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归,原名杨秀珍,青海省海东市平安县人,青海省作协会员,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小说等文学作品见于《文艺报》、《飞天》、《西藏文学》、《中国铁路文艺》、《山东文学》、《北方作家》、《青海湖》等报刊,中短篇小说集《暗蚀》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有小说作品获得全国电力职工文学大赛单篇作品一等奖、青海省青年文学奖等。
等到了春尖尖头上,就好了。这是周蕊的母亲常说的一句话。
周蕊从来没有在别处听到过这三个字,母亲臆造的这三个字莫名其妙不说,简直土得掉渣。
有时候周蕊觉得母亲这春尖尖的说法有说不出的古怪与可笑。今天,当周蕊无意中说出春尖尖这三个字时,小祁、大强、老秦都笑了。小祁尤其笑得夸张,她不说话,只一味大笑,张着嘴,也不知道拿手掩一掩,就那么恣意地放声,浑身都在抖,还抬了脸儿,捂了肚子,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身边的两个男人见小祁笑,便也跟着笑,一个个挤眉弄眼的,令周蕊更加不快。
只有李先生没有笑。是的,李先生不但没有笑,他还学着周蕊说了一声:春尖尖。嗯——春尖尖。李先生说完就走了。
李先生待自己就是和别人不同,周蕊想。
平常有人来洗车,有些男顾客总喜欢与小祁调笑。小祁也大方,和他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全无生分感。每当这个时候,周蕊的心里总不是味儿。其实周蕊也知道自己没有小祁皮肤白,没有小祁那样曲线分明的腰身,没有小祁会说话。有一段时间,周蕊甚至觉得,让小祁在这个洗车行实在是委屈了她。小祁不应该像她一样在这里干这种体力活——出力却不讨好。小祁似乎更适合做个酒店前台或者大堂经理一类的。但有时候周蕊又不这样想,因为周蕊打心底里看不上小祁。倒不是她周蕊和小祁有什么过节,而是这个小祁对工作太马虎了。
比如说,水枪压力的调整,这对于一个洗车技师来说,是必须明白的:水枪压力绝对不能大于7个压强。但是小祁不管不顾,她拿起水枪就冲,常常不是压力过小冲不干净,就是压力太大把她自己弄个手忙脚乱。这也罢了,小祁冲车的顺序也有问题。如果换作周蕊冲车,她通常会从车顶的门缝结合线向另一侧冲水,并严格按照车侧窗、车身腰线上半部、车前窗、车引擎盖等部位的顺序一一进行。但是小祁却不,她拿起水枪,对着车身一通乱喷。什么顺序,她全然不管不顾。还有,小祁的洗车毛巾从来不会分类处理。一块抹布用到底,这对她来说很正常。周蕊却不,她的洗车毛巾一直是分类处理的,这是因为她知道,擦过车体下部的毛巾里有大量洗不掉的细沙,这样的擦车毛巾极易划伤车漆。
虽然小祁心粗,但许多男性顾客并不在意这个。当小祁在那里撅着屁股低头擦车时,他们的目光经常在小祁身上来回扫荡。当小祁直起身子,与他们的目光对接时,那些男人总会和小祁没话找话。这个时候,同时在另一侧擦车的周蕊偶尔也会直起身子,但这些男人全当周蕊是空气,不,连空气也不如!毕竟人离开了空气没法生存,但是那些男人,有没有周蕊,照样生龙活虎。
周蕊虽然心里有小小的不平,但时间一长,便也习惯了和小祁搭档。西城格桑洗车行总共有四个洗车师傅,除了周蕊和小祁,还有老秦和大强。老秦那张布满了麻窝窝的长脸总是板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儿。大强是个肌肉男,长得不赖,但是抽烟、喝酒、赌博,他全沾了,老婆也跟人跑了。一个每月挣千把块钱的洗车技师,仅抽烟、喝酒、赌博三项,就得耗去工资的一半,这样的男人,实在不值得一提。所以说下来,周蕊还是喜欢和小祁搭档。虽然有些小小的不愉快,但也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周蕊明白,自己在这里只是一个打工的,况且她相貌平平,个头矮小,身无曲线,又无技能,哪里还敢挑三拣四?
