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血缘（组诗）

◆ 哑 鸣

村庄血缘（组诗）

◆ 哑 鸣

父亲

夜多悲凉，父亲老去

先前的风早已不再

温暖，星星坠入河流

温暖的目光，被流水

带到村庄以外很远的地方

散乱的白发，房梁上的

那只蜘蛛，开始在

父亲的身体里结网

夜风吹过，父亲

不停地咳嗽，在梦里

重新长满一口新牙

我回家的日期一再

拖延，回家的路

丢失在后山的山梁上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

父亲在黑夜里变得很安静

像老墙上的犁铧

离开了庄稼和土地

被悬空在季节中

千里之外的子女们

就像夜半吹过村庄的风

一个难得的电话

父亲，一个老农的手

每当抓起，这根

城市伸过来的稻草

父亲颤抖的心脏

都不住地在缩小

浑身温暖的血液

在放下电话的那一刻

黑夜这口老井就跌落

进了另一口更深的老井

子殇

出生的时候，好像

脐带没有被一刀剪断

这么多年还隐隐作痛

这么多年，一颗雨水

一直停留在屋梁

四个子女，相继呱呱

落地，中途却没有全部

扎住根，老实的父亲母亲

经历无数个春耕秋收的季节

挥洒种子的手

就在那年的春天

有些僵硬呆滞，每当又一个

春天来临，他们总是还在

嘴里念叨着昨天的雨水

屋梁上的那颗雨水呵

就这样躺在房梁

经年的太阳也晒不干

母亲

柔弱的目光 穿不透

墙壁上的窗户，阴暗的

房间，无数往事缠绕在

母亲花白的头发里

疾病取走了母亲

身体里最后的一滴水

母亲，我再也找不到

童年村中那口清亮的水井

瘦弱的肩膀，曾经

被你一担担挑回的粮食

早已被我们吃掉

如今，我们早已长大成人

飘落四方，而你则开始

枯黄，一声咳嗽

冷风灌进窗户来

儿子在千里之外

闻到了故乡田野上

扑鼻而来的苦艾的味道

那时候

那时候，瘦弱的村庄

麦苗在地里怯怯地生长

那时候村庄没有电

那时候村庄患青光眼的人

很多，那时候一天的时间

总是很快进入黄昏

黑夜里有很多狗吠

那时候麦苗

安静地在地里生长

夜风吹过，母亲仿佛起了身

父亲辗转，明亮的月亮

悬挂在天空，村庄的人

集体失眠。麦苗绿色的

影子，在梦中老是着了火

整个村庄的人，在梦里

反复睁开眼睛，那时候

星星很迟，到黎明才回家

天空的鱼肚白，是村庄

根本没有入睡的眼睛

那时候男的是条忧愁的河

女人是朵灰色的云

她们常常在回家的路上迷路

需要一只蝙蝠带路

那时候老人是陶罐

小孩是风，而古老的土地

在他们面前，封闭了所有的梦

多年以后，我再也寻找不到

那个消失了的村庄

城市闪烁的灯火

头顶安静的星星

一个当年的少年，在一片

水泥丛林中，常常梦中

见到那个绿麦苗燃烧的村庄

村庄血缘

在秋天凉凉的习风中

走回村庄，远远地看到

父亲瘦弱的身影

昏暗的光线中

父亲远远地辨认我

我也曾是这块庄稼地上

一棵庄稼一块泥土

被风在一个清晨吹走后

开始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生长

而无论离村庄多远

把父亲脸上晒出黑斑的阳光

同样晒在我的脸上，照进

我的血管。父亲脸上

吹过的风，同样吹在

我的脸上。我是村庄

一块延伸的土地

共同的风雨阳光，我们

在共同的季节挥汗如雨

庄稼长满我们共同的土地

长满我们黑夜的梦

无论离村庄多远

离开村庄多久

摇晃在父亲身体里的雨水

也始终摇晃在我的身体里

我身体里每长出一片绿叶

都能看到父亲

挥舞锄头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