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传彬
不久前在一次刻意策划的旅程中,我远赴黑龙江省的呼兰市,拜访了萧红的故居。我20几年前就听过萧红的大名。她是位很著名的三十年代左翼女作家,可惜死得早,在政治上又没有丁玲活跃,影响力就不如丁玲了。著名汉学家葛浩文曾为她写过《萧红评传》,他既激赏她的文学天才,又怜惜她的坎坷身世,令人一掬同情之泪。
萧红一生悲苦,不但遇人不淑,而且短命而死。她只活了30岁,结了两次婚,但两个丈夫都虐待她,难怪她会说:“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个女人”。幸亏她才气过人,作品又带有左翼现实主义风格,一向为前进知识份子所青睐,被誉为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杰出的女作家,排名在丁玲、冰心之上。她最优秀的作品是遗作《呼兰河传》,是部写于香港的回忆性长篇小说。她曾住过香港一段时间,死后葬于香港的浅水湾。名作家金庸先生激赏不已,曾特地去浅水湾凭吊她的坟墓,并遗憾地说“深恨未能得见此才女”。
基于女性主义的立场,我以前其实是不怎么欣赏萧红的,早年从未好好地研读过她的作品。我觉得萧红习于依附男人的软弱个性,和选择男人时不够敏锐的直觉和观察力,是要为她自己的不幸人生负一部份责任的。相形之下,丁玲比她强悍、聪明得多,一生结了三次婚,总能嫁到疼惜她的男人,熬过一连串严酷的生命考验,获得最后的胜利。
然而,大概我与萧红注定要相遇吧!三年前一个偶然的机缘下,我终于打开了《呼兰河传》的扉页。一读就放不下,专注地读完后,她那诗般的文字,历历如绘的东北景物刻画,死亡前夕浓厚的怀乡情绪,仍不停地回荡在我的脑海里。难怪茅盾说过:“它(《呼兰河传》)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不可抑遏地引起我想亲睹呼兰河的欲望。
萧红笔下的呼兰河是一幅美丽的风景,一道通往未知世界的媒介,从小就激起了她对神秘远方的向往。她的书上写着:
我第一次看见河水,我不能晓得这河水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那河太大了,等我走到河边上,抓了一把沙子抛下去,那河水简直没有因此而脏了一点点。河上有船,但是不很多,有的往东去了,有的往西去了。也有划到河的对岸去的,河的对岸似乎没有人家,而是一片柳条林。再往远看,就不能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了,因为也没有人家,也没有房子,也看不见道路,也听不见一点音响。我想将来是不是我也可以到那没有人的地方去看一看。
我不禁想着:那是一条什么样的河水呢?就像松花江一样的壮阔吗?河水是清澈还是浊黄?河边的柳树林是茂密还是稀疏?而萧红住在离河多远的地方呢?是什么样的动力终于驱使她跨越了这条河水,到对岸的大城哈尔滨去流浪,因而邂逅了萧军,写下她文学传奇的第一章呢?