虽然男人们喜欢和小祁调笑,无视同样在眼前的周蕊,令周蕊心有不平,但是时间长了,周蕊也坦然。毕竟那些调笑带不来什么实惠,反而让人觉得轻佻和无礼。所以,现在周蕊但凡看到有男人当她的面挑逗小祁,小祁眉飞色舞地应对时,周蕊便昂首挺胸地走开,当他们是空气。
李先生和那些男人不一样,周蕊始终这样以为。李先生第一次来格桑洗车行时,穿着雪白的衬衣,扎进深色长裤里。理着板寸的李先生,脸型、头型、五官在阳光下让人一览无余,那张方方正正的青白色脸庞,让周蕊无由地产生亲切之感。那天李先生看周蕊做车内清洁时,对着周蕊说了一句:“你很专业,也很敬业。”
那天轮到小祁不高兴了,她嘟着嘴,小腰一扭一扭地走开,把手中的抹布甩得啪啪直响。周蕊红着脸在那里手足无措。周蕊不敢搭话,于是开始洗车的最后一道工序——检查。周蕊仔细地察看,生怕遗留有没擦干净的部位。她比平时更加认真和细致,只为了李先生那一句话。
后来李先生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但是周蕊的心却很难平静。她在这里做了一年多,第一次有人给予这样的评价,她的心里掀起的波澜不小。
日子照样在繁复而辛苦的工作中一天天流走。让周蕊没想到的还在后头——李先生成了格桑洗车行的常客,不但如此,李先生对周蕊的工作赞许有加,还在老板面前表扬了周蕊。
李先生所做的这些,令周蕊大为感动的同时,也让她更加用心地投入工作。虽然一天当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阴冷、潮湿的工房里度过,虽然许多男性顾客依旧对周蕊视若无睹,不断和小祁显山露水地调笑,但周蕊再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毕竟,每天干得多就拿得多。周蕊在这里的底薪是每月八百,但是洗一辆车,她可以拿到六元钱的提成。这样一来,每个月加上提成,周蕊可以有一千四五百元的收入。在这里,除了累些,比周蕊以前在家闲待着好多了。现在她每天早八点上班,晚六点下班,每个月有四天休息日。工作不忙的时候,她还可以做自己想做的。周蕊喜欢打毛衣,于是只要有时间,她就拿起针线,一针一针地编织,把那些无聊和空虚全部编进了手中渐渐成形的毛衣中。
李先生似乎格外关照周蕊,这不,李先生还给了周蕊一张体检卡——只给了周蕊,小祁、大强、老秦都没有。
周蕊拿着体检卡,心怀感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李先生似乎知道周蕊的为难,他微笑着说:没什么的,一张卡而已。现在不是提倡健康生活吗?身体健康更加重要!可别弄错了地方,是市体检中心。
得说说周蕊自己了。周蕊的身体当然不是铁打的,自从离开了农村,周蕊就觉得自己的身体时不时在向自己叫板。肝区和胃部偶尔会不舒服,吃不下饭是常事,加上这段时间没来由地胸闷、心慌、气短,周蕊觉得自己的身体肯定有大问题。尤其是在洗车行,每天和冰冷的洗车水、洗车液打交道,向来畏寒的周蕊觉得自己快被这些水泡透了,膝盖和踝关节处,有寒气简直浸入骨髓。周蕊曾经问过小祁有没有这些感觉,小祁说她从来没有觉得。
虽然有这些疑惑,但是周蕊从来没有在医院做过一次正规的检查。说实在的,不是她不想做,而是她做不起。她认为自己是农村人,是生就的苦命人。如果不是被疾病放倒了起不了身,周蕊绝对不肯进医院,一是花不起钱,二是没时间。更别说只是进行体检,有时候,连治疗都未必能做。当周蕊回到家中向母亲李秀芬说起这件事时,周蕊对李先生的感恩之情空前放大。
“体检?都怎么体检的?”母亲放下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周蕊。
“就是检查身体,化验尿啊血啊什么的。”
“是吗?我从来没有体检过。”母亲说完后,微弱地叹息了一下。
