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飞
我住到了这座城市的边缘地带。说边缘是因为这儿的附近还有一大片农田,能看到它们生机勃勃生长的样子。而且能在春天听到青蛙的鸣叫,还能看到萤火虫在夜的天空飞舞。我常常搬过一张椅子,坐在阳台上,望着远处的一条公路和公路上奔跑的车子发呆。我老是想,我怎么就会离开了丹桂房,来到了城里。
我有了一些城市里的朋友,他们并不像我预想的那样个个不讲人情很自私,其实他们很热情,他们热情地介绍这儿的景点,还陪我去了龙山公园游玩。游到一半的时候,我很认真地告诉朋友们,这座山改成的公园,就像我们丹桂房的猪肚山、尖刀山或是彩仙山什么的。朋友们也大笑,说听上去丹桂房就是一座大公园的名字。我想了想,又想了想,我想到了打麦场、蚕房,想到了祠堂、甘蔗林、麦地、沙场还有高高的戏台,我就点了点头说,想起来丹桂房还真的很像是一个大公园呢,你们知不知道丹桂房有许多黄狗在奔跑,还有鸟在飞,树在风中歌唱,还有猫在和老鼠玩耍,这样的地方不叫公园又叫什么?
我和朋友们一起吃了几顿饭,喝了几次酒,还装模做样朗诵了几次诗歌,他们就开始叫我文友。他们说海文友,真看不出你还能做诗。我大笑起来,我说那都是打油诗,我父亲在给菜苗喷药水的时候,也能一下子做出好几首来。朋友们就露出了敬佩的神色。朋友们带我去了一个很空旷的地方,比祠堂道地不知道要宽多少倍。朋友们说这儿是城市广场,我在广场里看到了我怎么也没能看懂的雕塑,看到了喷水的龙头,看到了许多修剪整齐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树,还看到了一个新建成的塔。我喜欢上了这个地方,是因为夏天的时候,我可以选择一个玻璃钢棚子下的水泥凳作为我午睡的场所。城市广场里有许多人,我躺在水泥凳上的时候,许多人都在朝我看。我还看到了那些十七八岁就忙着谈恋爱的人,我看他们把恋爱谈得跟真的似的,过几年以后轮到他们各自找到爱人结婚时,一定会为当初的举动笑掉一颗牙齿。我想到我十七岁的时候一个人孤独地在河边捞沙子,而且穿着那么破旧的衣服,我就想我自己的十七岁一定是属于饥寒交迫的十七岁。
我在城市里找到了一间房,有空的时候我会自己打扫房间,我总是把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并且去龙山上采来黄花插在玻璃瓶里。我的行为老是让朋友们大笑,说我插花的行径无疑只有女人才能做得出来。我说没有啊,我怎么会变成女人?我的房间里没有农具,没有镰刀没有锄头没有铁锹没有扁担,什么都没有,这让我进出房间时老是有一种少了什么的感觉。终于有一天我回丹桂房时,带走了挂在堂前的一件蓑衣和一顶斗笠。我把蓑衣和斗笠挂在城里那间房子的墙上,我每天都要花一点时间盯着它们看。看一眼我就笑几下,再看一眼再笑几下。朋友们来我房间时也盯着这两样东西看,看完了他们会说,这是哪儿买来的工艺品?我说这东西不是工艺品,这是丹桂房人的日常生活用品。插秧或捕鱼的时候,恰逢下雨,我们就披挂着他们上阵。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脑子里就有了一条小船,父亲用竹篙一点,小船就驶进了烟雨中的江南小溪。我在抛撒着鱼网,抛撒鱼网的时候,我鼻子里溢满了鱼汤的清香。
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有一堆垃圾。有一天我经过时看到了一棵嫩绿的芽。几场雨过后,它就长得很高了,这个时候我认出了它,它一定是向日葵。这是一种很贱的植物,不需要给它什么它就能茁壮成长。在丹桂房大片的农田里,这样的植物曾经茂盛地生长着。我每天经过这株植物的时候,都要向它行一个举目礼,因为它使我想到了家乡。我还在这座城市的近郊,发现了大片的农田。我骑着自行车在田埂上行走,突然觉得城市和乡村之间原来如此接近。我的生活看上去是游手好闲的,我甚至会在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开始吃晚饭,在丹桂房,这个时间是吃点心的时间,吃完点心还有一大半的农活在等待着每一个务农人呢。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头牛在街上被人牵过,它低垂着头,很落寞的样子。这让我想起了家中牛栏里养着的笨牛,我不知道离开我的日子里,笨牛怎么样了,是不是也受了许多的委屈。我问牛的主人,我说你要把牛拉到哪儿去?主人淡漠地看了我一眼,他是一个会抽烟的人,他吐出一口烟然后淡然地告诉我,去屠宰场。我一转头,看了那牛一眼,那牛一步一步就要走向的前方,竟然是生命的终点。牛落下了眼泪,它低哞了一声,是它留在尘世的最后哭泣。我目送着这头牛的远去,我突然觉得生命的残酷,这头来自乡村的牛,行进在城市的大道上时,也行进在死亡之路上。
