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庆余
鸡豹子
鸡豹子午夜过后潜进来。从西河岸后一人深的荒草中出发,翻过沙堤,经过西河,干涸河床上的卵石与爪掌上的厚肉磨出细微如丝的沙沙声响。鸡豹子从放羊娃爬开的豁口中窜上老城墙,踏折墙头蒙着白霜的坚硬的野草,从另一面豁口又窜下去,快到地面一两米时,脊梁一躬,后腿一蹬,纵身一跳,月光下,一道暗黄的光闪过,鸡豹子已站在了包菜地中。一朵朵硕大的包心菜以霜为衣,肩头再披一缕月光的纱,自拥而坐,极其耐心地包着自己,一层又一层,总共包了十八层,核心就是自己二十年前那一个紫色的爱情,已经捂烂了。——包心菜。就是那个人见人躲的四十岁女人。
鸡豹子从一个又一个这样的女人身边飞奔而过,丝毫没有心思去关注他们的命运,鸡豹子脑子中被一团火焰烧得灼疼,这团火焰就是那一只火红羽毛的鸡。鸡豹子为胃而飞奔,逼近内城。
西城门洞开,是小城门牙脱尽的口,黒魆魆。这一截短暂的黑暗,鸡豹子一晃便过,一晃又跑过午夜空空荡荡的老街,身后拖过一缕轻风。老街地上是如霜月光,屋顶青瓦参差是如月青霜。
这时,屋内土炕上瘦男人在酣睡中磨牙,胖女人放了一个很响的屁,惊断了自己如雷酣声,八岁的女儿又尿了一炕。
就在这时,一缕尖厉的鸡叫,像绳子勒出来的声音,是一声恐怖,是一声绝望。旋即,又归于午夜的死寂。
五更已过,这一夜再也没有那只火红羽毛的芦花大公鸡雄性十足的高昂的啼鸣,把小城唤醒。这一夜,小城睡过了头。
西河左岸沙堤上,一只狼在嚎叫,苍凉,孤独,又满含期待。接下来,是它和鸡豹子的故事。
八点钟,白花花的阳光从鸡圈上面铺下来,铺了半院。阳光下,鸡圈前,一堆新土,几枚零乱的羽毛。凭经验,胖女人已经知道:新土下是一堆鸡豹子埋下的沾血的羽毛。
鸡豹子就是黄鼠狼,我童年回想中一道亮如马刀的恐怖记忆。
滴檐水
下午六点二十,燠热已散。就在这时,老街上走来了一丝风,像一个进城的乡里人,脚步是怯的,有些迟疑,因而畏缩,所以打着小旋,把那一张冰棍纸旋起有一尺高,马上又无力地垂下并撒开了手。又过来了几丝风,已经走了好一阵时间的缘故,所以大胆,踏实,步如流星,打着口哨,哨声尖厉,像是乡下的年轻人,目睹小城人的生活,心怀不平,故意的肆虐,带着挑衅的味道,也像是在自己给自己斗气。扬起的尘土满含腥味,在舌尖久聚不散。更大的风过来了,龙卷风形成,匆忙奔走的行人驻足、回顾,看龙卷风趔趔趄趄的行走路线,一丝迷信的恐怖升起来:龙卷风不要从我身边过。大风中,麦草扎的十字架站起来,竖立着跑了七八步,像戏台上武生一连翻了七八个跟头,从台左翻向了台右。然后,又陡然跌倒。十字架是天未亮时哪一家禳灾之物,一个麦草十字架,一沓烧纸,两页黄表,三炷香,一碗凉浆水,几句“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
大风突止。
像猪一样肥矮的张福蛋挑着木桶,正在走向水井。由于矮,木桶几欲及地。这时,“当”的一声,铜钱大的一滴雨砸在木桶桶底,张福蛋一惊,伸手够过桶系,拉近眼前木桶,低头一瞧,又抬头一看,“啪”,第二滴雨又砸在了张福蛋酒糟鼻尖。这样,这一场白雨的第一、第二两点雨就落下来了。
“铜钱”愈多,街上的行人奔跑起来,朝南朝北,纵向逆向,各不相同,但目标是一致的:家。大雨未至,老街上先流淌了一街人。儿童却从家家铺面中蹦出来,跳入人河,跃上街头,像这人流之上盛开的兴奋的水花。
他们的一个瘦朋友从压面机房出来,端着一盆“钢丝面”,口中由于窝着一把已经半熟的“钢丝面”,左腮撑起了一个包。一眨眼,他钻进街边一条小巷不见了。
白雨酣酣畅畅下起来,晶亮的雹子在屋顶瓦上砸得叮当乱响,又跳下来,很快,水渠边就积了白白一道。
跑进家中的人来不及换掉湿透的衣服,急急忙忙找桶,找盆,找坛,找罐,找一切的容器,东倒西腾,顷刻间屋檐下站了高高低低、胖胖瘦瘦一溜。
滴檐水落下来,檐雨如注。
“铜钱”大的雨点与雹子一同落在瓦上,雹子心切,先纵身跳下去,雨点才就汇成小溪,沿着瓦沟而下,半路上被几朵雨塔儿一堵,雨洗过的雨塔儿精神抖擞,一扫往日晦涩的阴暗脸色,竟也有了一闪深深的亮绿。雨塔儿挡不住,毕竟直流下。一眨眼,就来到檐前,被翘起的屋檐彻底阻挡,一路快意的吟唱戛然顿住,很快积成了一泓,一泓渐涨,满过檐前瓦当,滴檐水就流下来。