这声叹息像一记重锤,虽然微弱,却无比生猛地砸到周蕊的心里面。母亲平时总喜欢说春尖尖三个字,在她眼里,春天是很容易就到的,哪怕仍在隆冬。但是今天,母亲没有说这三个字,母亲说天越来越冷了,她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母亲在叹息。
这个晚上,周蕊又一次失眠了。母亲的身体是不行了。母亲这辈子从来没有体检过,母亲也从来没有住过一次医院。这一刻,周蕊觉得自己打工再难,再不容易,比起母亲来,实在好过太多。
母亲长期生活在农村。在高原瘠薄的土地上,汗珠子掉下去能摔成八瓣,哪怕累弯了腰,也未必能换来好收成,有时候甚至连温饱都成问题。母亲生育了四个子女,老大刚落地就没了呼吸,周蕊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他们二人如今都在外地,大学毕业后两人到处打工,居无定所,找对象和买房这两件事像山一样压在他们身上,让他们翻身困难。周蕊的父亲早早地离开了这个让他一生负重的世界,留下周蕊的母亲守着三个子女过日子。寡居的母亲操劳了一生,在庄稼地里寻找她和几个孩子的衣食。周蕊知道母亲的艰难。中学毕业后,周蕊早早就嫁了人,丈夫李小波是西城东郊炼油厂的工人。他们结婚没两年李小波就下岗了,从此开始了双双打工的日子。有一段时间,活不好找,两人连吃饭都成了难题,更别说养老、医疗保险金的缴纳了。他们两个人也曾想着自己做些什么,还开过一家小店铺,但是由于地段不理想,生意并不好做,而房租却连连上涨,不得已,又将小店盘了出去,开始四处打工。转眼十几年过去。如今,李小波常年在工地上跟着包工头搞工程,每个月挣些辛苦钱,一年在家呆不了几天。周蕊在离家不远的洗车行打工,虽然辛苦,但家中每个月都有进项,小日子倒也风平浪静。
周蕊一个人既要打工,还要照顾孩子,于是便把母亲从农村接到了他们在西城五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一则免去母亲独居的孤单,二则母亲还可以在周蕊加班时照管一下孩子。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的母亲,虽然并不十分情愿离开居住了几十年的老屋,但是周蕊和两个弟弟都没有能力修葺那破损不堪的老房。那下雨时漏雨、刮风时走风的房子,母亲一个人在那里居住多有不便。周蕊几番做工作才将母亲接到了她这里。
母亲习惯了在田地里忙碌,如今离开了她熟悉的庄稼,在鸟笼子一样的楼房中生活,每天只能睡在客厅沙发上,心中虽有不快但并没有表现在脸上。母亲时常把春尖尖三个字挂在嘴上。比如天气冷了,母亲会说,快走到春尖尖上了。比如看到青叶子菜,母亲会说,这是长在春尖尖上的。比如出门,看到花开,母亲又会说,这是从春尖尖上来的。
母亲是个要强了一辈子的人,这把年纪,仍然把腰挺得笔直,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把自己打理得平平展展。那头发,更是梳理得连一丝都不乱的。
周蕊庆幸自己和李小波还算有眼光。虽然只是个五十多平方米的旧房子,但是空间格局的设置倒也合理,公摊面积很少,二室一厅虽然逼仄,精心收拾了,还可勉强容四个人居住。只是如今这物价天天在涨,打工工资却永远跟不上物价的涨幅,在西城,哪怕吃一片菜叶、喝一口水都得花钱,水、暖、电,还有物业费,全要钱,每个月的进项与支项一抵,月月精光,不过勉强把日子过下去而已。
工作并不好找。西城没有几家像样的大企业,几家企业在改制后最后让工人全部下岗,其中就有李小波。如今这小小的西城,有万余名的下岗人员。许多人下岗后再就业的过程真可用艰难二字来形容。这些人,大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生活负担一个比一个重,平日里最怕的就是生病。
