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习习

2014-06-30 20:36刘梅花
飞天 2014年6期
关键词:草药草木江湖

刘梅花

华佗,云水禅心

撑一杆长篙,只轻轻一点,鸟雀飞过天空的弧线一样,我泊入东汉的渡口。华佗,你在时光里煨起香炉,草药的清香丝丝缕缕,唤我上岸。东汉的河岸,石头上落满清霜。我总觉得,你在微微地笑,连蹙眉都没有,只在光阴深处飒然一笑。

情愿像个诗人一样去寻你,寻你留在草木江湖的踪迹。无端的想,医圣会有红颜知己么?我也不知道。想来也是有的,不然,山野里花开如沸,草药清雅,这等人间好时节,又给谁去倾说?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我寻觅不到你,只寻到一阙古诗,一朵一朵盛开在路边,清寂安静。

一袭青衫,瘦峭挺拔。你一定背起药篓,去了深山古寺,隐藏于红尘之中了。曹操找不见你,关羽找不见你,太尉黄琬也找不见你。你不要做官,只喜欢草药,喜欢为苍生医治百病。世人说,华佗鹤发童颜,年过百岁,早就成仙去了。这,也许是真的。

可是,我还是想找到你,叫你一声先生。千里迢迢,红尘千履,哪一行是你留下的足迹?问小桥还是问山野里的红芍药?我的双眉淡淡,山野里寻不到你,寻不到你柔和的眼波。在东汉的渡口,我顿然迷途了,先生,只为听你抚琴。你不仅仅是悬壶济世的医圣,更是雅士,连百草的枝叶都被你弹拨得有了风雅的清韵。如果还有请求,请给我《青囊经》吧。我这样淡定的请求,连惭愧都没有。

你说,此书传世,可活苍生。

先生,因为你,我恨那个懦弱的狱吏。他不敢收藏《青囊经》,悲愤之极的你把这卷绝世之书投进火炉里。也是因为你,我恨透了曹操。他是奸雄还是才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加害于你。实际上,你的心境早已超然尘世,你对生死,早已看得透彻了。只是,心里放不下苍生啊。你已经习惯在疾苦的民间奔走,习惯为苍生医治疾病,刮骨疗毒,习惯以医济世。

我总是自作主张地认为,曹操是嫉妒你的,嫉妒得发疯。因为你灵气与才华世间少有,是苍天赋予的异数。瘟疫时多少人因你而活命,你医治了世间多少疾病疼痛啊。佗,乃负载之意。你所载负的,是天意。你所牵挂的,是黎民百姓。

先生,功名富贵你都毫不稀罕,不愿意独独为曹操的侍医。你要为天下百姓医病,不可能专门侍奉一个权贵。你鄙视他。在你的眼里,只有病人,而无权势。先生,你淡然踏云而去,东汉末的天空里添了一缕清风。兵荒马乱,杀声连连,战争频仍,心不甘,却不低头乞求。人活一口气,骨气不可失去。而曹操失去你的时候,预示他将要失去爱子曹冲。曹冲患病,诸医无术救治而死,是老天对他的惩罚。只是,百姓苦啊。

佛家有转世之说。我宁愿相信,你还会回到尘世,继续以医济世。

你说,曼陀罗有迷幻麻痹的作用,让人不知疼痛。茉莉花根是假死之药,一寸根可让人假死一天。于是,你在砂罐里煎熬了一味汤药,叫麻沸散。病邪郁结于体内的人,刀剑外伤溃烂不能痊愈的人,饮了一剂麻沸散,醉死一样。你剖开割除病邪,妙手回春。

只是啊,麻沸散这样的神药也失去了配方,我们只能从一鳞半爪的古籍中寻觅往昔的踪迹了。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总是缺失。

先生,这世间沧桑薄凉,我这样迷茫地找你,是想送你一件青布衣氅。落霜了,先生,披上这件布衣。如果还有来世,请你忘却天涯。只是啊,一个小女子,在两千年后的渡口,撑篙寻你。多少敬慕,都在一觞清酒里颤荡。

先生,总是觉得你不悲伤,清寂从容地翻阅泛黄的药典,坐在时空里轻轻一笑。你是佛。凡尘的事,早就预料到的,不过如此。只不过,悬壶济世这件事,一定要你亲手来完成。下一趟凡间,受一次疾苦,倒也值了。