于是,两年前我便安排了一次东北之旅,把呼兰、哈尔滨都列入我的旅游版图之中。呼兰市是个位于呼兰河畔的小城,离哈尔滨只有一小时的车程,据说城里如今纪念着萧红故居,修葺得焕然一新。那天我跟朋友包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呼兰市。出了哈尔滨市区后,一路上只看到肥沃的黑土地、犁土机,和勤奋工作的农民。时值六月,东北的初夏乍至,紫丁香花谢了,高粱、玉米才长到半尺高,绿油油的嫩叶被黑土映得格外鲜明。哈尔滨是个商业大城,呼兰便是它的谷仓。进了呼兰市,司机到处问路,七拐八弯地终于找到我们的目的地。
一进大门,我便噤住了。那是栋很典型的东北四合院,有着鲜红的梁柱,灰黑的屋顶,和齐整美丽的格子窗。院前有个花园,夹竹桃、罂粟花正开得灿烂。群花中坐着一个浏海覆额的少女,一手拿书,一手支颐,温柔地沉思着,那便是萧红的石膏像了。她有一张轮廓鲜明的瓜子脸,一双大大的睛像是会说话。我不禁想起她曾在这个花园中消磨过大部分的童年岁月,因此用过许多笔墨来描绘这个园子的四季更迭:
我家有一个大花园……花园里边明晃晃的,红的红,绿的绿,新鲜漂亮……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
在她的故居生涯中,除了这个花草缤纷的花园外,萧红还常提到她慈爱的祖父。东北人有着重男轻女的习俗,萧红家境虽富裕,父母却都不怎么疼爱她,祖母也不喜欢她,只有祖父对她好。祖父的爱,变成了她童年惟一的救赎。祖父不但有学问,教她念唐诗,为她打下了日后从事文学创作的基础。祖父也是个美食家,又会做菜,常下厨烧些好东西给她吃,替她的生活制造了不少欢乐。
一般人只知道萧红喜欢文学,其实萧红也雅好美食。《呼兰河传》中提到日常饮食的文字就相当多,有一回她提到祖父如何做烤猪和烧鸭给她打牙祭,把人的馋虫都给引上来了:
除了念诗之外,还很喜欢吃……有一天一个小猪掉井了,人们用抬土的筐子把小猪从井吊了上来……祖父把那小猪抱到家里,用黄泥裹起来,放在灶坑里烧上了,烧好了给我吃。我站在炕沿旁边,那整个的小猪,就摆在我的眼前,祖父把那小猪一撕开,立刻就冒了烟,真香,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香的东西……
第二次,又有一只鸭子掉井了,祖父也用黄泥包起来,烧上给我吃了。在祖父烧的时候,我也帮忙,帮祖父搅黄泥,一边喊,一边叫,好像啦啦队似的给祖父助兴。鸭子比小猪更好吃,那肉是不怎样肥的。所以我最喜欢吃鸭子。
在萧红的时代,呼兰是个民情闭塞的小城。她说呼兰只有三条大街:十字街、东二道街、西二道街,街上开着豆腐店、染坊、扎彩店、碾磨铺、烧饼麻花铺,熙来攘往的,是幅多彩的东北民俗风情画。书中人物有叫卖豆腐的小贩、卖豆芽菜的女疯子、杀人的染坊学徒、跳大神祈福的巫师,和藉管教名义整死童养媳的胡家,又像是一幅赤裸裸的东北民情素描。
呼兰那种种因愚昧无知而造成的残酷和悲伤,有时令人不寒而栗。那死了独生子而发疯的王寡妇,每天仍静静地卖豆芽菜,偶而到庙台上痛哭一场,引起旁观者短暂的恻隐之心。两个染坊学徒为了女人争风吃醋,一个把另一个按进染缸里淹死,结果判了无期徒刑。胡家娶进12岁的健壮童养媳,嫌她太活泼有主见,每天照三顿打骂,整得她奄奄一息,不但不延医治病,还请巫师来跳大神,终使她一命归阴。endprint
这些街道、店铺、民家,如今可还健在?一个小时后,我走出萧红的故居,发现对面设了一所“萧红小学”,三三两两的小学生正从校门口鱼贯的出入着,红扑扑的脸蛋漾着可爱的笑容。教育是百年树人大计,这些淳朴的呼兰小孩迟早会被萧红的精神所潜移默化,破旧立新,走进新的时代吧?司机不停地催促着,我们只好上车离去。当我们的出租车奔驰在呼兰空荡荡的柏油马路上时,我心中不禁一阵怅惘:那十字街、东二道街、西二道街呢?那豆腐店、染坊、扎彩店、碾磨铺、烧饼麻花铺呢?世事变迁,有如沧海桑田。萧红都已去世60多年了,呼兰市又岂能景物依旧?