周蕊运气还算好,找到了洗车行的活。周蕊是普通人,免除不了小小的虚荣心。她觉得有一个地方可以朝九晚五地上班,能够给她一种归属感——一种除却家庭的小集体和社会的大集体之外的归属。上了班,她就再不用像院中那些养老的老头、老太太一样在上班时间出现在院中无所事事。她可以背着包,有规律地早出晚归,可以迈着匆匆的步子赶时间上班。她还拥有了几位同事,可以和他们偶尔聊一些可有可无的话题。如果没有班可上,周蕊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她觉得没有班上的日子懒散又毫无规律可言。
周蕊现在最讨厌听到的是那句话:“不想上班。”
不上班你吃什么喝什么啊?周蕊想,不上班你哪来工资?不上班你做什么啊?养鸟、遛狗不是她这个年龄的人可以做的事,带孩子虽然可以成为理由之一,但是自己的孩子毕竟已经上了小学,不再似一两岁幼儿时期那样缠人。孩子上学以后,除了做家务,周蕊便觉得无事可做,所以她还是喜欢上班,哪怕再累,再苦,再难。周蕊是体验过没有班可上的苦楚的,这绝对不是那些说不想上班的人可以理解的。
对着李先生的这张体检卡,周蕊着实悬着心,唯恐自己的肝功能或者心脏出问题再也上不了班。以至于夜里噩梦连连。据说全国每分钟就有六个人被诊断为癌症,什么肺癌、肝癌、胃癌、食道癌、子宫癌,甚至还有什么鼻癌、骨癌、皮肤癌等等。有些周蕊连听都没听过。一想到这些,她就冷汗直冒。倒不是周蕊怕死,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怕一场大病会让他们的小家从此倾家荡产,回到刚结婚准备买房的那段日子。她忘不掉那个时候,她和李小波为了省钱,连吃了一周青菜白水面条,不见荤腥的饭食把胃都吃出酸水来了。还有一个原因,是她觉得自己没做太多的事。比如孩子,她觉得自己至少应该把孩子陪到她大学毕业找上正式工作以后。至于孩子再结婚生子,她做母亲的能顾到最好,顾不上也没关系——会有人替她的孩子操心,即使没人操心,以后社会发展了,总有办法解决。不像现在,孩子离了她一天也不行。还有,周蕊觉得还没有真正体验过人生呢,虽然已经经历了从懵懂无知到组建家庭,但她觉得人生的画卷才刚刚展开,她可以做能够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她可不想这么早就结束了。还有母亲,母亲吃了一辈子的苦,周蕊觉得自己应该再好好孝顺几年母亲。母亲的身体现在看着还可以,毕竟上了年纪,过一天就少一天,她做女儿的没有能力给不了母亲太好的生活条件,这是周蕊的心病。
想起母亲,周蕊心里愧疚不已。虽然总想着为母亲做点什么,但现在自己连给母亲买一件小摊上的衣服都要顾虑再三。品牌的衣服是好,但是价格贵得让人咋舌,她周蕊不吃不喝,打几个月工的工资都未必能将一件品牌的衣服买回家穿在母亲身上。地摊上的衣服倒是便宜,可是便宜没好货,粗针大麻线的不说,那些衣服、料子一摸就让人不舒服,样子也不是时兴的。母亲这个年龄的人,最不好买衣服,想找件合适的并不容易。
想起母亲说她从来没有体检过,周蕊觉得自己做女儿的实在太不孝顺。这么些年,竟没有带母亲检查过一次身体。
也是母亲硬气。偶尔一个小病,母亲会自己扛过去。如果实在扛不过去,就自己到药店里买“两毛钱的药”(母亲的原话)吃了就好了。母亲的一生,没有因为生病住过一次医院,唯一的一次打吊瓶,还是在周蕊的坚持下打的。当时母亲起了炎症,化脓性扁桃体炎导致母亲出现耳鸣、耳痛,连听力都迅速减退,她连续几天吃不下饭,高烧三十九度七。去医院挂吊瓶前,母亲都被烧糊涂了。她一会说胡麻花开得好看,一会说院墙上的草被风吹走了,一会说父亲的鞋子上全是泥巴,直听得周蕊一身鸡皮疙瘩。
那一次,母亲再没有坚持不看病,其实母亲也无法坚持。她已经意识混沌,不知道周蕊正心急火燎地带着她在医院治病。她在迷迷糊糊中有气无力地歪在医院门诊大厅的椅子上,任凭周蕊跑上跑下……