深山禅林,竹简写书

款冬花,夏枯草,泽兰……

单单是念叨着这些淡雅的名字,就神魂清爽了。草木的韵味,枝枝蔓蔓疯长在古老光阴里,拔不下来,挥之不去。隔着两千年的时光,依然暗香轻渡。张仲景,这位东汉末年的雅士,粗麻布长袍,踩一叶扁舟,乘风而来。

先生,岸上的小径落了霜,那点儿渔火太弱,请借着月光赶路。树林幽深,明月初升,空旷的山野里,是你清寂的影子。尽管孤单,依然飘逸洒脱呀。路边草木的气息清新,不用看,只嗅一嗅,就知道哪一味是防风,哪一味是黄芪。远远的,草庐前那棵松树在等着你,疏影弄月,夜色里更加清奇挺拔。

想起你,总是毫无理由地觉得你在月色里行走在草木江湖,在一轴画卷里飘摇。真是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而且,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深山之中,还有一个听你弹琴的知音。高山流水,肯定会有一个樵夫咚咚的斧伐声传荡。一声一声,惊扰你著书的狼毫。一枚竹简,五味草药。两枚竹简,一剂汤头。

这一年,你辞去长沙太守的官职,隐退岭南山林,撰写医书。东汉王朝动荡不安,百姓流离,瘟疫肆虐。你只是个书生,只是个大夫,能做一点的事情,就是写书疗疾。一部《伤寒杂病论》,是一枚竹简一枚竹简写成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枚欲放的花蕾,饱满芬芳。

先生,那时候,你还是长沙太守。疫疠袭来,你在家里后堂为苍生治病疗伤。后来啊,戾气肆虐,病人实在太多了,你干脆就把大堂当做医馆,为穷苦人诊病。自此以后,世间行医的大夫,都说是坐堂大夫。门口的匾额上,高悬百草堂,仁慈堂,百合堂……这都是因为你啊,留给后世的温暖。

你辞官在深山,心里还是惦记着苍生。当时伤寒流行,穷人病死在路边。那么多人,耳朵冻得快要掉下来了。你一次次出山,在街边支起大锅,煮了饺子,下了草药,让病苦的乡人吃饱饭,喝了草药面汤治疗伤寒。

后世的人们惦记着你的仁心,年年冬至要吃饺子。他们说,这是医圣留给我们的念想,不吃是不行的。吃了饺子,吐故纳新,邪不犯身,戾气远避。

山间花开花落,草木岁岁枯荣。《金匮要略》依然是一枚一枚的竹简写成。一卷书,在草木的光阴里拨节生长。你在山间隐居,医书却慢慢流传于世间。只是,流传得很缓慢,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多么缓慢的光阴。

先生,世间最美好的相遇,都是偶然。时光度到了晋朝,你的知音出现了。幽暗的书房里,几枚断简残章,一个字像一枚花蕾,在潮湿的空气里盛开。他是太医令王叔和。先生,他看到你的奇书,惊讶得大叫一声,天啊!我怎么现在才看见你!

太医令王叔和全力搜集《伤寒杂病论》各种抄本,耗费了无数时间,终于找全了关于伤寒的部分,并加以整理,命名为《伤寒论》。一部奇书,救了多少人性命。王叔和在晋朝的阳光里,对着一桌子残章断简,深深鞠一躬说,先生,我来尘世,就是为了寻找你的这部书。

光阴一重一重落满时空,你已经化仙而去。王叔和心不肯,他说,先生啊,我和你一定是有渊源的,我一定得让后世知道你的功德。不管光阴如何苍老,也不能苍老了你的英名。

他整理了一部巨著,也记载了先生的生平。他用文字铺出来一条鲜花的小径,张仲景的足印,一粒一粒延伸,直到两千年后的今天。

品德高尚的人,都让人心生敬仰。王叔和的功德,用清代名医徐大椿的话说,就是“苟无叔和,焉有此书”。

世间的奇缘还没有结束。大约绝世的巨著,老天也是不忍心让它消失的。我总认为,太美好的东西,本身是散发着异香的,会吸引品行高洁的人们寻觅它。宋仁宗时,翰林学士王洙在翰林院的书库里发现了一本“蠹简”,就是被虫蛀了的竹简,书名《金匮玉函要略方论》。这本书一部分内容与《伤寒论》相似,另一部分是论述杂病的。只一眼,他就放不下手,冥冥之中,有一种莫名的力量鼓动着他。他拿《伤寒论》和《金匮玉函要略方论》细细对照,才知道这是张仲景所著,是遗失千年的孤本。于是,更名为《金匮要略》刊行于世。自此,医圣的手迹才重放光彩。