我没有能力救它一命,我和它同样是属于渺小的。牛在很远的地方,突然转头看了我一眼,它一定是在和我擦肩而过的那一刻读懂了我的眼神,所以它才会转过头来。我知道,无论怎样,我不可能再在这个世界上看到这头温良忠厚的牛了。在城市里我见不到农具,只能见到进城来的农民,他们的穿着必定有些滑稽,因为进城所以他们拿出了最好的衣服,上穿西装下穿军裤再穿一双人造革的运动鞋,或者是其他一些什么。有时候我站在一个叫三十六洞的地方,那是进城的农民们必须要经过的路,我巴望着他们是荷锄来的,或者背着铁锹,但是他们没有,这就让我非常的失望。在城市里我见不到农村的迹象。
我去看电影的时候,能听到情侣们窃窃私语的声音,但是我听不到风的声音。在丹桂房的祠堂道地放电影的时候,到处坐满了人,能听到有人在大叫,有人在吵架,有人在打情骂俏,当然也有可能是那些光棍们在混乱中猛捏了某个小娘子的奶子,会有人在人群中放一个屁,然后溜走。这些都发生在有着星星的夜里,应该是静朗的夜吧。我去菜市场的时候,看到了一棵棵白菜,或是一个个土豆、西红柿,我总是觉得这些东西卖得并不贵,因为我熟知它们从小到大的过程,熟知农民们付出的那么多汗水。我在菜市场拿着一棵饱满而结实的白菜,思忖着是大吉还是三喜才能养出那么好的白菜。摊主看了我很久,他终于说你是想买呢还是想看看?我说我想看看。摊主很惊讶。我说你知道一棵白菜是怎么来的吗?我从下种开始讲到收获,然后讲到怎么样留籽、怎么样育秧、怎么样开始白菜的第二次生命。摊主听得很不耐烦,我讲完了丢下那棵白菜,然后拿起一枚光洁的椭圆形土豆开始端详。摊主忽然捧着他的那颗小得出奇的头,痛苦地大叫起来,他说我送你一斤土豆,你别再给我讲土豆的成长过程好吗?我想了想说,我不讲可以,你送我也可以,不过我暂时还是一个人过,所以你只要送我半斤土豆就行了,多了吃不完。旁边摊子上的人都大笑起来,他们看着摊主把半斤土豆送给了我,并且听到我唱着歌离开了菜市场。
我就这样孤单而快乐地生活在城市里,当然我必须要写一些东西。我真的不知道我是怎么写出东西来的,我只是觉得今天我该写一些东西了,我就开始写,然后就写了出来。我都觉得很奇怪,我明明在田里好好地插着秧,为什么突然洗掉腿上的泥巴来到了城市里生活。有时候我会出现在超市里,我在超市里要买的东西主要是方便面,因为那种面条实在是太方便了。但是有一个不好就是方便面盒子上画了许多牛肉、虾什么的,但是盒子的里面却什么也没有。我老是有那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但是过几天后又心甘情愿地来再次上钩。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我都喜欢往超市里跑,因为那儿夏天有冷气,冬天有暖气,可以免费享受。我还会呆呆地坐在超市里的休息椅上,望望白亮的日光灯,或者望望那么多走来走去的人。他们往推车里放东西的样子让我心惊,要么是他们钱太多了我钱太少了,要么是他们拿走这些东西不用付钱。我坐在椅子上听音乐,奢侈的时候我还会去买来一杯可口可乐坐着喝。我觉得这种看上去有些像酱油的饮料有一股中药的味道,但是朋友带我喝了几次以后我就喜欢上了。原来喜欢一种饮料和喜欢一个人一样,都是需要一个了解的过程的。
我在城市里就这样生活着,许多朋友给我递了名片,然后说多联系,他们说多联系的时候一般都打着一个又一个的酒嗝,然后我闻到一股馊味。我还通过朋友认识了更多的朋友,朋友的朋友拍打着我的肩膀,很客气很豪爽地告诉我,有事尽管找他们。当我想要为妹妹买一张去上海的卧铺票时,才知道有许多朋友根本没有给我留下联系方法。这个时候我就想,我一定是一个没有用的人,不然怎么会搞不懂城里的这些事情呢?
我在城市里找了许多事情做,但是都没能做出什么名堂来。我最辛苦的时候是在城市里拉煤,最舒服的时候是在城市里给人做经济民警,又苦又快乐的时候是我在报社当记者和编辑,最痛苦的时候,是因为在一家药厂里穿了小鞋而被人叫去保管仓库,并且需要做账。那时候我才知道在学校多学一些数学知识是何等重要,我把账本弄得一塌糊涂,让人都背后说我是个弱智中的弱智。城市里有许多事情是我看不懂的,比如城市里的男人为什么肚子普遍是大的,这样的现象在丹桂房是极其少见的。比如城市里的女人为什么那么有钱还要节约布料,把裙子衣服做得很短,露出了大腿和肚脐眼。她们敢于露出肚脐眼,难道她们居然不怕伤风感冒?
有一天我回到了丹桂房。我在路边看到了父亲,他正在田里插秧。我二话没说脱掉了皮鞋,烂泥滑滑地钻进了脚趾缝,让我有一种快要在这个春日里被融化掉的感觉。父亲的手那么一甩,就绿了一片,我的手也是那么一甩,同样绿了一片。我曾经是一个种田的好手,但是我现在却不种田了。父亲回过头笑了,说你果然没有忘掉农活。我说,丹桂房的日子那么惬意,我怎么可以随便忘掉插秧?不过城市里的一些事情虽然有些心烦,但是我却在城市里找到了快乐,比如在菜市场买小菜,比如在超市休息椅上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