想起这些,周蕊的眼睛不由湿了。母亲今年61岁,她去年准备给母亲过60岁大寿。60大寿,在农村那可是非同一般,通常人家都会宴请亲朋好友,大肆庆祝一番。可到了周蕊的母亲60大寿那天,因为是在西城,原先农村的亲戚好友都不方便来,所以一个也没通知。在西城,周蕊也没特别铁的朋友。说起交朋友,周蕊感慨不已。现在交朋友,你来我往中,绝对不是只跑两步腿、打几个招呼就可以的。现在交朋友,哪个不是三天两头找个理由搓一顿?周蕊不能,周蕊没有这个能力。周蕊的工资,得全部用在家中日常的支出,就这样每个月还入不敷出倒欠着呢。孩子上学,学费现在是少了,但是那些零碎可不少,今天要订一份报,明天要到指定的店里买学习资料,后天还要书包、文具、本子等等各类学习用品,每一样都是钱。现在的小孩,还流行互相过生日。这过生日花销更是不小,得请上几个关系好的小同学,大家又吃又喝又玩又闹。零食、小吃、菜品一样都不能少。一个生日过下来,二三百都打不住。给别的小孩子过生日还要送礼物,十块二十块的小玩意儿都拿不出手,至少也得三十左右。说起这些,周蕊总是头痛。自己因为过于拮据,连朋友也交不起了。你不来,他便不往,这交际的圈子就越来越小。而自己的孩子,甚至也因此和同学关系紧张。
这是怎么了?周蕊责怪自己,明明是想着母亲过寿的事情,怎么又想到自己交朋友和孩子过生日的事情上去了?再次想到母亲过寿那天,一家人原准备到饭馆里吃点好的,怎奈母亲死活不同意,说是太烧钱,于是买了菜在家中张罗。虽然也七碟八碗地做了不少,但总共就四个人,没有那种热闹的气氛。母亲那天穿了周蕊给她亲手织的一件大红色毛衫,虽然喜庆,但这鲜艳的大红色,反而衬得母亲的皮肤皴黑粗糙,更显苍老。母亲夹菜时不小心滴了一点菜汁在上面,于是一迭连声地叹息,说可惜了这样好的衣服。周蕊赶紧找来毛巾擦,但油渍依然醒目地挂在衣服上,母亲的脸上便有了阴云,虽然她极力挤出笑脸,不想搅了大家的兴,但是装出来的就是装出来的,总是不自然,令周蕊更加难受。
这些事情,琐碎而陈旧,周蕊平时努力制止自己去想,可是今天却因为母亲的一声叹息,容不得她不想。
母亲没有体检过一次。母亲一生和庄稼打交道,土里来泥里去,将整个身子给了高原的土地。母亲的身材,年轻的时候也是笔直而窈窕的。周蕊记得有一回,父亲给母亲买了件黄白格的外套,母亲穿了出去,竟有一些年轻人冲着母亲打口哨。母亲那时羞红了脸,她看起来那么年轻那么鲜亮,仿佛刚要转红的苹果,刚被雨水滋润过,在斑斑点点的阳光下,显出生动而撩人的气息。那个时候,春尖尖这三个字的出现频率尤其高。现在,如果母亲还是苹果,那也一定是掉在地上被风吹干又被雨水侵袭、然后委委屈屈地缩成一团的,失去了所有水分的苹果。还有,似乎很难听到母亲说春尖尖三个字了。
无论如何都得给母亲体检一次,周蕊暗下决心:这张珍贵的体检卡,就让母亲用。
转眼就到周末。每天忙得屁股不落座的周蕊这几天非常开心。一想到要带母亲去体检,心下就格外兴奋。母亲再也不会说她这辈子没有体检过一次了。
周末,安顿好女儿,周蕊赶紧带着母亲往体检中心赶。体检中心在北区,而周蕊的家在东区,必须坐公交到了西区再往北区赶。
体检要求空腹,母亲便依照周蕊的要求没有吃早饭。当母亲提出喝一口水再走时,周蕊说早上必须是空腹,这样检查的结果才最可靠。母亲一听连水都不能喝,突然问了一句:那咽口水进肚中行不行?
周蕊哭笑不得。她从来没有发现母亲居然有如此的幽默,不由觉得母亲实在可爱又可笑。但见母亲是一本正经在问她,就说:“口水随意,本来就是你身体里的东西。”
公交车并不好坐,虽然是周末,但人似乎并不少,尤其是西区到北区的车,一路上不断有人上下,周蕊和母亲一直没得到一个座位。看着母亲略显疲倦的神情,周蕊盼着有人发扬风格给母亲让个座,但始终没有人这样做。一路没有话。母亲今天特地穿上了那件过生日时周蕊织的红毛衫,鲜艳的大红色更衬得母亲的脸色青黑。
到达体检中心已近十时。母亲那副谨小慎微的样子让周蕊难过,而母亲对自己那种彻底的毫无保留的依赖,更让周蕊为之心碎。周蕊不是矫情的人,平日里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累周蕊都不怕,自己能为母亲做的,周蕊便要尽十分力。周蕊却无法抗拒母亲日复一日的衰老和虚弱,一如她始终抓不住青烟一样的日子。她努力想挽回,期待时间的脚步走得慢一点都不可以。一切都以无可抵挡的势头迅猛而来,周蕊无力攻击,甚至连招架的力气都丧失殆尽。