你知道,中医的四大经典,是祖国医学的骄傲。四部奇书,在远去的岁月里,救活多少苍生。

《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伤寒论》和《金匮要略》。四部书,散发着草木的味道,弥漫了几千年的时光。

只是啊,先生,我想起你的时候,总是有些辛酸。可是,你一定不是这样伤感的。青山不语花还笑,流水无声鸟作歌。你在东汉的深山里,采药、著书,为砍树的樵夫抚琴一曲。这琴音,高山流水,扑面而来。奇怪,还是在月色里弥漫。

先生,世间的事,寒凉多而温暖少。好多事情也由不得自己。只是啊,可以做好自己。我在一个落雪的天气里读你,依然相信,美好的永远都美好。我甚至觉得,真的可以在梦里见到你,读你的一枚医简,听你浓郁的东汉方言。

鹰不泊

鹰不泊,不是老鹰不想停下来,也不是秃鹫不想站着。别那样想,你以为一味草药就不能取这么尖利呼啸着的名字吗?

鹰不泊还有别名呢。真是奇怪,一味草药居然有好多风雅的名字,真是嫉妒得眼窝发红啊。你听,乌鸦不企树,刺倒树,鸟不宿、画眉架,竻当,全都是它的名字。多阔绰,哪一个不是清洌的好呢?

鸟不宿也好,但少一点霸气,多一份诗意的韵味。鸟儿不宿,只能是神鸟吧?它一昼夜都咕噜咕噜念经吗?抖翅膀吧?

乌鸦不企树是个什么意思呢?拣尽寒枝不肯栖?

画眉架呢?

竻当呢?竻是古书上说的一种竹。那么当呢?

我笨啊,想不透。

学医的时候,学到这一味,就问老师:这个鹰不泊,什么意思?

吾师,那个瘦瘦的老头儿,狡猾地笑了一下说,因为它是属鸟儿的呀。你看,二丑子是属牛的,子鼠丑牛,所以也叫牵牛子。蒺藜是属刺的,因为它还有个名字叫茨。蒺,疾也。藜,利也。茨,刺也。刺伤人,甚为疾而利也。

还有,你是属鼠的。我惊奇得很:您怎么知道我属鼠呀?他说,一上课就窸窸窣窣吃东西,嘴角还挂着一粒芝麻……

唉唉,惭愧的,一个姑娘家。

不过,我觉得鹰不泊是属树的,你看,乌鸦不企树,刺倒树,竻当。大约是这样的,鹰不泊是变幻无形的,白天为鸟,夜间为树吧。这样,它不泊,也不宿。白天动,夜里静。一味草药里,一定会蕴含着一个故事的。

我们凉州有个古老的民间传说,说匈奴人养一种鸟,白天是树形,晚间是鸟状。别人都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西域人摩罗耆婆说,叫羣。羣这个字很难写,同“群”。

我的同桌更加坏了,他说,鹰不泊嘛,就是鸟不栖的意思。因为它这辈子是草,上辈子是鸟啊!

可是我想,鸟儿和鹰,差距也忒大了。好比黄狗跟骆驼比,不是一回事嘛。再说,草的一辈子算多长呢?它下辈子又会是什么呢?

我就是喜欢中药奇奇怪怪的名字,王不留行,三七,巴戟天,白头翁,独活,刘寄奴,密蒙花,雀儿麻,云雾草,九步香,鹅不食草,使君子,雷公藤,密陀僧,老君须,入地金牛,夜关门,望月砂,九信草,赶风柴,东方蓼,祖师麻,断肠草,草寇,狼毒……

读了这些名字,你不觉得,这是一个繁华的草木江湖吗?

中医也称为杏林。这是杏林里的江湖。我给自己取了个号叫“杏林闲人”,可惜无人理睬。

沉溺在这些风雅的名字里,总是记不住汤头,记不住药性,考试总是不及格。鹰不泊主治什么呢?对着卷子发呆,目光茫然。只是觉得这个名字真是好,有一种凛然的东西飘逸在里面。不可说,一说就错。

考完试才知道它祛风、化湿、消肿、通络。主治咽喉肿痛、黄肿、疟疾、风湿骨痛、跌打挫伤、腰部劳损、风湿关节痛……

后来,慧问我说,肩周炎吃什么草药呢?心里泼烦喝点什么汤呢?我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她笑着讥讽说,你这个江湖郎中。

我解释说,你看,我不懂,也是很真诚的,又没有在锯末里掺了酱油蜂蜜当十全大补丸糊弄人,也没有把野胡萝卜煮一煮晾干当人参卖,算不得江湖郎中的。

这丫头刻薄得很,居然又问,那你学中医干什么呢?什么都不知道哦!

