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清泉
她们俩年纪相仿,都是50多岁。前半生互不认识,兜兜转转之后,在血液科的一间病房里相遇。一个住8床,一个住9床,两张床位之间,相隔不过半米。
有一天查房,9床的老公非常生气地质问我们:“你们到底有没有人值夜班?”
我们一头雾水。主任说:“我们当然有医生值班啊。”
那个男人说:“昨晚我不在,我老婆夜里疼得不行,你们都没有人管她!”
他老婆躺在病床上,轻轻地扯扯他的衣袖:“你别跟人家吵。是我没有找医生啊,大半夜的,麻烦人家做什么。”
男人低头看着老婆:“这不是麻烦不麻烦的事情,你疼得全身都是汗,怎么受得了!”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他老婆反倒跟我们打招呼,说:“不好意思啊,他脾气急,你们别怪他。”
主任说:“没事没事,你有什么不舒服,随时跟我们讲,不要怕麻烦我们。床头就有按铃的。”末了,主任又说,“你老公待你真好。”
9床的笑着点点头:“他待我确实很好。”
查完房,回办公室改医嘱。
我们一群人围着电脑,主任还在感慨:“9床人家老公真不错。他来怪我们,还是因为心疼他老婆呀,我一点都不生气。”
我们也这么觉得。你实在没办法对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人生气。
正说着,8床的老公跑了过来,说:“主任,我有个事要跟你商量一下。”
主任说:“我们在改医嘱,要不你等会儿再来吧。”
8床的老公立马接口:“就是医嘱的事情。我跟你讲啊,主任,医保不报的药,你不要给我们用。为她看这个病,我们实在负担不起了。她要活,我们就都得去死了。我们多少万都花出去了,她这个病又好不了,还不是个无底洞吗……”
主任说:“你的意思我知道了。”
8床的老公唠唠叨叨地走了出去。他不会知道,我出去送医嘱单的时候,遇见的伏在门口偷听的人,正是他的老婆。
她那一脸仓皇失措的样子,即使他见了,估计也不会在意的吧。那样一场婚姻,一路走来,竟成了你死我活的修罗场。能活下来的,只能是更凶残的那一个。
后来,再去查房的时候,我总是在想,过去的50多年里,她们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她们之间那半米不到的距离,又是如何被时光割裂成这样的一道鸿沟,难以逾越。
有人说,疾病面前,众生平等。
可病床之上,有的人,唯疾病如影随形,相伴始终,注定一生孤勇;有的人,虽然缠绵病榻,却有人不离不弃,软语温存,恰如荒漠之中,开出一地繁花,摇曳生姿,骄傲至此。
唯有死亡,才是殊途同归。
而唯有爱,才是地狱门前的忘忧草。
(何香荐自《环境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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