体检中心的小护士有着职业性的微笑与热情。填表的时候,有单位一栏,周蕊不知道该给母亲填什么单位。她嗫嚅着问服务台上的医生,农民怎么填单位?对方说填农民就可以。当周蕊写下母亲的名字李秀芬三个字时,突然觉得这几个字竟如此陌生。这个十月怀胎生下周蕊又抚养周蕊长大的女人,周蕊其实是陌生的,陌生到连母亲的名字都有隔离之感,因为母亲几乎从来不用自己的这个名字。除了身份证和户口本上必须有的那个姓名符号,母亲的一生和这个名字的关系并不大,几乎可以用可有可无来形容。父亲从来不叫母亲的名字,记忆中父亲从来只称呼母亲为“哎”,或者连“哎”也没有,只说你。即使父亲没有称呼地和母亲说话,母亲也知道那是父亲在叫她。村邻们称母亲为周嫂,或者周家的。母亲常年在家围着灶台转,出门围着庄稼地走。这些有限的活动空间中,母亲用不着她自己的名字。母亲在春种秋收中把庄稼一茬茬务弄到自己再也干不动了。当镰刀、犁铧、铁锹、插锨这些母亲摸了一生的农具母亲再摸不动了时,母亲的名字,始终没有与这些物事有过直接对接。
“又一个李秀芬。”周蕊听见服务台上的医生小声说。周蕊听后不置可否。母亲的名字,再普通不过,像那些地头或山道旁的小花,不起眼,不芬芳,甚至连花朵都那么寻常而单薄,只是为了开花而开花,从来不会在意有没有人欣赏或流连,默默地绽放出自己的灿烂。
护士一定见过太多的名字,虽然只是个符号,但护士也一定能从这些名字中判断出主人的身份与地位。当护士招呼周蕊带着她的母亲拿了表上二楼的时候,说不出的卑微压在周蕊心上。
母亲晕血。周蕊今天才发现母亲晕血。
连抽了三管血。当浆红的液体注满那透明的塑料管,周蕊并没想到该安慰一下母亲。母亲一生吃了那么多的苦,经了那么多风浪,甚至亲眼看着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血肉(周蕊的大哥),带着温热和呼吸转眼就趋于冰冷时,那一刻的母亲显得十分坚强。所以周蕊想当然地以为,对于从血管中抽出一点血用于检查这样寻常的事情,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当护士开始抽第三管时,周蕊这才发现母亲在发抖,这不是寻常的发抖。那有规律的,次数频发的面部肌肉和牙颌以及双腿的抖动,让周蕊觉出异样。母亲从来没有这样过。周蕊站在一旁仔细观察母亲,发现母亲的鼻尖和额头转瞬冒出了细密的汗珠。面色转为苍黄、嘴唇发青的母亲,在抽完第三管血准备起身时,连护士压在针眼上的棉球都掉到了地上,血马上从针眼处往外冒,眨眼间就变成鲜艳的红珠子——不断在增大。护士重新给了一个棉球使劲压在针眼上,说胳膊弯起来就好了。母亲似乎并未听见,只顾自己摇摇晃晃地起身。母亲想找个地方坐下来,那一双腿每出去一步,几乎是强行将脚拖着,绝对不可以用“迈”字来形容。周蕊赶紧搀扶着母亲。察觉异常的护士说,她可能晕血,坐下来缓一会就好了。
周蕊让母亲紧贴着自己坐。母亲在那一刻虚弱而无力,像一个需要人抱的孩子。周蕊陡然心酸。
缓过一阵的母亲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第一次抽血。没想到抽这么多。整整三管。”母亲用手比画着说,眼睛里余悸犹存。
接下来是心电室。护士不让周蕊跟进去。母亲进门前回头望了周蕊一眼。周蕊觉得那一眼里有太多的内容,其中无助居多。周蕊很想陪母亲进去检查,但是护士很有礼貌地阻止了她,告诉周蕊说一个人没问题,里面还有两位医生。
周蕊满心忐忑地在心电室外的走廊上坐等。她心中全是不祥的预感,充斥在每一根神经的末梢,不断地打压着她。
很快心电室的门开了,母亲出来了。母亲的面色潮红,神情扭捏,这难得见到的情形让周蕊心中更加不安。
“还好吧,妈?”
