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冬林
那时候,他和她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小人儿。梅雨刚过,阳光在水桦树的叶面上随微风翻滚,像新擦出来的一件瓷器,明晃晃,灼人的眼。是午后,他和她不睡午觉,瞒着大人,往蝉鸣沸腾的地方去。
也是听大人们无意中说起,三个蝉蜕拿到镇上的中药房里就能换一分钱,他就悄悄告诉她了,相约一起去拣蝉蜕。第一天,他们很快就在树根旁、在草丛里拣够了三十个蝉蜕。然后在黄昏,他牵着她的手,走到镇上的中药房。两个小人儿不够中药房的柜台高,他抱起她的腿,把她的一张小脸举到了柜台上。他们得到了一毛钱,幸福无比,出了中药房,买了两根冰棍,一人一根。她说,冰棍真好看,像奶奶手上的玉镯子,清亮亮的,又像弯月亮一样白,真想天天可以吃。他说,行,我们明天还拣!两个幸福的人,一路说着,回了家。
后来,他们又往中药房里跑了好几天,每次都是三十只蝉蜕,换一毛钱,再换成两根五分钱的冰棍。中药房的阿姨喜欢上了这个脑袋瓜趴上了柜台的大眼睛女孩,后来收了他们的蝉蜕,还要和她逗几句。再后来他们的秘密被其他小孩儿知道了,于是大家都拣,僧多粥少,自然,想凑够三十只很难。每次她都拣不了几只,可他,变戏法似的,一个转身,就是几十只。别人没有冰棍吃,他们还有,她牵着他的手,感到骄傲而幸福。
后来夏天过了,但她依然开心,仿佛一个夏天冰棍的甜都屯在心里了。然后上学了,一道去,一道回,书包重了他替她背。夏天再到的时候,就一道儿又去找蝉蜕。中药房的阿姨爱极了这个伶俐漂亮的丫头,把她收做干女儿,留她吃饭,却没注意柜台下面还有一个脑袋。
两个人一路要好着读完小学,读完初中,升高中。只是,都是家境不好的人家,底下都有好几个弟妹,他辍学了,外出打工。她勉强在高中读书,是当年的中药房阿姨——后来的干妈站出来,拿了学费,供她读书。
暑假的时候,他再不会和她一道拣蝉蜕了。她也再没吃那冰凉清亮的冰棍,分外落寞,写信给他,问他,为什么当年别人都拣不到蝉蜕,而他还能拣到那么多。他回信说,这是秘密,如果有将来,他慢慢告诉她,把一辈子的爱磨进去,掺和着,为她揭开谜底。
只是,他们没有将来。
她高中毕业后,干妈家来人提亲,她老实厚道的父母赶紧答应,三年的高中学费都是干妈家出的,他们不敢征求女儿的意见,怕她不答应。毕竟,也是一户不错的人家,在镇上开着祖传的中药房,嫁过去,将来还可以接济娘家的弟妹们。
她哭。她写信给他,他没有回。她嫁了。
婚后,日子安稳。夏天到了,她站在柜台前忙活,接过婆婆手里的那杆秤。丈夫递给她一盒奶油的冰激凌,她说她想吃从前的那种简单的冰棍。丈夫笑了,说现在哪能找到那种古董!
可是,就有那种东西。十几年后,在镇新辟的工业区里,就有一家名为“老冰棍”的冷饮厂。
十几年他乡闯荡,他终于回乡创业了。在生产的名目繁多的冰激凌中,只挑了一盒老冰棍,托人送给她。随盒附了一封信说,他收到当年的那最后一封信时,她已结婚半年。信是同乡过年时捎回来的,因为,他之前刚离开那打工的地方。在外漂泊不定,他没敢给她写信,只等着过年回来,哪知道……他说,那个找蝉蜕的秘密他原本打算用一辈子说给她听的,如今已经没有必要。其实很简单,就是一个人早点出发,背地里去更远的地方,爬进黄麻地,蹿上更高的泡桐树桠,找了蝉蜕,一个人揣着。等到牵着她的手一起找时,一个转身,趁她不注意,全倒出来了。他希望她天天有冰棍吃,却不至于太受苦。
信只说到这里。至于后来,他早早出去打工,想挣钱,造漂亮的房子,隆重地娶她。就好像小时候,他早早出发,去很远的地方……然后一个转身,变戏法似的,弄出很多让她开心的东西。这些,他没有说。他想,她是懂他的,包括他的痛。虽然,最后他一个转身,去很远的他乡,再回来时,不见了她,不再有她和他一起吃那清玉一样的冰棍。
她剥开老冰棍菊花黄色的包装纸,露出的是一块长条形白璧一样的冰棍,淡淡的白,淡淡的清,形状似乎比当年的瘦了些,像沉在水底的白月牙。此时,楼外的蝉鸣一声声穿过厚重的枝叶,直往云霄处去,执着,热切,强劲,仿佛千万颗跳动的心。她想起蝉其实是一种寂寞而充满悲情的昆虫,在黑暗的地底下沉默多年,只为了最后在枝上那一季的深情表白。蝉的前身是中药,瓦罐里温暖的中药,但是没有后来,后来那是另一种薄衣过残冬的结局,很少有人问过。就好像她此刻手里的老冰棍,结局也可以是化成了一纸的泪。
(东郭明荐自《高中生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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