惆怅不甘中,我忽然发现路边有个小菜场,许多菜贩子正蹲在地上,卖着一堆堆的番茄、黄瓜、莴苣、口蘑,绿油油、黄澄澄、白嫩嫩的,鲜艳夺目,忍不住下车观看。他们憨直和善,殷勤地跟我打招呼。看到我要拍照,不但不詈骂,还赶快把自己的蔬菜堆子整得好看一点,以便上相。那年的春夏很少下雨,松花江都快干涸成小溪了,野菇当然也冒不出来。东北的野生蘑菇是有名的,但那些口蘑都是人工养殖的。养殖的口蘑哪有野生的好吃?我突然想起萧红写在自家屋顶上采雨后蘑菇的片段:
房顶的草上长青苔,远看去,一片绿,很是好看。下了雨,房顶上就出蘑菇,人们就上房采蘑菇,就好像上山去采蘑菇一样,一采采了很多。
这样出蘑菇的房顶实在是很少有,我家的房子共有三十来间,其余的都不会出蘑菇,所以住在那房里的人一提筐子上房去采蘑菇,全院子的人没有不羡慕的,都说:“这蘑菇是新鲜的,可不比那干蘑菇,若是杀一个小鸡炒上,那真好吃极了。”
她笔下的蘑菇,指的可能就是“口蘑”,以“张家口”为贸易集散地而得名。蘑菇是中国东北特产之一,种类极多。口蘑长在任何潮湿阴暗之处,最为普遍的蘑菇,状似洋菇,但香气特浓,口感鲜嫩。有种榛蘑是只长在榛树上的,常见于“窝集”(东北森林)之中,至今无法人工养殖,晒干后黑黑长长的,有特殊的香味。此外东北还产桦蘑、猴头蘑等珍贵的名菇。我曾在哈尔滨“老都一处”吃过“榛蘑炖小鸡”,滋味独特。在“极乐寺”吃素斋时有“清炒口蘑”一菜,既嫩且香,对照着这段文字阅读,真觉食趣无穷。
我却没吃到萧红最爱吃的东北黏糕。东北人以大麦、杂粮为主食,以“一黏二粱”的黏糕、高粱饭,最具特色。黏糕是用秋天收成的“黏米”(糯米)磨成粉,再和一点玉米粉上笼蒸成的,糕里常包着云豆馅,因此又名“黏豆包”。我去呼兰是初夏,那里的黏米、豆子,都才刚冒出个秧子,怪不得市面上缺货了。萧红不但在《呼兰河传》中仔细介绍东北黏糕的做法,还细腻描述其内馅和滋味:
一到了秋天,新鲜黏米一下来的时候,冯歪嘴子就三天一拉磨,两天一拉黏糕。黄米黏糕,撒上大云豆。一层黄,一层红,黄的金黄,红的通红。三个铜板一条,两个铜板一片的用刀切卖。愿意加红糖的有红糖,愿意加白糖的有白糖。加了糖不另要钱。
这黏糕在做的时候,需要很大的一口锅,里边烧开水,锅口上坐竹帘子。把碾碎了的黄米粉就撒在这竹帘子上,撒一层粉,撒一层豆。冯歪嘴子就在磨房里撒的,弄得满屋热气蒸蒸。进去买黏糕的时候,刚一开门,只听屋里火柴烧得啪地响,竟看不见人了。
黏糕的颜色是玉米的金黄,既有糯米的黏软,又有玉米的香甜,再加上红色的云豆馅,读了就令人垂涎三尺。
离开呼兰市时,我特地叫司机驶过呼兰河。天气晴暖干燥,萧红笔下辽阔的呼兰河也萎缩得像条小河了,露出了大片大片的长着稀疏青草的河床。河边果然有一片非常茂密的柳树林,绿荫荫的,还停放着几部推土机,像是随时要破土动工似的。河面上架了一座钢筋水泥大桥,渡河早已用不着摆渡的舟子了。现在的呼兰人大可随意过桥到对岸去流浪探索,不必像萧红当年那样的望河兴叹,远方对他们也就不再神秘了。但曾为呼兰河立传的萧红,没想到后来却远远地葬在异乡,再也看望不到故乡的呼兰河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