“唷——要把胸口全露出来,怪丢人的。”母亲说的时候,用手低低地比画着打开的方式。
明白了原因的周蕊不由想笑,却笑不出来。母亲从没有这样检查过心脏。母亲的心脏向来习惯于承受生活给予的一切,母亲的乳房哺育了周蕊和两个弟弟,它们都和母亲本人一样任劳任怨,从来也没有想过罢工,如今要赤裸裸地袒露在陌生人面前经受这样的检查,在母亲来说,自然是不可思议的。
妇科常规比较麻烦,首先是B超要憋尿,阴超的探头还要放进身体内检查。这两项对母亲来说,都极其麻烦。
母亲憋不住尿。母亲说她不能憋尿,稍感到憋,就得立马去厕所,否则就会不由自主地排出来。当周蕊向护士解释的时候,有个圆脸的小护士捂着嘴偷偷笑了。虽然她竭力想忍住,但是敏感的母亲早就察觉到了,脸上就写满了不安和窘迫。周蕊不得不恳求护士让母亲早点做妇科B超,否则会出麻烦。护士最终答应了,但也经过一番小小的波折。先是之前排队的其他人不愿意,说她们早憋不住了,再不检查膀胱就会出毛病了。还有的人说:总有个先来后到,凭什么让你们插队?也许是周蕊的恳切与焦急打动了护士,最终母亲先做了B超。
B超后要排尿。护士给了一个小容器,让母亲去卫生间接尿。周蕊注意到母亲从卫生间出来时手里是空的。周蕊赶忙问母亲:“妈,尿接到哪里了?要交到小窗口。”母亲马上紧张起来:“这可怎么办?我给忘了。”
“那就再排一下,有一点就行。”
“唔——好、好。”
母亲去了许久,周蕊在外面等着,看着好几个人进出,就是不见母亲的身影。结果母亲出来时,手中还是空的。周蕊急了,说无论如何必须得接上尿液,这个很重要。母亲苦着脸进去又出来,这回出来倒是很快。周蕊问怎么这么快,母亲得意地说:“我没有尿,尿不出来,就在排便池直接舀了一点。”令周蕊哭笑不得。
之后是阴超,这更加麻烦,母亲不愿意脱衣服,在检查室的母亲只是坐在检查床上不动,她让医生就这样做检查。
医生哭笑不得,只得让家属进来做工作。
周蕊自然明白母亲的坚持。长期生活在农村的母亲,一生只为一个人宽衣解带,那就是父亲。父亲去世这么多年,长期守寡的母亲,怎么会习惯对着一两名医护人员轻易露出她身体最隐秘的部位让那些冰冷的仪器一探究竟?但是既然来了,检查必须得做,母亲的年龄,应该是子宫最容易出状况的时候。这样的检查,十分必要而且也迫切。年龄不饶人,小问题早发现早解决,问题大了就麻烦了。周蕊耐心地向母亲解释。母亲最终勉强答应,但又提出一个条件:她要求周蕊必须在她身边,不能离开。
探头工作的时候,周蕊发现母亲的双脚在不断抖动。医生说了好几回不要紧张,但紧咬牙颌的母亲始终未曾放松。
检查终于结束,母亲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检查室,似乎忘了周蕊还在里面……
待各项检查做完,时间已近午时,母亲说她饿了。体检中心有免费的早餐,周蕊带母亲去用餐。当冰凉的小米粥端上桌时,周蕊看着凉透的粥碗,对母亲说:“妈,这么凉,再别喝了。”母亲却端起碗来很快喝光,带着得意的神情说:“都到春尖尖上了,土里刨食吃的人,还怕这个?”
春尖尖,周蕊明白母亲的意思,冬天已经过去了,气温开始回升,一切都向着春天的方向走呢。吃碗冷饭,并不要紧。
母亲的春尖尖又回来了。周蕊打心底里高兴。
接下来的一周便是等待结果的日子。其间李先生又来了一次,照样还是那个微笑,当他得知周蕊带母亲进行了体检后,沉默了许久,未置可否。周蕊看着他刮得铁青的脸,胸口里就像装了兜子蚂蚱,不停蹦跶。
一直心怀忐忑的周蕊,内心里的波澜在拿到体检报告的那一刻被掀到了最高峰。
报告封面以绿色主打,上面标有市体检中心的字样。体检中心的徽标是两只白色的手里捧着一颗红心,那颗心在此时的周蕊看来,简直是定时炸弹。
周蕊拿着母亲的体验报告几乎是战战兢兢的,她迫切地想打开它,却又害怕打开。矛盾重重的她知道自己此时必须面对,哪怕她始终都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
这份报告的封口处慎重地标着:尊重个人隐私,未经本人同意不得开启。
周蕊撕封口的时候,她那双劳作惯了的双手始终使不上劲,她埋怨这份报告的封皮制作者竟把封皮做得如此结实。转念一想,如果做不结实,轻易就被撕开也不是好事。本人的身体状况岂能被他人轻易获取?到底是正规体验中心,在这些细节上倒真是做足了工夫。
打开来的报告只看了一眼,周蕊的眼前便开始天旋地转。
检查结果的医生提示那一栏上,明确写着:
子宫恶性肿瘤:1.子宫内膜癌;2.子宫颈癌。
虽然报告上明确标明只是初检结果,但是可怕的两个“癌”字瞬间就将周蕊击中。如果真是恶性肿瘤,那可怎么办?想到手术、化疗,想到那日检查时母亲的窘迫与不安,周蕊心里面充满了对母亲的愧疚。
母亲罹患如此严重的恶疾,做女儿的,竟一直没有察觉,周蕊觉得自己真是大不孝。转念又想到死去的父亲,自己曾经在父亲坟前承诺要好好照料母亲的晚年,而今母亲身患绝症,让她情何以堪!难道以后,真的再也听不到母亲说春尖尖三个字了?