滴檐水流下来,成线,成串,一串晶莹。正如舒婷所说,思念的念珠,缠缠绵绵,永无了断。无数缕思念就缀成了晶亮的帘幕,童年的我便置身童年的花果山。猴子猴急猴急,伸出如叶手掌,去切割这珠帘,切断却又连续,连续却又切断。滴檐水找到了桶,找到了盆,找到了坛,找到了罐,乐手找到了鼓、罄、钹、叉,歌唱的心找到了声音。“丁丁当当”、“丁丁咚咚”,这一曲打击乐的合奏,一直敲击到了雨夜最深处,没完没了。
这一夜的梦,就被滴檐水的乐声彻底浇湿,打得七零八落。
盆桶坛罐中盛满的雨水溢出来,未溢出来的等待着人们用自己去洗衣、和猪食、浇花,甚至烧水做饭。
这是十年九旱,苦甲天下的陇西古城一场白雨中的滴檐水自己写的水文章。滴檐水是三十多年前小城自己的平民诗人。
市管会
就是那一夜鸡豹子进入的路线,从黑魆魆的内城门洞引出来,老街就拖出一条民国色彩的身影,一直拖到丁字路口戛然而止,在即将尽头的地方。颜色是陈旧的。西侧陈旧的铺面之间,就站出来一个单位,胸前佩着一块牌子:市管会。骄傲而自豪。
冬日之晨,踱着方步,披着滩羊皮大衣的老史从很深的市管会里面走出来,酱黄色的脸布满福橘皮。匆匆而过的街邻忙叫一声:“史所长早”,畏多于敬。然后,脚步更加细碎,一晃不见。老史答一声:“早啊”。一口的大金牙便在冬日清冽的晨光中一亮。
远处屋檐下,几个挎篮子的人更加迅速地没入了眼前任意一个陈旧的铺面。这些篮子中是一毛一个的锅盔、馒头、油饼,以及五分一个的油馓子。
这时,一身羊膻味的肖家老汉正站在鸡豹子偷鸡的那个小院,中指弯曲,凸起的骨节轻敲一面窗棂:“郭婶,羊肉,割一条?”被寒风吹破的窗纸后面,就接一声浑沌不堪的声音:“死的,又是骚羊?”“不呀,给你老人家哪敢送骚的?是骟羊,羊羔,进锅就熟。”黑如墨色的屋内一阵窸窸窣窣。凭经验,肖老汉知道,此刻,老东西一定正在从炕角扯过来油垢闪亮的旧棉袄,绽开紧绾的袖口,从里面掏出一卷乌黑的毛票,拇指沾一星唾沫,点数起来。
这之后,窗子吱呀一声响,启开一道缝,一条羊肉塞进去,一卷一块两毛钱的毛票塞进来。
一条老街,只有郭家老婆子和刘裁缝吃得起一斤一元两角的羊肉。郭家老婆子做的是鸦片烟买卖,偏隔壁便是派出所。洋火头大的药膏“蛋蛋”,一块钱烧一个,里面掺着安乃近,买主是杨吹响、魏纸货、盖六六、仙家大个子这一帮旧社会残余渣孽和自己。
江西老表俵刘裁缝是三十多年前长征掉队的红小鬼,现在是财政局的干部。
肖老汉从小院踱出来时,老史已带领全市管会人员出发了。从不远处派出所正走出一串青年和少年,都如蚂蚱一样,团结在一根绳上,他们共同的身份是:现行反革命;他们共同的事情是:写了反标。其中有几个都是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在作业本上写丢了其中一个“不”字。有一个真的是写在了钟灵池边,于是,垂柳树下一串儿用石灰撒着九个圈。
他们是去政府二食堂上学习班。
日落之时,从铺面中伸出的一颗颗人头,眼睛死盯着前面市管会黑洞洞的门洞,在紧张与兴奋中期待一种声音。是皮带拷打和哭喊求饶的声音。
只要有声音突然响起,有一个人从里面跑出来,怀抱碗盆,一路跑过,一路轻喊:“有了,有了,今日有了。”所有的人就会怀揣碗盆,跳将出来,一路狂奔,涌入市管会。
市管会一院的荞粉担子、锅盔篮子、馒头篮子、油饼篮子、油馓子篮子,这是史所长带领全市管会今天的战斗成果,没收来的“投机倒把”,没收来的黑市,此刻折半价处理,收入充公。有时,连担子篮子一并处理。
秃着顶的盖六六蹲在地上,眼瞅着一篮馒头被比邻们狼一样一扑而空,两腿发软。
这一年,吃供应粮的居民们每人27.5斤面粉,70%的杂粮,是苞谷面或薯干,苞谷面压“钢丝面”,薯干磨细做粉,不管饱管胀。
市管会全称是市场管理委员会。市管会给老街带来福音。
这一年岁末三十日,市管会内没收来的炮竹响了一夜。
这一年,没有一朵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