不要这么想,我劝她,我学的中医,写散文足够了。

她笑得眉眼都走了样,夸我说,你可真是个有价值感的人啊。跟医生比,你的散文写得比他们好。跟作家比,你知道的草药比他们多。

也没有么,我谦虚地说。

可是,她笑得实在夸张,令我恼火万分。

有一个故事是讲江湖郎中的,我给慧讲过。

朱熹有足疾,遇见一个江湖郎中,说是神针,包治百病,祖传秘方。针灸以后,朱夫子感到腿脚轻便了不少,就酬谢重金,并赐诗一首,夸奖郎中的医术。文人嘛,高兴时写点东西表达一些内心的情感,言辞自然也夸张一些。

可是没有几天,朱熹足疾重新发作,且比没针灸前更厉害了。这是江湖郎中一贯的伎俩。可是,派人追寻,已经找不见“神医”了。朱熹叹息道:我不是想惩罚他,不是要讨回酬金,只是想追回赠的那首诗,唯恐他拿去招摇撞骗,误了别人的病情。

我学艺不精,所以老实,不敢说我是学医的。偶尔就在慧跟前吹嘘一下,谁知这丫头记性好,把我挤兑到江湖郎中里去了。可见,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不能想。

答不上来鹰不泊的药效,卷子空着又不好看,想想,就在空档里填对联一副:

大将军,骑海马,身披穿山甲,去常山,来斩草寇;

小红娘,坐荷车,头戴金银花,到熟地,接见槟榔。

这是我们学校门诊室门框上贴着的对联。

人在年轻的时候未免轻狂,自不量力,总觉得自己才华横溢,前途无量,老师们都是些老夫子。

后来才知道,做中医这一行,生姜还是老的辣。老辣老辣,就是这个意思。

没有做成中医,也挺好。不然,医术不精,却又装模作样蒙人,良心上过不去。

但是,单单就是喜欢药名,喜欢得不行。枕边放着《本草纲目》,翻得书页破烂。不研究药效,只喜欢释名。取舍很分明。

中药分草药、矿药,还有动物类的药。我偏偏喜欢草药。中药古代叫汉药,来源以草木居多,也叫“木草”。又因为以百草为本,所以也称为“本草”。切成片的草药,叫“饮片”。

中医的释名,挺有诗意。比如茵陈。为什么这么叫呢?因为茵陈经冬天不死,因旧苗而生,故名因陈。比如肉苁蓉。李时珍说,此物补而不峻,故有从容之号。就是说它温补,所以从容。

可是,鹰不泊最能让我想象。从字面想到意思,诗意得很。

你看,鹰不泊,有几分苍凉的味道,独霸的味道。与缠绵无关,与小女儿情意无关,有一种绝然的浩瀚。

默默念着,鹰不泊。这是一种大意境,大到震撼。明艳艳的,一点颓废的感觉也没有,扑面的王者气象。我喜欢这样的霸气,让人心里振奋。

飞得高,就知道深谷幽兰在兀自清芳。就知道青山瘦峭,风骨硕硕。就知道天空茫茫,漠漠大地万物皆为过客,红尘何其渺小。

不泊,是一种深邃的态度。心在倾情飞翔,拣尽寒枝不肯栖息。若泊,也会选择九天之上,浊地不泊。这是一种仙风道骨的优雅,飞给光阴看的。

你觉得是独孤求败的超然吗?好像也不是。鹰不泊,是很素淡的格调,飘逸,不繁华,也不张扬。是一棵安静的心,气场却强大猛烈,无可匹敌。

鹰不泊,也有点孤清,却是疏朗的清寂。不妩媚,不妖娆,很男人气,我却是格外喜欢。呼啸着一种气势,挟持了所有的世俗和浅薄。坚定,无情,刺穿光阴里所有的弱。

鹰不泊。

泊与不泊,都在自己心里。别人,无需聒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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