怎么办?怎么办?周蕊不知道该去问谁。丈夫李小波在工地上那么辛苦,几个月都难得回来一次,周蕊不敢将这个噩耗告诉他扰乱他的工作。可是自己一个人,又将怎么承受?都说天塌下来有地接着,如今天真的塌下来了,周蕊却不知道该找哪片地去接,她唯有自己默默地承受。这样一来,最直接的影响就是第二天的工作。
那两天周蕊和往常一样背着包出去工作了。如果不去工作,面对母亲,周蕊怕自己随时会垮下来,她得趁工作的时间好好想想该怎么办。
这一天,周蕊无法让自己似以往那样专心投入,她手里的抹布,有几次掉到地上。她清洗过的车,有两次因顾客严重不满,直接反映到老板那里。
老板倒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安排大强和老秦重新清洗,让周蕊下次注意。
下次?还有下次?周蕊的现在,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难熬。这才是得知检查结果的第一天,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小祁还是那样不冷不热的,她所有的精力,全部放在和那些男人调情上。周蕊永远都和她说不上话。老秦还是那萎靡不振的样儿。大强呢,老毛病不改。周蕊突然发现,在这个洗车行,自己竟找不上一个可以说心里话的人。
李先生又来了,周蕊的失魂落魄落进李先生的眼里。他关切地问周蕊,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见到李先生的周蕊,顷刻间泪水汹涌。她哽咽着说出了母亲的体检结果。
李先生也大为震惊,他劝周蕊不要惊慌。说现在应该做的是到医院详细检查,进行确诊。还有个春尖尖呢。李先生还说。
这三个字从李先生嘴里出来,仿佛有了新的含义。简直就是带着支架的,顿时将周蕊发软了的身体支了起来。
是啊,要详查确诊,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说不准就真有个万一出现。抱着一丝希望的周蕊于是又开始了忙碌,请了假带着母亲进医院开始做各项检查。楼上楼下地交费、拿化验单、送标本,周蕊忙得不可开交,几乎心力交瘁。母亲见她神色凝重,自然疑心上回的检查结果,一遍遍追问她。周蕊极力要瞒着母亲,她既要努力掩饰心中的担忧和恐惧,还要说服母亲配合着进行检查。周蕊看着疑心重重的母亲从这门刚出来又得进另一个门去检查,周蕊知道母亲心里有许多个为什么想问,但是母亲的隐忍和克制,使周蕊既感激又感动。
接连几天的食不知味睡不安枕,周蕊不敢把担忧写在脸上,只想对母亲好一点再好一点。
终于到了取化验结果的一天。当专家门诊的医生说周蕊的母亲并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有些妇科炎症时,周蕊一下子懵在那里——
医生,您是不是弄错了?这是我母亲的体检报告。周蕊战战兢兢地将母亲的体检报告交给医生。
医生拿着报告看了半天,又详细进行比对。他突然问:你母亲体重和身高分别是多少?周蕊记得母亲身高为一米五六,体重109斤,那是有一回周蕊和母亲上街时看见许多人在那里电子量身高,称体重,便顺便也给母亲测了一下。她所以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母亲那天格外开心,母亲说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身高和体重。周蕊把那张电子测量的单子压在了家中桌上的玻璃板下,她决定用这张单子时时提醒自己:她这个做女儿的有多么失职!
医生指着体重、身高的一栏说:你仔细看看,这个人的体重是148,身高是150,和你母亲偏瘦的身形明显不符。一定是体检中心给你们拿错了!医生肯定地说。
周蕊还是不放心,离开医院后赶紧安顿好母亲,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体检中心,想证实一下。
当护士带着无比歉疚的神情,重新拿出一份体检报告,再三地说着对不起时,周蕊的手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当周蕊的目光落在那一行妇科炎症的检验结果上时,她觉得一切都和梦一样,悬着的心终于坠地。可是没几秒,周蕊的心又重新悬起:这下子,又该轮到哪一位儿女,为哪一个和自己母亲同名的老人揪心?那个母亲,会不会也和自己的母亲一样,说类似春尖尖一样古怪可笑,却妥帖又温软的话呢?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