠”也给他带来新的烦恼。古镇的旅游与发展,应该相辅相成,做得不好只会两败俱伤。他笑着说,自己30年前是在和无知做斗争,现在是在和急功近利作斗争。

近些年,沿街家家户户开店的周庄又成为了商业开发过度的典型。2002年,阮仪三再次受到委托要求做一个旅游控制的规划。

控制旅游,必须关店。曾经大受老百姓欢迎的阮仪三再次回到周庄的时候,却被店家围在路中间,人们七嘴八舌地责问他:“你不让我们开店,就是不顾我们的死活!”“你们要申报世界遗产,我们不需要。”“我们只讲实惠,只要赚钱。”

曾经跟各级领导拍桌子瞪眼睛的阮仪三,也毫不客气地回应店家,“你们说这话是忘本,1985年我来周庄的时候,你们当地有几个有钱人?有几家店?现在发了,靠什么?告诉你们,靠的不是你开店的本事,靠的是古镇。古镇没有了,你们店全得关门。钱要赚,但要合理规范,破坏古镇风貌的店就必须关,尤其你们这到处卖猪蹄子的店至少要关掉一半!古镇的历史风貌是关键,是原则,你不想要,请你滚蛋!只要赚钱,不要古镇就是混账话!”

为了保护古镇,从来不和身边人发脾气的阮仪三不知道发了多少次脾气,结果得罪了不少地方官员,多次被地方上硬生生赶走,临走时,还会啐上一口口水,说“不要给那两个人饭吃”。如今,为了控制旅游,他又得罪了不少老百姓。

走在新场镇的街上,不少老百姓走来要和阮仪三合影。对阮仪三一手规划指导的新场镇充满期待的商户魏老板,在听说新场的规划后就把原来烟酒店铺扩展成了一个古董专卖店,等着新场镇游人如织的未来。

只不过,阮仪三却更钟情于新场镇的清净,这可以让他找到他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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